第5章
空間小,段孟身量又高,一個跨步進來,裏面頓時變得更加逼仄,也有了壓迫感。
他從何遇手中快速抽走那份資料,目光隐含不耐的看着眼前的女人。
事實上,幾次接觸下來,段孟對何遇并沒有什麽好感,從最初大人跟小孩嚴厲相處的景象,到深夜邀約男人共餐,再到今天。
不管是何遇的身份,還是她主動的态度,段孟都覺得這個女人過于輕佻了些,只是如此想法并沒有表現出來罷了。
何遇無視了他的态度,徑自打開水龍頭,雙手在水下一沖,拿過香皂來回擦拭,泡沫覆蓋滿後重新沖洗幹淨。
挂鈎上有三條毛巾,何遇選了相對新一些的擦了下手,才轉過身看段孟。
“陳醫生不好見吧?”何遇突然說。
段孟眉頭一皺。
何遇指了指資料最上方夾帶的名片,說:“我認識他,倒可以幫你一把。”
陳奎曾經是三院的骨科專家,多年的從醫經驗讓他在這一領域很有名望,只是退休後被鳴溪療養院高薪返聘了過去,那個地方一般人很難進。
何遇又說:“陳醫生每周二三休息,你可以自己決定時間,到時候聯系我。”
室內靜的只有水進下水道的聲音,段孟表情變得非常奇怪,想說什麽,又死死忍着的感覺。
他确實想見一見陳奎,嘗試多次未果後,基本已不報希望了,結果現在何遇輕而易舉的把這個機會放到了自己眼前。
但沒有什麽東西是可以白拿的,何遇想要的,他給不了。
“算了,”段孟轉身走去卧室,“不需要。”
何遇跟在他後面:“放心,不拿這個做要求來讓你簽協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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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孟腳步一頓,扭頭看她,目光極為複雜:“你到底想做什麽?”
何遇雙手一攤:“閑着無聊喽。”
這麽的大公無私,段孟都要為剛才自己對她的态度感到慚愧了。
當天晚飯何遇是在段孟家吃的。
段孟問她吃什麽。
何遇說:“花壇裏的青菜。”
“你對它可真是念念不忘。”
“純綠色食品比較難得。”
段孟去花壇摘了一些回來洗,一邊何遇給他打雞蛋。
對于生手來說,打雞蛋也是個技術活,何遇第一下沒敲開。
段孟看了她一眼。
何遇說:“力用小了。”
第二下“啪”一聲,用力過猛,蛋殼全碎,雞蛋直接糊在了廚臺上。
段孟:“......”
何遇快速收拾完,臉不紅氣不喘的說:“你家雞蛋不少吧。”
“再多也沒有這麽糟蹋的。”段孟真是服氣,不可思議的說,“你是怎麽長到這麽大的?”
“自然而然長的。”
何遇從櫃子裏又撈了一個出來,手法依舊生,蛋殼還掉進去了兩片,但至少不像方才那麽的慘不忍睹。
一手托着高腳碗,一手打蛋,碗比較大,結果這次蛋沒事,碗砸了。
何遇盯着地上的碎渣愣了會,說:“手滑了下。”
“......”
何遇最終被段孟請出了廚房,她在堂屋的長條凳上坐着,背對窗戶,外面是暖人的餘晖,跟裏面的陰暗形成鮮明對比。
手機上有不少信息,她一一回了,還有幾個未接來電,挑着回撥了過去。
餘一洋接到她的電話,在那邊問今天的工作進展。
“跟昨天差不多,有一戶說通了,剩下的還得談。”
“明天把這事交老高,你一個女人就別跟着他們去跑了。”
段孟這時把那碗香菇炒青菜端上了桌,兩人對視一瞬,他又轉了回去。
何遇起身,走到桌旁,手撈了一棵塞嘴裏,鹹淡适宜,加之搭配剛摘下來的蔬菜,非常的新鮮爽口。
“聽到了嗎?”餘一洋在那邊說了句。
何遇說:“到時再看吧,盯了幾天已經習慣了。”
“那随你,現在在哪?”
“在外面吃飯。”
餘一洋便沒再多說,囑咐她早些回家便挂了電話。
何遇将手機塞口袋,又撈了一棵叼嘴上,扭頭時陡然吓了一跳。
西牆上的那扇門不知道什麽時候開了,一個纖瘦的婦人靜靜的呆在那,身下是一把輪椅,膝蓋上放着一條毯子,淺色的上衣,長發盤在腦後。因為瘦,眼睛就顯得大,直直的盯着何遇看,讓人有種後背發涼的感覺。
何遇将嘴上的青菜快速咀嚼下咽,她大概知道這人是誰,禮貌的叫了聲:“阿姨。”
杜金娣轉動車輪靠近了些,表情冷冷的不見松動,上下看了何遇一會,開口:“段孟的朋友?”
