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本來江令宛是要把桃葉遠遠賣出去的,話到嘴邊又改了:“我眼裏不揉沙子,容不得背叛過我的人。等桃葉身子好一些了,就讓她離開侯府吧,她是嫁人也好,到別人家裏為奴為婢也罷,我不會再管。”
罷了,就當一次還清奶娘兩世的恩情吧。
奶娘雙唇哆嗦,抖了半天最終沒說出一個字。
江令宛信守承諾,答應奶娘的都做到了。
桃葉離開侯府的那天早上,奶娘跪在她門前,給她磕了三個頭,然後就跟桃葉一起離開了江家。
江令宛沒有挽留,能做的,她都做了,她已經不欠這對母女什麽了。
……
在何娉芳的施壓下,江伯臣對冤枉江令宛的事表示了深切的悔意,為補償江令宛,他親自來了一趟永恬居,送了一刀上好的澄心堂紙給她,又拿出兩千兩銀票給她做體己。
江令宛高高興興地接了:“父親您太疼我了,等我以後長大了,也會好好孝敬您的。”
江伯臣笑眯眯如真正的慈父:“好孩子,只要你好就行了,不要為為父擔心。”
小姑奶奶,不指望你孝敬,你不來訛詐你父親我,就是你最大的孝心了。
“你姐姐經書抄完了,你也把手裏的事攏一攏,後天就去上學吧。這次請假這麽久,你們姊妹的功課都耽誤了。”
“好的,父親。”江令宛乖巧地應了,心想太好了,總算可以正大光明地出門去見母親了。
就是沒能把柳絮招到身邊來,可惜可惜。她這麽早對桃葉出手,其實是想給柳絮騰位置來着。
才嘆了沒一會,竹枝來報:“有個叫柳絮的姑娘,要見小姐。”
“把她帶進來。”江令宛展顏一笑,只覺人逢喜事精神爽,事事順心,想什麽來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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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絮進門行禮,不同于上次的福身,這次她進門就跪,對着江令宛大拜。
若非認主投靠,絕不必行這樣的大禮。
江令宛讓她起來,和顏悅色地問她:“你是想通了,決定到我身邊來做事了嗎?”
柳絮不起身,不擡頭,反而再次拜下去:“承蒙小姐看得起,願意用柳絮,是柳絮三生有幸。只是柳絮有一事想請小姐幫忙,若小姐能幫柳絮渡過難關,柳絮願意賣身為奴,此生效忠小姐,絕無二心。”
江令宛沉吟了一下。
其實她對柳絮并不了解,前世柳絮并不是她的丫鬟,而是永平侯府的下人,是碰巧撥到她身邊服侍的。當時柳絮只不過是個幹粗活的下等婢女,她沉默寡言,平時幾乎沒什麽存在感。
後來柳絮舍命護主,江令宛很感動也很後悔,早知身邊有如此忠心的之人,就該好好地重用才是。柳絮臨終前,江令宛問她有什麽心願,家裏還有什麽人,她說家裏人全死光了,她沒什麽心願。
江令宛想了想,說:“先把你遇到的困難說給我聽聽。”
柳絮見江令宛沉默不語,還以為她不願意幫忙,聽了這話頓覺看到了希望:“我有一個弟弟叫柳直,三年前,我的家鄉發洪水,我帶着弟弟外出要飯,不幸路上走散。這幾年我輾轉各地,一直在打聽弟弟的下落。”
江令宛點了點頭,怪不得她寧願做低等雜役幫工都不願意進府,原來是為了尋找弟弟。
“前幾天有個朋友來找我,說看到一個男孩,年紀、相貌、口音、特征都跟我弟弟對得上號,那個地方我進不去,我就讓那個朋友幫忙給我弟弟帶了口信,請他想辦法出來見我一面。”
“我那位朋友說,那個男孩子聽到我的名字立刻就說我是他姐姐,他也說他就是柳直。我們約好五天後在大泊湖邊見面,不料他因為找到了我太過激動,夜裏睡不着,白天走神做錯了事,被主家懲罰,第二天就病了,根本起不了床。”
柳絮一向穩重,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她表情冷靜,聲音沉着,若非她胸膛起伏不定,雙臂偶有顫抖,江令宛幾乎懷疑她是在說別人的事。
柳絮繼續說:“他的主家并不用心給他治病,見他病的嚴重,就不想給他治了。聽說他現在連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若非逼到走投無路,柳絮也不會來找自己吧。
江令宛說:“你是想讓我幫你把弟弟贖出來嗎?”
