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萎縮
姚瑤到家的時候,已經快晚上九點。
出租車停在了山莊門口,她悠哉哉的下來往裏頭走去。
攻略了第一個客人的興奮感還在,為了嘉獎自己,她下午一個人逛了街,打賞了自己一頓很不錯的私廚。在此期間,傅亦城和母親俞桐打來了數次電話都被她挂掉了。
阿屁在說了一下下次攻略時間後便消失了。姚瑤也想要一些自己的時間。
姚瑤哼着小曲走到家門口,正準備按鈴,目光落到了院子裏的一輛車上,倏然暗淡了下來。
那是父親姚萬年的車子。
客廳裏,氣氛有些詭異。
姚萬年坐在沙發上低頭摩挲着綠茶的杯子,旁邊的傅亦城低聲和他時不時說着話,俞桐不自然的站在鋼琴旁,披着披肩抱着胸,目光透過落地窗看向花園。
“再給女兒打個電話吧。平時你也不多關心關心她,連她會跟什麽朋友在一起都不知道……”
姚萬年有些沉不住氣,數落了一句俞桐。
俞桐冷漠矜持的臉上閃過一絲不可思議與愠怒,她氣的有些發抖,忍耐着沒回頭看他。
客廳的空氣溫度降至冰點。
“先生、夫人,小姐回來了。”陳媽推開了客廳的門,身後跟着面無表情的姚瑤。
在無人的月光小路上獨自走回家的這段,姚瑤圖涼快,把頭發夾在了耳朵後頭,一到家門後,又把厚厚的斜劉海散落下來,遮住了自己的臉。
“我回來了。”
她僵硬着嗓子對母親說了一句,看也沒有看姚萬年。
女兒一出現,姚萬年和俞桐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立刻得到了緩解。兩個人像是同時抓住了什麽救命的稻草。
俞桐擠出了極為不自然的笑容:“下午去哪兒了?媽媽找了你好久。我聽亦城說,你自己先走了?”
俞桐喝了咖啡,等不來女兒讓傅亦城去找。後者推說自己會把姚瑤送回家。
從姚瑤進門,傅亦城的視線就始終落在她身上——除了有些倦意,姚瑤看起來……似乎心情不錯?露出的半個臉蛋白裏透着紅潤,眉角眼梢都頗有些光彩照人的意思。
這是在姚瑤身上極少能看到的狀态。
他想起下午那個莫名其妙出現的外賣員,又想起姚瑤說的“就那種普普通通,平凡無奇,最挑不出優點的男生”……
姚瑤誰也沒搭理,自然也不覺得自己有向母親彙報行蹤的義務。
她從陳媽手裏拿過那瓶冰鎮果汁,就準備上樓。
“姚瑤……”姚萬年站了起來,“爸爸前段時間工作太忙了,對你關心也不多。好不容易回家住,怎麽話都不願意跟爸爸說呢。”
冰冷的瓶蓋被姚瑤的手心攥的生疼。腦子從誇誇群的熱鬧裏冷卻了下來,姚瑤才發現,現實世界依然是這麽可悲而魔幻。
呵。
她緩緩轉過身子,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的父親。
“工作忙還是睡嫩模忙?你今年換了幾個女人,我不用問你看報紙就行了。現在跑我面前來裝什麽慈父?誰不知道是因為我馬上又要送去鬼門關你才可憐我現個身!呵,我說你們倆也別演戲了,我腦子裏是有東西,可是我又不蠢。”
眼看着姚萬年被自己成功的激怒,姚瑤沒有停止,繼續火上澆油:“祝我這次手術死在手術臺上吧,這樣,你們所有人,都解脫了……”
她輕輕說完,俞桐捂着嘴一下哭了出來。
“姚瑤!”冷聲呵斥的人是傅儀城,他一把攔住了準備沖上來教訓女兒的姚萬年。
姚瑤瞥了一眼傅儀城,苦澀的扯了扯嘴角,轉身離開了雞飛狗跳的客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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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姚瑤濕淋淋的從浴缸裏走了出來,随意裹了一件浴袍湊近了盥洗室的鏡子。
白天在誇誇群裏充滿了求生欲的措辭現在想起來,依然覺得相當搞笑。凝着自己的臉,姚瑤嘴角的笑容卻慢慢隐沒了。
如果有人看到了自己的這張臉,該怎麽誇呢……大概一句話都誇不出去吧……
姚瑤摸了摸自己順滑的黑發。微涼的頭發落在她肩胛骨的地方,是莫大的安全感的來源。
手術以後,黑發會消失,她又要重新戴假發了。她喜歡的,她想要的,都會通過那個瘤,一點點的從她的生活裏離開。
這就是姚瑤悲催的人生。
吹幹了頭發,姚瑤找到了一根發繩,把頭發束起,正準備往臉上塗美白護膚品,手突然頓住。
她眯了眯眼,湊近了一些鏡子,仔細看去——左邊臉上的黑斑似乎……淡了一些?
