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1)
在看見蕭淑雲的那一瞬間, 孔轍呆住了。
那狹窄的車窗裏, 佳人挑起卷簾, 依舊美若桃花,顏色嬌豔,可隔着這麽多不能見面的歲歲年年, 卻叫他恍然生出了水中望月的錯覺來。
他竟然不敢相信,他看見她了。這麽多年了, 他已經很久很久都沒看見過, 那張夢裏夢外, 都叫他不能忘懷的臉了。
蕭明山也看見了蕭淑雲,拿肘子頂了孔轍一下, 眼睛瞪得跟銅鈴一般:“哎哎,你看見沒,我姐!我看見我姐啦!”
孔轍還拿着勺子,裏面滿滿的一勺子豆腐花, 被蕭明山這麽狠狠一撞,立時撒了一桌子。孔轍如夢初醒,丢了勺子在碗裏,站起身急道:“還愣着做啥, 跟上去看看她去哪兒?”
蕭明山忙也丢下了勺子, 呆呆跟在後面,走了幾步路, 忽的扯住了孔轍的衣袖,一臉焦急不解:“可是咱們說好的, 先暗地裏打探,要是我姐過得好,就不去打擾她的。”
孔轍一指頭點在了蕭明山的腦門兒上:“你是傻了不成,咱們就是遠遠的看看人啊,過得好的人,和過得不好的人,會一樣嗎?”
朝和縣縣衙開在僻靜的一條街道上,門前守着兩個衙役,手中的長刀打磨的明光閃爍。因着知縣厲害,百姓很是畏懼,故而門前的巷子,竟是清淨得很。
馬車孤孤單單在青石板鋪就的路上行駛着,容氏終究還是發現了蕭淑雲的不安,握了握她的手,入手濕涼,先是一怔,而後安慰道:“不必害怕,有辰哥兒一同前往,由着他去交涉,你只管在我身後安靜呆着便是。”
蕭淑雲感激地看着容氏,反握住了容氏的手:“大伯娘的大恩大德,雲娘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
容氏含笑拍了拍蕭淑雲的手,沒說話。
她也是女人,嫁得那麽一個不堪的男人,她這輩子都給毀了。若不是兒子争氣,她性子剛硬,母家又厲害,她早就被折磨得不成樣子了。
這世道的女子活得卑微可憐,她又何必充當劊子手,再去宰割了那些可憐人。能搭把手的,自然是要搭把手的。
然而馬車沒到衙門口,就被騎馬奔來的二老爺攔了下來。
滿身的酒味兒未曾消散,虎目圓瞪,扯了嗓子就喊:“我說大嫂子,咱們可是一家子骨肉,便是之前你和我家婆娘不和,那也是你們女人們的事情,我可從來都是對得住你們大房的。今個兒你若是敢帶着我家兒媳婦去衙門裏頭鬧大了事情,咱們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這門兒親戚不作數,就拼了命算了。”
林辰從馬上跳下,朝着林二老爺拱拱手背,不快道:“二叔說的這是什麽話?若不是二嬸子胡攪蠻纏不肯講道理,哪裏就鬧到了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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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二老爺拿了馬鞭指了指馬車,瞪着林辰道:“那裏面的女人有我親嗎?我可是你親二叔,咱們都是林家人。便是你二嬸子拿了她的嫁妝,那也是為了林家二房好。她身為林家的兒媳婦,吃穿住行全都是林家供養的,給些嫁妝又怎麽了。”
容氏聽不下去了,撩開了簾子,冷冷看着林二老爺:“二弟這話我卻是聽不下去了,咱們的大燕律法上可是寫得清清楚楚,女子的嫁妝,那是歸女子所有的。夫家任何人都是不能奪了女子嫁妝的。起先我和弟妹可是好好說的,偏弟妹不肯講道理,我可是看不慣這等龌龊事情的,不去衙門,又要怎樣?”
林二老爺眼睛一斜,嘴臉尤其可惡:“大家門戶講究的都是胳膊打斷了往袖子裏頭藏的,大嫂是大戶出身,不會連這個都不懂嗎?我家兒媳婦不懂事,大嫂也跟着糊塗嗎?”說着就去呵斥那趕車的人:“去,把馬車趕回家去。”
容氏哪裏受得了這等屈辱,憤怒地看着林二老爺:“我家男人還沒死呢,輪不到你二房替我當家做主。”轉頭厲聲喊道:“林辰!”
林辰忙上前來,容氏板着臉道:“你母親受了屈辱,就是你受了屈辱,你還呆呆站在那裏作甚?就由着你二叔欺負你母親嗎?”