“不。”柳絮苦笑:“我弟弟所在的那個地方,想贖身十分不易。我還未給小姐出過一絲一毫的力氣,怎麽敢提出這樣厚顏無恥的要求。”
柳絮很快收起悲苦的表情,穩住了心神:“我想請小姐幫忙請個大夫給我弟弟治病,我身份低微,無法到我弟弟身邊去,請小姐幫忙派個管事帶着大夫走一趟。”
江令宛笑了笑:“這很簡單,不必派什麽管事,我親自跟你一起去。”
柳絮忙道:“小姐,您別急着答應,先聽我把話說完再決定,我弟弟所在的地方……”
“你弟弟所在的地方十分不體面。”江令宛一語中的:“他是不是在象姑館?”
柳絮猛然擡頭,十分震驚。
她弟弟的确在象姑館,象姑館可不是什麽好地方,江令宛一個嬌滴滴的千金小姐,怎麽會知道那種地方,怎麽能随随便便就說出這幾個字。
就是柳絮這種在市井摸爬滾打多年的人提起的時候都羞于啓齒,她怎麽能這樣毫無遮攔就說出來。
而且,她又是怎麽知道我的弟弟是在象姑館的呢?
柳絮有些心慌,覺得這個小姑娘絕不像她表面這樣嬌俏可愛,她覺得自己可能招惹上不該招惹的人了。
然而這些念頭不過轉瞬即逝,在弟弟的性命面前,其他一切都可以抛到一邊。
柳絮畢竟鎮定,瞬間的震驚之後,她很快恢複了冷靜:“是象姑館,但不是一般的象姑館,我弟弟在清音小築。”
江令宛皺了皺眉:“怎麽會在清音小築?還真有點麻煩呢。”
若是一般的象姑館,花錢給人贖身就是了,可若是去了清音小築,想贖身就不容易了。
柳絮聽她如此說,嘴唇緊抿,臉色發白,想着救弟無望,心痛如刀割。
江令宛說:“既然你弟弟病得嚴重,我們準備一下,這就帶上大夫去看他。你別跪着了,快起來,跟我收拾收拾,準備出門。清音小築可不是一般的地方,要進去,還真的好好裝扮一番呢。”
柳絮大喜,又有些不解:“小姐,您願意去救我弟弟?”
江令宛點點頭:“是啊,要不然我去清音小築做什麽呢?”
“可是你剛才不是說,有些麻煩嗎?”
“麻煩又怎麽樣?”江令宛把眉頭一揚,笑得無所畏懼:“我從來都不是怕麻煩的人。”
她笑容燦爛明亮像七月的陽光,柳絮從未見過這般耀眼笑臉,這般光芒四射的人。仿佛再大的問題也不是問題,天大的困難都可以迎刃而解。
柳絮那顆惴惴不安的心,也被眼前人感染,生出了一往無前的勇氣。
……
大泊湖邊風景好,青山疊翠,碧波浩渺,煙柳畫橋,荷花十裏。湖島私宅林立,岸邊院落成群。京城每日往來大泊湖者絡繹不絕,車馬如織。
兩輛馬車停在路邊,從馬車上分別下來兩位少年與一名中年人。
最小的那位少年不過十一二歲,生的風流袅娜、俊俏不凡,不用說也知道是高門大戶出來的小公子。
小公子付了車錢,打發車夫走了。
車夫納悶,那位十五六歲的公子身材高挑、前凸後翹,分明是小公子的婢女啊,怎麽小公子出門還要自己付錢,真是奇也怪哉。
這位小公子便是江令宛了,上次出門差點坐了霸王船,這回她說什麽也得自己裝着錢袋子了,放別人那裏她不放心。
另外兩位,一個是柳絮,也穿了男裝;那名中年男子則是王大夫,江令宛請來給柳絮弟弟看病的。
王大夫為人內斂謹慎,不該說的話從不亂說,找他來看病,不必擔心秘密洩露。
“走吧。”江令宛對兩人說:“咱們進去。”