從前那塊黑斑之所以猙獰,不單單是因為它彙聚了強大的黑色素,更因為在黑色素的表層上有顏色深淺之分,而且因為原位瘤的關系,表面的皮膚也相當粗糙。
初中班上有男生譏诮的羞辱姚瑤,稱她為“宇宙望遠鏡下月球的陰影面……”
彼時姚家已經發跡,姚萬年在女兒因此差點輕生後給校長班主任施壓,第二天那個男孩就消失了……
比盧有富好不到哪兒去。
可是現在……是因為盥洗室裏的水霧麽?
姚瑤抽了一張紙使勁擦了擦鏡子——黑斑确确實實淺了一些。連同手感都,好了許多……
阿屁超級有自信的話在姚瑤的腦子裏回響:“只要完成了任務,區區一個瘤子算什麽!”……
所以,這是真的?
姚瑤試着喊了喊阿屁的名字,可是暫時沒有任何的回音。想到那個古靈精怪的系統一本正經的說自己要休假,姚瑤笑出了聲音。
笑着笑着,她抱着抱枕痛痛快快的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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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後,姚瑤在姚萬年與俞桐的陪伴下去進行術前體檢。
姚萬年雖說這兩天守着女兒住回了老宅,卻也只在吃飯的時間和俞桐有三言兩語的交流。一家人面和心不和的過了兩天。
傅亦城來的更勤快了一些,術前體檢的當天姚瑤剛剛下樓就看到傅亦城在餐廳裏和自己的父母一起用餐。
她戴了一款軟軟的帽子,帽檐壓低,吱了一聲坐下來吃飯。
“姚瑤,媽媽這次從巴黎也帶了不少帽子回來,你吃完去衣帽間看看……”
“嗯。”
誰都感受到了姚瑤的沮喪和緊張。
姚萬年擦了擦嘴,伸手摸了摸女兒的頭發:“咱們瑤瑤的頭發又長又順,不怪之前營銷部的要找你拍頭發的廣告呢。”
“馬上就要剃光了,有什麽可拍的!”
