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章
在門口徘徊兩圈後,孟玉成踏進學校,被保安叫住了。
“你找誰?”保安從保安室裏探出頭來問他。
“你們這裏,還收學生嗎?”不知為何,孟玉成既緊張又激動。
天邊的雲縫裏透着光。
“哦哦,家長是吧?”保安了然,給他做好登記後,讓他上二樓找校長。
“就是前面那棟樓,刷綠牆的那個,你直接上去後,左拐就是了。”保安熱心地指着路。
孟玉成道謝後往裏走。
走廊裏有鋼琴聲和兒童唱歌的聲音,有點走調。遠處有孩子的嬉笑聲。暗綠色的灌木叢圍繞着建築種了一圈,大概不常修剪,枝丫橫飛。幾棟建築都是以前那種老式的樓房樣式,方柱子撐起來的走廊,漆色斑駁陳舊的格子窗。有的房間門鎖着,鎖門的是老樣式的挂鎖。有的房間沒鎖,孟玉成探頭朝裏看。
很舊的方木條桌擺了四五排,凳子整整齊齊的倒扣在桌面上。後面的黑板畫着聖誕雪人,寫着立體的複古美術字“聖誕快樂”。前面的黑板上幹幹淨淨的,講桌上放着粉筆和粉筆刷,以及一盆水仙,花開正旺,滿室幽香。
孟玉成有種回到了過去的感覺。時光好像被滞留在了這所學校,明明千米之外,就是萬丈高樓。
他上了保安說的那棟刷着綠色的小樓,其實不過是方柱子刷着綠色,漆色已經失去原有的綠色,呈現一種日曬雨淋後的淺綠色,泛着白,有些地方脫落了,露出打底的白色牆面。接近地面的地方,大概最近雨水太多,長出了黑色的黴斑。
樓梯是以前的木樓梯,木面踩得發亮。孟玉成慢慢地往上走,拐角遇到三個穿着藍色制服并排往下走的女孩子,幹幹淨淨的,模樣不超過16歲,都綁着馬尾辮。其中一個,正揮舞着手,做出各種靈活的手勢,口型也随之變化着。另外兩個邊走邊看着她,無聲地大笑着。
隔壁樓裏的鋼琴聲再次響起,換了集體的童聲,幹淨透亮沒有走調。孟玉成看着三個女孩,覺得胸口擠出了水,甜的,酸的苦的。他不忍心打擾她們。女孩們看到他馬上錯開靠右變成前後走,給他讓路。
孟玉成加快腳步爬上二樓,左拐,校長室,房門半掩。他敲門,裏面女聲很有力量:“請進。”
孟玉成推門進入,首先看到的是一扇小窗,正對着門口,窗口擺放着各種植物和彩色的像是木雕一類的東西。窗戶兩邊都是書架,書放到滿滿當當。
右邊角落放着沙發和凳子,沙發上也堆着書。前面的玻璃茶幾上,放着兩摞試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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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玉成視線環轉,最後落到左側靠走廊窗邊的辦公桌後,那裏坐着一個銀發老人,穿着黑色的羽絨棉襖,帶着金絲邊眼鏡,長相和善。她停下手中書寫不停的筆,擡頭微笑地看着他:“您有什麽事?”
“您是校長?”
老人點頭:“我是,您——”
“你們這裏,需不需要智能辦公系統?”孟玉成靈光一閃,脫口而出。
老人愣了下,問:“什麽智能辦公系統?”
“就是專門方便學校辦公的智能系統,是我們公司開發的。”孟玉成在辦公桌前的長凳上坐下,開始給老人講那套系統。他莫名地興奮着,盡量精簡着語言,想用最通俗的解釋讓校長明白,那套系統很好,很值得用。
老人沒有打斷他,耐心專注地聽他講完了,問他:“很貴吧?都是電腦辦公啊。”
孟玉成嘴巴微張地看着老人,剛剛的興奮感像陣風似的,吹過耳邊不見了,剩下沮喪和後悔。他踏進學校不是想說這個的,但他又不想讓老人失望。
“這些都不是問題,我們可以幫忙找慈善機構捐贈的。”孟玉成腦子轉的很快。
老人扶着眼鏡笑了,她合上桌上的手寫筆記本,起身給他倒了一杯水。
“雖然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我知道你是好心的。”老人移了凳子,在孟玉成對面坐下,“你們的那個智能辦公系統啊,我覺得挺好的,但是可能不太适合我們。”
“我叫孟玉成,是OT科技公司的,我是一名程序員。”從踏進這所學校開始,孟玉成就覺得自己開始變得奇怪。他用了最樸實的程序員的身份,而不是什麽銷售總監一類的。
“那這個系統是你寫的?”老人問他。
孟玉成搖頭:“不是,但是我覺得它不錯。”
老人笑了,笑起來的她看起來更加和善,帶着讓人想要靠近的親和力。
孟玉成腦子一熱:“系統也可以免費給你們試用,硬件配置的問題我可以幫你們想辦法解決,絕對不花你們一分錢。”
老人聽完,輕輕嘆了一口氣:“這不是錢的問題。”
孟玉成咽口水,他當然知道不是錢的問題。他就是想要這麽說,和想要這麽做,哪怕他很清楚,他不一定做得到,但是他想努力下。
老人低頭沉思了半分鐘,起身道:“我帶你在學校轉轉。”
孟玉成馬上點頭:“好。”
老人帶他下樓,指着隔壁孟玉成剛剛經過的一排樓說:“那是我們的教室,你剛剛過來應該看過了。二樓和三樓也是教室,不過和一樓的不一樣,一樓是文化課教室,二樓和三樓是既能培訓教室。”
“技能培訓?”