她年紀尚幼,身材不顯,換上男裝雌雄莫辨,的确像個唇紅齒白的小少年。
可柳絮就不行了,她的身材便是換了男裝也不像個男子。又因是頭一回穿這麽華麗貴重的衣飾,柳絮渾身僵硬,哪兒哪兒都不對勁。
江令宛拍了拍她的肩:“不用那麽緊張,這可是清音小築,我們就是穿了女裝進去,玉嬌奴也一樣會接待。”
在京城哪怕不逛青樓楚館的人,也知道玉嬌奴的名聲,他歌舞雙絕,容貌出衆,手下的幾個弟子皆是王公貴族的座上賓。
不同于其他青樓或者象姑館,清音小築是個高雅清新、服務周到全面的地方。
這裏有相公名伶,也有美貌妓-女,有專門陪人吃喝玩樂歡場佳人,也有賣藝不賣身的清倌藝伎。
男客到了這裏,可以點相公,也可以點佳人。同樣的,他們也接待女賓,女賓可以點郎倌,也可以點紅顏。
既滿足男男斷袖之癖,也服務女女磨鏡之好。
在清音小築,你可以放浪形骸地尋歡作樂,也可以找一紅顏知己清談歲月……總之,只要你能想到的服務,這裏都可以提供。
雖然名字叫清音小築,卻是個占地很大的園子。江令宛一行人進園,只見紅欄綠柱、粉牆青瓦,亭閣倚山而築,汀榭臨水而起,院落與院落之間相隔甚遠,風景清幽雅致,又很好地保護了客人的隐私,的确是個好去處。
三人先見到了柳絮的那位朋友,他叫陳三,在清音小築打雜,今天正好有半天空閑,可以領着他們去看人。
江令宛跟在陳三身後,正走着,突然感覺身後有人在盯着自己,她回頭望望,見路上有三三兩兩的人在交談,也有步履匆匆捧着東西的仆人,并沒有什麽可疑的身影。
難道是錯覺?
江令宛看了一會,覺得的确是錯覺,就不去想,快步追上柳絮他們。
她只看了路上,忽略了路邊的假山。
那假山很高,上面有個四角涼亭,涼亭裏坐的正是蕭湛,他今天出來是跟人談事情,為了掩人耳目才挑了這麽一個地方,不料竟然遇到了江令宛。
她穿着男裝,身邊還跟了幾個人,蕭湛的視線當時就頓了一下。
清音小築是什麽地方,豈是她能來的?跟在她身邊的那幾個人又是誰,引她來有什麽目的?
這小姑娘莫不是被人騙了?
“五爺,五爺。”
有人連喚了他兩聲,蕭湛回神,收了視線。
坐在蕭湛對面的肥胖男人滔滔不絕說了半天,見他毫無反應臉色有些凝重,忙堆起谄媚地笑臉:“我是真心想跟水木先生做生意的,請您老人家幫忙引薦,讓在下與水木先生面談。”
他說着将一個一本書大,三本書厚的紫檀木匣子推到了蕭湛面前。
蕭湛神色淡淡,并不為其所動。
肥胖男人瞄着他的臉色,見他仿佛不愛聽,立刻改了話頭,笑着說:“當然,水木先生日理萬機,所以才将一部分生意交由您來接受。他這麽忙,豈是什麽人想見就能見的,呵呵,在下魯莽了,魯莽了。”
“我只是想讓您在先生面前替我美言一二,揚州那邊的布匹生意,我想占一股。”肥胖男人眼活手快,見蕭湛面前茶盞空了,忙替蕭湛倒了,雙手捧給蕭湛。
蕭湛半天沒接,他又十分殷勤笑着,放到了蕭湛面前的石桌上:“事成之後,在下還有重謝。”
蕭湛沉吟了一下,擡頭去看外面,路上已經沒有小姑娘的身影了。
罷了,此事不與我想幹。
只是心情莫名有些煩躁,覺得這人格外聒噪:“你們杜家的玉石生意不是做得風生水起嗎?怎麽會想插手揚州那邊的布匹?”
