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六月,暮色四合。
京城會寧侯府,三小姐的居所疊錦樓中,不時傳來少女低低的說話聲,有零星的字眼飄出來,讓人聽着心驚膽戰。
“母親……有染……私奔……孽種……和離……”
繡樓卧房內,江令媛一口氣将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清楚了,才擔憂地問:“三妹妹,你沒事吧?”
江令宛半躺在床榻上,低垂了頭,貝齒死死咬着唇,好半天才擠出一句:“我沒事,我只是沒想到……”
沒想到溫婉和善、對她關愛有加的二姐姐江令媛是個披着人皮的鬼。
沒想到低調賢淑、與世無争的喬姨娘包藏禍心,害死了她的母親。
她更沒想到的是,在飽受苦難、扶搖直上,報仇雪恨之後,她被一場風寒擊垮,一睜眼回到了十二歲這一年。
這一年發生了兩件震動她人生的大事:前一天參加風荷宴,被當衆拒婚;第二天母親小産而亡。
饒是她後來經歷了那麽多事,如今想起來,依然是有恨的。
耳邊傳來江令媛擔憂的嘆息:“是啊,我也沒想到。”
江令宛擡起頭來,與江令媛對視,此刻江令媛憂慮地望着她,眼中充滿了關切、擔心、惋惜。
江令宛心裏忍不住就是一聲冷笑:你沒想到?
沒想到陷害這麽容易實現,沒想到我會被喜歡的人那樣打臉,沒想到我會發燒,悲憤與病痛交加,讓我比平時更好挑撥、更易動怒,你便能更快地奸計得逞。
你真的沒想到嗎?
你想到了。這一切都在你的計劃之中。我的母親會慘死,我會被父親丢進莊子與世隔絕。而喬姨娘會被扶正,與你一起謀奪我母親的産業。我江令宛也将淪為你的踏腳石,永遠給你做陪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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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了好名聲,先為皇子妃、再做侯夫人,逼得我成為下堂妻,仰你鼻息茍延殘喘。
可惜世事無常,任你機關算盡,也沒想到我竟然會靠上攝政王這棵大樹,一朝扶搖直上,将你踩在腳底,對我跪地求饒。
回憶前世鬥争的種種,江令宛一時難以自持,身體微微顫抖。
江令媛絕想不到她顫抖的真正原因,她認為江令宛是氣得憤憤不平、恨得怒火中燒,所以才咬牙切齒、渾身打顫。
“家裏竟然出了這樣大的事,外面又有那些人嚼舌根,對昨天風荷宴的事評頭論足。”
江令媛嘆了一口氣,替江令宛惋惜抱不平:“明明你都得到花王了,明明你長得這麽漂亮,寧軒卻要拒絕你。”
說到這裏,她停了下來,去看江令宛的反應。
果然,江令宛放在錦被上的雙手緊緊攥了起來。
寧軒,永平侯世子,皇後的親侄兒,他不僅身份尊貴,文武雙全,而且相貌出衆,玉樹臨風。是京城屈指可數的青年俊彥,閨秀們趨之若篤的東床快婿。
江令宛愛慕寧軒,如着了魔一般想要嫁給他。
就在昨天的風荷宴,江令宛不顧顏面與性命,跳下船洑水去摘花王。後來她全身濕透捧着花王求皇後賜婚,話還沒說出口,就被寧軒拒絕了。
想到昨日受到的冷嘲熱諷,想到自己的愚蠢可笑,江令宛如玉的手指骨節泛白,臉上閃過難堪痛苦之色。
江令媛這才掩了口,作出失言自責的模樣:“瞧我,說這些做什麽,眼下最重要的,乃是母親的事。”
她為難地看了江令宛一眼,一副憂心忡忡又猶豫不決的模樣。過了好一會,她才拿定主意,用壯士斷腕、長痛不如短痛的語氣勸道:“三妹妹,既然母親的心已經不在這個家了……”
先是善解人意的提起風荷宴她被寧軒拒絕的事,讓她心神俱震,悲憤交加,失去理智,然後再提母親的事。
明面上是通情達理的勸說,實際上卻是火上澆油,極盡挑撥。
跟前世一模一樣。
然而眼前的江令宛卻已經不是之前的江令宛了。
她經過了親人的背叛、被休棄的折磨,咬着牙爬了上去,高高在上。
她沒有一刀捅死敵人,而是看着她茍延殘喘、戰戰兢兢、匍匐腳下任自己揉圓搓扁、随意宰割。
因為這樣才更爽更快意,不是嗎?
江令媛,既然你喜歡演,我就陪你演!
“夠了!”她突然擡頭,厲聲打斷了江令媛的話:“我不想聽!”