何遇點頭:“打擾了。”
她并不表态,只是轉了個方向,朝着外面出神。
段孟又端了碗菜出來,是辣椒炒肉,看到堂屋多了個人,他也沒什麽反應,又重新走回去。
氣氛一時詭異的不得了,何遇敏感的察覺到兩人之間跟平常的母子有點不一樣,但具體的暫時還說不上來。
菜一共做了四個,加一碗湯。
碗筷放上桌後,段孟過去将杜金娣推了過來,給她盛上飯。
杜金娣就着番茄炒蛋吃了一口,放了筷子:“你做鹹了。”
段孟二話不說端起來重新回廚房去炒,就這樣來回三次後,杜金娣才終于滿意。
之後何遇發現,杜金娣的下飯菜就獨獨這麽一盤,其他菜色一筷未夾,吃完後轉着輪椅回了房間,西牆上的門再次被關上。
“別看了,”段孟說,“我家就這樣。”
何遇收回視線,說:“這就是櫃子裏有一箱雞蛋的原因?”
“對,她只吃這個。”
“為什麽?”
段孟夾了筷炒牛肉塞進嘴裏:“我爸只會做這個。”
何遇想了想,搖頭:“我不是很理解。”
“你也不需要理解,吃飯吧。”
這個家庭的成員組成很簡單,關系卻相當的複雜。
這樣奇葩的相處模式,不是一天兩天能形成的,絕對是一個日積月累的過程,而這個過程當中的滋味也只有當事人能明白。
“你找陳院長是為了......”
飯吃完了,桌上的狼藉一時不準備收拾。
段孟靠在椅背上,點了一支煙,指頭抓了抓額角,說:“就咨詢點事,我媽的腿以前是他治的,這兩年又開始疼,一直看不好。”
何遇說:“腿是怎麽造成的?”
“車禍,”段孟說,“集裝箱為避讓小車導致側翻,還壓死了人。”
沒開燈,外面餘晖越來越淺,室內也越來越昏暗,煙霧缭繞中,何遇幾乎看不清段孟的臉,只朦胧一個身體輪廓。
段孟又說:“壓死的那個是我爸。”
何遇呼吸一窒,眼睛倏地睜大。
“你還有什麽想知道的?”段孟彈了下煙灰,漫不經心的說,“這房子是我爸在的時候蓋的,也是他唯一留下來的東西,所以她不肯搬。”
他說的是“她”不肯搬,而不是自己。
何遇瞬間就理解了段孟在經濟條件這麽拮據的情況下,依舊不肯簽協議的原因。
跟其他住戶的情況不一樣,這幢房子的存在不單單是屬于他們所熟悉的環境,還有精神上的寄托,還是一個生命曾存在過的證明。
房子沒了,這個世界跟他最後的關聯也就徹底斷了。
何遇一時居然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你怎麽來的?”段孟轉了話題。
“坐他們車。”
“你等會怎麽回去?”
何遇朝外看了眼:“這邊車子好叫嗎?”
“挺好叫的。”段孟将煙掐了,起來收拾飯桌,“打個電話的事情,再遠車都能來。”
半小時後。
何遇:“你跟我說車好叫?”
雷達一連掃了三輛車,人都委婉拒絕表示路太遠,簡直是見鬼了。
段孟長長的吐出口氣:“請告訴我,你們又是為什麽要選一個這麽鳥不拉屎的地方來開發?”
何遇被逗笑了:“城市在往後發展,先下手為強。”
“放屁!”段孟難得爆粗口。
當晚何遇坐上了段孟的小電驢,前一次是電三輪,這一次換了電二輪。
何遇說:“我在你這裏的待遇是不是越來越差了?”
“有的坐就不錯了。”段孟說。
夜風放肆的吹過來,沒有一絲可遮擋的東西,車上唯一的一頂安全帽戴在了何遇頭上,這也間接導致了被段孟頭發絲猛扇臉的下場。
何遇嘗試着扭頭避一下,然後這東西是四面八方的,并沒有什麽效果。
“我能換個坐姿嗎?”何遇實在受不住了,用手壓着他頭發提議。
段孟:“你這樣坐着不是更穩嗎?”
“你頭發都進我嘴裏了!”
段孟靠邊停車,何遇從車上下來,換成了斜坐。
然而騎出去沒多久,又遇上了一段石子路。
一個起伏後,何遇差點被颠出去,下意識伸手摟住了他的腰。
兩人都愣了下,段孟側了下頭,似乎要說什麽,喉結上下一滑動,又重新轉了過去。
隔着薄薄的衣衫,何遇能感覺出下面散發出的溫熱,帶了點遮掩的肢體接觸,反而比下午的上藥更讓人覺得羞恥。
何遇指尖動了動,緩慢的收回來,為保持平衡,只拽住了他腰側的衣服。
小電驢并不足以支撐何遇到家,到繁華路段停下。
何遇摘了頭盔還他。
重新軟件叫車後,沒幾分鐘就到了,何遇上車前最後跟段孟說了句:“今天的菜很好吃。”
段孟挑了挑眉,看着車子駛出去,看不到屁股後,才打道回府。
那幢水泥房子裏依舊漆黑一片,段孟開門,借着外面的光準備往上走。
“你第一次領人回來。”
段孟腳步頓住。
杜金娣在他身後說:“她是跟拆遷隊一夥的,我上午看到了。”
段孟盯着眼前的黑暗,抿了抿嘴。
“這幢房子要是敢拆,我就敢死給你看。”杜金娣看着不遠處幾乎要跟黑暗融為一體的身影,“後天是阿耀忌日。”
“我知道,”段孟開始往上走,“我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