肥胖男子見他接話,忙站起來,點頭哈腰說:“玉石生意是我兄長一手執掌,我不過是個跑腿打雜的而已,這兩年我兄長年紀大了,他那幾個狼崽子看我不順眼,就想卸磨殺驢把我擠出去。我這也是沒辦法了,才求到您老人家面前。”
蕭湛淡淡道:“原來你不是代表杜家來的,是代表你自己。”
他語氣很清淡,站起來就走了,顯然是不想繼續談了。
蕭湛順着假山的階梯朝下走,那胖子就跟在蕭湛身後苦哈哈地追,等下了階梯上了大路,杜老二急得滿頭大汗,一時着急就跑到蕭湛面前,攔住了他的去路。
“五爺,五爺。”他苦苦哀求:“滿京城誰不知道五爺您宅心仁厚、樂善好施,天大的難題到了您這裏也不是難題。五爺,我杜老二走出去是個人物,在您面前又算得了什麽呢。只要您看的上,從此後,我杜老二唯您五爺馬首是瞻。只要五爺吩咐一聲,牽馬提鞋,我杜老二随叫随到。”
他說的實實在在是真心話啊。
“你給我讓開!這是什麽地方,豈容你死纏爛打,糾纏不休?”
杜老二一哆嗦,正打算讓路,突然心想,唉,不對啊,這不是蕭湛蕭五爺的聲音啊,聽着像個小娘子啊。
這位小娘子不是旁人,正是女扮男裝的江令宛。
她陪柳絮見到了弟弟,姐弟二人抱頭痛哭,她知道倆人有很多話要說,想着自己在那裏恐怕姐弟二人有所顧忌,不能暢所欲言,就出來轉轉。
沒想到就碰上杜老二攔着蕭湛,為什麽她會大聲呵斥,這還要從她與蕭湛第一次見面說起。
頭一回江令宛聽竹枝說這蕭隆慶是象姑館的相公,她有些懷疑卻不願意相信,她更願意相信蕭隆慶是高門望族的世家公子。
第二次在書鋪見過面後,她回到家心裏着實不服氣,就讓竹枝去打聽汀蘭水榭的主人是誰,是不是姓蕭。
京城第一勳貴定國公府便是蕭姓,嫡支旁支人不少,青年俊彥也是有幾個的。她想蕭隆慶說不定就是蕭家的公子哥兒。
不料竹枝打聽說,汀蘭水榭的主人不是旁人,正是大名鼎鼎好男風有龍陽之愛的南昌王。
若說別人,江令宛或許不清楚,但南昌王她是比較了解的。南昌王與她的主子攝政王有來往,她不止一次受邀到南昌王府、別院、畫舫上游玩。
這位南昌王最喜歡英挺貌美又不陰柔女氣的男子,不僅眼光好,還特別會調.教人,家裏養的男子容貌個頂個的好不說,還風度翩翩、儒雅俊秀、出口成章、文采斐然。
汀蘭水榭是南昌王的産業,卻讓蕭湛居住,再加上竹枝頭一回說的話,江令宛自然而然地認為蕭湛就是相公。
但她并沒有對蕭湛表示輕視,畢竟她也不是如白紙一樣傻乎乎的天真少女,認為世界沒有黑暗到處都是美好的。
她經歷過前世的種種,知道每個人生活都不容易,個人自有個人的選擇,其他人不了解,無權置喙指責什麽。
她只是替蕭湛惋惜。這種惋惜無關情愛,只是人看到美麗的東西深陷溝渠,被泥污所髒的正常感慨罷了。
當她看到杜老二攔着蕭湛不讓他走,她就誤會了。
她以為杜老二纏着蕭湛,不懷好意。想着兩個人萍水相逢,他也算幫過她,現在蕭湛有了麻煩,她沒看見就算了,既然遇上了,她怎麽也不能坐視不理。
所以江令宛就一聲呵斥,走過來替蕭湛解圍。
杜老二擡頭,見一個白嫩青澀的小小少年正沉着臉大步朝這邊來呢,那氣勢,那眼神,仿佛他是什麽惡霸一樣。
杜老二不幹了!
在蕭五爺面前他的确是個孫子,可這不代表随便什麽人都能對他吆五喝六啊。
“哪裏來的小……”
“賤人”兩個字還未出口,杜老二就感覺蕭湛眼神瞥過來。
杜老二渾身一涼,一個激靈反應過來:“哪裏來的……小仙女,仿佛從畫上走下來一樣,我竟從未見過如此好看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