老人見孟玉成面露疑惑,一邊按亮走廊裏的燈,一邊帶着他走向教學樓:“我帶你上去看看。”
二樓有的教室亮着燈,有老師在大聲講着什麽。老人說他們在上課。她帶他輕手輕腳地走過去。
第一間教室裏,十幾個學生安安靜靜地圍在兩名老師周圍,正在觀看他們使用縫紉機。有學生飛快地比劃着手勢,在跟另一名學生交談。
老人說:“這裏一半都是聾啞人,他們學點技能,出去後比較容易找工作。”
第二間教室也是聾啞學生居多,每個人桌前都放着一顆假人頭,正安安靜靜地練習剪頭發。
第三間教室裏有人講課,和時不時響起的鋼琴聲。孟玉成走過去一看,發現教室裏六個盲人學生,有大有小,正圍着兩架舊鋼琴摸索。
老人說:“這是盲人班,隔壁還有一個,學中醫推拿的。”
孟玉成看着那些盲人學生專注認真的摸着鋼琴上的零件,剛剛好不容易吹走的興奮感又來了,太陽穴的神經突突地跳着。
老人帶他上了三樓。三樓比二樓熱鬧,哭哭喊喊的。走廊裏有一名年輕的保安坐在角落,看到老人上來,親切地喊:“老師好。”
孟玉成發現,他脖子是歪的,眼睛也是歪的。
“小兒麻痹症。”老人小聲說。
孟玉成趕緊收回好奇的目光,轉向旁邊的教室。只有兩間教室亮着燈,裏面學生不多,一間五名學生和一個老師,一間七名學生和兩個老師。
孟玉成看了一眼便馬上想到孟玉嬌,他們有相同的神态和表情。
兩個教室的學生都在學習最簡單的疊衣服。有很多學生不會,甚至有幾個都沒辦法好好地坐下來,在教室裏亂跑。
沒有老師訓斥他們,只是柔聲喚着他們的名字,喊他們坐下來。
“來,我們一起玩疊衣服的游戲,待會兒還有剝桔子的游戲。”老師哄着亂跑的學生。
孟玉成看到角落裏的竹筐,放着紅橘子和青柚子。
“都是些基本的小事情,常人可能看下就會,他們得學很久。”老人站在窗前,面帶微笑地看着教室裏的孩子。孟玉成聽出了憂愁,和希望。一股暖流沖上頭頂,讓他想要說點什麽。
老人先開口:“他們能夠學會照顧自己,就是最好了。”
孟玉成握起拳頭,剛想開口,老人又說:“後面還有教修車和洗車的,你要不要去看看?”
孟玉成搖頭:“不用了。”
老人笑了:“你看,你覺得我們這裏還需要智能辦公系統嗎?”
孟玉成堅定地點頭:“需要。”
老人微愣,孟玉成掉頭望向樓下操場上追趕打鬧的孩子:“他們,需要更多幫助。”
老人什麽也沒說,轉身向樓下走。孟玉成跟在她身後,看着她滿頭的白發。他猜測着她的年紀,應該很老了。
快走到一樓時,老人放慢了腳步:“其實我們需要的不是智能辦公系統。”
老人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從下往上地看着孟玉成,面容溫和堅定,鏡片後的眼睛閃着光。
“我只希望他們畢業後,能融入社會,被社會接納,找到一份可以養活自己的工作。”
孟玉成腦中“啪”的一聲,像是玻璃碎了,有什麽東西正從裏面破殼而出。他握緊拳頭,壓制着內心難以名狀的激動。
“不過,這挺難的。”老人嘆着氣,轉過身繼續下樓。
孟玉成站在原地,伸手想要叫住她,但猶疑兩秒後,所有的激動變成了沮喪。特別真實的沮喪,像洪水一樣瞬間淹沒了他,讓他啞口無言,只能沉默地往下走。
到了一樓,老人跟孟玉成道歉:“抱歉,沒有條件體驗你們的系統,不過我聽着覺得那很厲害,要是能推廣出去一定很好。”
孟玉成苦笑:“是我太冒昧了。”
老人搖頭:“你是個善良的人。”
孟玉成望向遠方的高樓,天暗了,高樓上的電子燈光照亮着夜空。
“校長,你們收十八歲的學生嗎?”這才是孟玉成走進學校的真正意圖。
“十八歲?”