“好,好,好,姐姐不說了。”江令媛很寵愛妹妹,自然偃旗息鼓,她端起桌上的藥碗,捏着湯匙輕輕攪動:“先把藥喝了吧,良藥苦口利于病,不管怎麽樣,也得先把身體養好。”
藥湯苦中帶酸的味道鋪面而來,江令宛聞着不由一怔。
好個江令媛,真是好手段,竟然在她的藥湯裏加了五石散。
五石散,性熱,可令熱氣沖肝,上奔兩眼。少量服用,會讓人短期內躁動不安,亢奮迷亂,情緒激動,易爆易怒。
“來,姐姐喂你喝藥。”江令媛親自将藥碗送到送到她的唇邊,江令宛一揚手,只聽得“嘩啦”一聲,藥碗被打落,碎得七零八落,藥湯灑了一地。
好個二姐姐,為了達到目的,光言語挑撥不算,竟然還給她下藥,果然心思缜密,佛口蛇心。
只可惜,如今藥湯灑了。
江令媛臉色一暗,嗔怪心疼:“三妹妹,你這是做什麽?生病了,不吃藥可不行。你這樣,我如何能放心得下?”
她說着就站起來,高聲喊着桃葉的名字:“三小姐把藥弄灑了,再端一碗藥湯來。”
桃葉在門口應了一聲,步履匆匆而去。
江令宛明白,江令媛是不達目的不罷休,非要讓她喝下五石散不可。只是,她不會再給她機會了。
“我不喝什麽勞什子藥,我要見母親,我要問問她為什麽要這麽做!”
江令宛從床上一躍而起,像前世那樣連衣裳也沒換,穿着中衣跻着鞋,跑出繡房,蹬蹬蹬下了樓梯,直奔母親的靜好院而去。
江令媛攔她,被她推得一個踉跄,大腿撞在椅子的棱角上,等她回過神來,哪裏還有江令宛的身影。
江令媛抿了抿唇,輕輕揉着被撞疼的大腿,眼中的懊惱一閃而逝。
她追下樓去,将一個披風遞給桃葉,臉上有掩不住的擔憂:“快給三小姐送去,她身子還沒完全好,這樣穿着中衣披頭散發地跑,讓人看見了,像什麽樣。你是她的大丫鬟,多勸着些。”
江令媛與桃葉眼神交彙,示意她好好監視着江令宛的一舉一動。
桃葉微微颔首表示明白,捧着披風急匆匆追了出去。
靜好院這邊,江令宛并未進門,只站在正房門口大聲嚷嚷,她語氣焦急、聲音很大,說到激動處甚至還跺起腳來。
杜媽媽正溫言相勸:“……沒有的事,不過是那些人以訛傳訛,您放心好了。”
就在此時,桃葉來了,她見到此景,不由愕然。
她沒想到江令宛竟然會被攔住,沒能見到大夫人的面。
江令宛眼底閃過一抹冷笑,裝作沒看見桃葉的吃驚,只攥着杜媽媽的衣袖,要她保證:“那你不能騙我,母親醒了,你就立刻讓人去通知我。”
杜媽媽連連保證,耐心地哄她:“您放心好了,夫人醒了,我第一時間通知您。”
江令宛半信半疑地松開了杜媽媽的衣袖,又不放心道:“那讓桃葉留下來,在這裏守着,什麽時候母親醒了,什麽時候讓她回去告訴我。”
桃葉大驚,這怎麽行?二小姐還在等她的消息呢。
“小姐……”
“桃葉,你跟着杜媽媽,守在這裏。”江令宛不待她說話,她就聲色俱厲地命令:“在這裏等候母親醒過來,哪裏也不要去,聽見了嗎?”
她說話的時候,眼睛一直盯着桃葉。晚霞落在她漂亮精致的臉上,像上好的胭脂,給她本就嬌豔的臉龐上添了幾許妩媚,她圓圓的杏眼中就有了潋滟的波光,美得讓人驚豔。
這樣的好看的一雙眼睛,竟讓桃葉不敢與之對視,只覺得詭谲美麗之中,透着凜然的冷意,有一種不容拒絕的強勢,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只能迫于形勢點頭答應:“奴婢聽見了。”
江令宛“嗯”了一聲,一副很滿意的樣子。
杜媽媽早已看呆了,此刻才回過神來,忙從桃葉手中接過披風給江令宛披上,派了個小丫鬟送她回去。
回到疊錦樓,江令宛對房中丫鬟婆子道:“樓下只留一個竹枝看門,其他人都散了,沒有我的吩咐,誰也不許到樓上來。”
她上了樓,進了卧房,躍過屏風,進了盥洗室。
本該空無一人的盥洗室內,赫然坐着一位年輕美麗的少婦。
她身穿月白色斓邊長衫,湖藍四喜如意紋褙子,下身穿着鴨蛋青的湘裙。烏黑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绾成高髻,簪着白玉梅花釵。手腕上戴着一個綠瑩瑩的二股絞絲玉镯,襯得她皓腕欺霜賽雪,細如凝脂。
她氣質娴靜,秀而不豔,素雅的面容比月光下的睡蓮還要寧靜,秀目中透露着溫和沉靜,有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
如果江令媛在這裏,她一定會大吃一驚。
剛才的挑撥、污蔑之言,出了她的口,入了江令宛的耳,絕不能讓第三人知曉。
卻沒想到,屏風這邊的婦人将她的話聽了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這美婦人便是江家大老爺江伯臣的繼室夫人、江令宛的嫡親母親梅雪娘。
不同于江令宛的急躁脾氣,梅雪娘冷靜自持,端莊穩重,是個合格的當家主母。
江令宛快步到梅雪娘身邊,低聲道:“母親,現在您該相信我說的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