姚瑤側過頭,避開了父親的手。
姚萬年悻悻的擦了擦嘴:“手術完了還會長出來的麽,到時候假發戴幾個月,又能有自己的黑發了。”
“對對,現在植發技術也好……”俞桐補充。
“呵,植發。是給你填義乳的那個小亨瑞醫生同一家機構麽。”
俞桐捏緊了手裏的湯勺,姚萬年也被女兒一句話結住。
黑發垂在了餐桌上,姚瑤盯着面前的三文魚咬緊了自己的牙齒。
暴戾和叛逆像是毒刺。她其實可以不用說這句話的,但是似乎這種反抗的無禮已經在經年累月裏成了她的盔甲和武器,或者說,已經變成了她自己的一部分。
她沒必要讓別人和她一樣痛苦,可是這種時候,偏偏誰離得近,誰就要遭受她的乖戾。
姚瑤憎惡這樣的自己。
傅亦城神色淡然的擦了擦嘴,像是沒有聽到剛剛發生了什麽似的:“術後可以去英國休息一段時間。莊園已經準備好了。”
姚萬年壓下了臉上的愠怒,讪讪的幹笑了一下,轉移了話題:“還是亦城安排的仔細。可以讓姚瑤過去住一陣子。那裏空氣也好。”
姚瑤面無表情的回嘴:“把我一個人扔過去算什麽。反正你公司也全交給傅總打理了,要去一家人一起去啊。”
她沒由來的想起十歲生日,黑變病被初次确診的那個夏日,父母抱着姚瑤,全家人擠在一個小屋子裏的畫面。
正值她的生日,姚瑤面前放着一個小的巴掌大的小蛋糕。
姚萬年紅着眼抱着自己的女兒和妻子:“我們一家三口,什麽時候都不能分開。天涯海角都要在一起。”
此時此刻,沒有天涯,未到海角,硬生生的湊在一起的三個人,已經早不是一家人了。
因為姚瑤的病,姚萬年才下狠心辭職,下海經商。
沒有錢,她早就沒了命。
有了錢,她卻沒了家。
“行。”姚萬年眨了眨眼,幾乎沒有猶豫就應了。
答應的太快,姚瑤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俞桐一開始沒有表态,姚萬年對着她使了個眼色,俞桐用手背擦了擦眼角,也點了點頭。
傅亦城起身,微微颔首:“我先去公司了,慢慢用早晨。”
姚萬年說了一句“我去送一下亦城”便跟着傅亦城走出了餐廳。姚瑤沒使喚陳媽,自己站起來給續咖啡,擡眼一瞥瞧見了父親和傅亦城正在花園裏說着什麽。
不知是不是心有靈犀,姚瑤剛剛看過去,就瞅見傅亦城正好也往自己的方向瞥過來。
院落裏的薔薇盛開,紅的白的交織在一起,甚是好看。傅亦城身形颀長,目光就那麽磊磊落落的看向自己。
短暫的四目相接,姚瑤轉身離開了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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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姚瑤檢查身體的是姚家的老相識柳彥白。三十多歲已經在神經瘤和黑色素異變治療方面跻身世界頂級專家之列。
俞桐一直覺得柳彥白一表人才,事業有成,有意撮合他和自己的幾個徒弟談戀愛,但是都被柳彥白以工作繁重推脫掉了。
木然的走着程序,抽血透視一系列檢查完畢後,姚家三個人在休息室裏等着結果。
大門被柳彥白一把推開,那張鎮定的臉上第一次顯得有些激動。
他坐在姚瑤對面:“最近有沒有吃什麽東西?”
姚瑤莫名:“天天吃啊。”
“特別的?”
金絲眼鏡後那雙眼睛緊緊的盯着姚瑤。
她想了想:“差點點了一份麻辣燙,但是沒吃成。”
姚萬年和俞桐顯然是被吓到了:“小柳,我家孩子是怎麽了麽?”
柳彥白把CT單子平攤在桌上,指了指三個月前的數據和現在的對比:“陰影面積縮小了百分之30%!伯父伯母,這意味着,姚瑤腦子裏的神經瘤在自己萎縮!”
俞桐吓了一跳:“姚瑤每天還是吃你開的抑制藥,一天三次。陳媽早中晚都看着她吃的,日常飲食也很清淡,她過了十一點準時睡覺……并沒有做什麽特別的事啊……”
說出這番話的時候,俞桐沒有注意到,姚瑤一直看着她。
姚瑤有些動容。
姚萬年抓着那張圖翻來覆去的看,恨不得燒出一個洞來:“小柳,這是好事兒是吧。”
柳彥白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點頭:“當然。我建議手術延期,再觀察半個月。如果繼續縮小,可能……完全不需要再次動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