“太大了是吧!”孟玉成看着老人為難的樣子笑了,其實在看到那三個年輕聾啞女孩學生時,他已經有了答案。
老人颔首:“确實大了,我們這邊都是10-16歲之間的小孩。”
孟玉成了然一笑,恭敬地彎腰鞠躬,跟老人說再見。他走了幾步,被老人叫住:“是你親人家的小孩嗎?”
“我親妹妹。”孟玉成指指自己的腦袋:“這裏只有7歲。”其實不如七歲,孟玉嬌經常表達不清楚,很多事情要教很多遍才能學會,對人沒有防備心。
也不是沒有長處,起碼懂事乖巧聽話,不胡鬧。孟玉成已經感激不盡。
老人淡淡地笑着,再次跟他揮手再見。
孟玉成轉身走出學校,天上又飄起毛毛細雨了。
遇到浦東隧道堵車,孟玉成比平常晚了一個小時回家。到家時,孟玉嬌正在熱菜,竈面上弄得很亂,但好歹剩菜熱好了,新鮮的米飯煮好了,氣閥沒忘記關。
孟玉成誇她:“玉嬌最厲害!”
孟玉嬌很開心。
吃完飯,孟玉成教她洗鍋洗碗,收拾竈面。跟以前一樣,他把清潔流程像分解數學題那樣分成一個個的步驟,讓孟玉嬌按照步驟來。
他已經教過孟玉嬌十多次了。孟玉嬌每次都學的很認真,但下一次還是會忘這忘那。
孟玉成看她洗碗時問她:“玉嬌,你以後想幹什麽啊?”
他是第一次問孟玉嬌這個問題,孟玉嬌似乎不能理解這個問題,停下洗碗懵懵地看着他。
孟玉成心裏嘆息,耐心地給她解釋:“比如,哥哥以後想買個大房子,和玉嬌玉庭住在一起。比如玉庭,他想上大學,想當一名英語老師。你呢,你以後想幹嘛?”
孟玉嬌歪着頭想了半天,皺巴着臉說:“不知道。”
這個問題對她來說,還是太難了。大家都把她當傻子看,而不是人。在這種環境裏,她又如何能夠知道,她以後想要做什麽。
不如說,她能做什麽。
孟玉成想起老校長的話:“我只希望他們畢業後,能融入社會,被社會接納,找到一份可以養活自己的工作。”
他開始默默地難過。孟玉嬌轉身繼續洗碗,然後洗鍋,把竈臺擦幹淨,把裝滿的垃圾袋綁起來,換上新的垃圾袋。
這一次,她一步沒錯。
“哥哥,跟你,在一起,以後。”孟玉嬌做完一切後,看着孟玉成認認真真地說。
“嗯,一起。”孟玉成努力笑着。他大孟玉嬌十四歲,他會比孟玉嬌先老去。孟玉庭要有跟他不同的人生。
他不是走在獨木橋,他是在死胡同。他哪裏是懸在半空啊,他一直都在谷底呢。居然還妄想着,夏青的那點光。能照亮什麽呢?
孟玉成恨不得扇自己巴掌。
夏青轉了院,情況時好時壞。主要還是因為他抗拒醫院,抗拒打針,抗拒吃藥。沒人看着,他就拔針、偷跑。
夏珞不得不派了四個人24小時不閉眼的輪班看管他。但就算這樣,他還是死命地折騰自己,一副求死的模樣。
這日晚上,結束一天行程的夏珞特意繞路先去看夏青,醫生說他肺炎有加重的跡象,因為他下午故意淋了一個冷水澡。
夏珞走進病房時,已經準備好一肚子罵人的話,卻在看到病床上昏睡的夏青後,無話可說。他看起來太像一個死人了。
醫生發愁地告訴她:“他實在太不配合治療了,我覺得他可能需要心理幹預。”
夏珞說:“我會考慮的。”
醫生離開後,夏珞坐在病床前,盯着夏青灰白的臉,他比她長得更像金淩。她摸他的鼻梁,高挺筆直,是金家人獨有的鼻梁。她摸他的眼睑,薄薄的一層,睜開時眼尾上挑,和金淩一模一樣。她摸他的嘴巴,纖細薄透,如果他是女孩,應該很漂亮。她摸他的耳朵,耳廓外翻,耳垂小且薄,上面有兩顆痣。只有耳朵不像金淩,沾染着那個人的基因痕跡。它縮在兩側,安安靜靜,不動聲色。沒人說,就不會有人發現。
夏珞扯夏青耳朵,拉起來松開,委屈的彈一下。
如果夏青是她親弟弟該多好,如果夏青是別人的弟弟該多好,夏珞不止一次這樣想過。
或許她太用力了,床上的夏青發出很輕的呻吟。她松開他的耳朵。幾秒後,夏青的呻吟聲慢慢變大,很快變成帶着哭腔的低喚:“媽媽,媽媽,不要丢下我,媽媽,不要丢下我——”
夏珞像石頭一樣,僵在了床前。
夏青開始嚎啕大哭,眼淚從緊閉的眼睛裏溢出,順着灰白的臉往下。
“孟玉成,孟玉成,孟玉成,不要走,孟玉成,不要丢下我,孟玉成——”
作者有話要說: 孟玉成是夏青的媽變的,你們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