這自然不能的,林辰便過去拉扯住了林二老爺的馬缰,板着臉看他:“二叔,雖則你是我二叔,是長輩,可你若還是對我母親不敬,就不要怪我不客氣了。”
林二老爺嘴巴一咧,拿了馬缰在林辰的額頭上“啪啪”打了兩下,低下頭譏笑道:“你個賊小子,老子打了你了,你又能如何?”
容氏恨得不行,厲聲高喝:“林辰!”
林辰眼睛一冷,一個躍身便勾住了林老爺的脖子,再趁着下落的勢頭,略一用力,就把林二老爺從馬背上拽了下來。
林二老爺在地上摔了個四腳朝天,背脊骨疼得要死,立時就殺豬般叫了起來。他這身子早就被酒色掏空了,哪裏是身強力壯的林辰的對手,腿腳不穩的站立起身,就拿着馬鞭又朝林辰甩了過來。
被林辰一擡手握住了,再往懷裏一拉,等着那林二老爺不受控制,往林辰懷裏跌落的時候,又被林辰用力一掌給推了出去。
林二老爺不可避免的,又摔了個腿腳朝天,躺在地上起不得身來,嘴裏嚎啕不止,大罵林辰是個壞種,是林家的禍害,罵了一會兒,就罵起爹娘來了。
容氏聽不下去,扶着林辰的手從馬車上下去,指着地上大哭不止的林二老爺氣得渾身打哆嗦:“你們二房可真是爛到了根兒上了,怪不得弟妹敢那麽猖狂呢,原就是你這個當家男人糊塗不堪。再沒聽說過,兒子不死,還騙着兒媳婦守寡,不肯叫兒媳婦大歸的人家。如今還占着人家的嫁妝不給人家,你們二房要昧良心,做下着天打五雷轟的事情,那是你們二房的事情,我們大房絕對不能允許了這等,敗壞了林家家德的事情。”
林二老爺并不知道林榕還沒死的事,他也不肯好好聽容氏究竟說的什麽,只躺在地上來回的打滾兒,哭喊着:“林家大房仗勢欺人了,教唆了家宅不寧啊!爹啊娘啊,你們在天之靈,若是看到了這事兒,便降下天雷,劈死了那挑弄是非的不賢婦人吧!”
容氏自來是個講道理的,見着祁氏那種潑婦,便不知道該要如何,如今碰着了似是二老爺這等無賴破皮,更是不曉得該怎麽辦才好了。氣得眼前發黑,身子晃了晃,便要往後倒去。
林辰本是氣得不成,要上前揍那林二老爺,偏瞥見容氏氣昏了過去,忙轉過身來抱住了容氏,焦聲喊道:“母親,母親。”
蕭淑雲本是得了容氏的囑咐,叫她再車裏頭好好呆着,不許出來。怕是她身為兒媳,又是年輕媳婦兒,不管說什麽還是做什麽,都是天然的要吃虧。
可如今外頭鬧成了那模樣,蕭淑雲沉不住氣一撩起簾子,便見得容氏往後倒的情形,立時尖叫着就下了馬車來,扶着容氏,趕緊去掐她的人中。
林二老爺見得容氏氣昏了頭去,一骨碌爬了起來,坐在地上拍着手叫好。
蕭淑雲把容氏靠在了林辰懷裏,憤怒上前去,瞪着眼看向那林二老爺:“你們還是人嗎?前頭欺瞞我林榕沒死的消息,哄着我傻子一般守寡了這麽多年。後頭又霸占了我的嫁妝,去給林松鋪路搭橋,如今又氣壞了大太太。你們眼中,可還有是非道理,就不怕哪一日歸去了陰司,閻羅殿裏頭,判你個刀山火海下油鍋嗎?”
林二老爺眉毛一挑,指着蕭淑雲就罵道:“好你個沒人倫,眼中沒長輩的賤婦,你竟然敢辱罵你公爹,看我不起來打死你這個不孝的婦人!”說着就起了身來,手裏握着馬鞭,就沖着蕭淑雲甩了過來。
容氏蒼白着臉搖搖晃晃地站着,瞅見了那邊兒的蕭淑雲要吃虧,忙一臉急色的去推林辰。
林辰趕緊跑過去要護着蕭淑雲,卻是不曾走到,就見得兩道身影從一邊兒飛奔了過來,而後林二老爺一聲凄厲慘叫,在空中滑了一道線後,就重重落在了地上,摔得他五髒六腑都好像移開了位置,頓時高一聲低一聲的慘叫了起來。
林辰愣了下,還是上前,把蕭淑雲護在了身後,然後轉過身去,就見得兩個年輕的男子正把林二老爺團團圍住,一腳一拳的,直把那二老爺打得滿地掉牙,慘呼不止。
蕭淑雲本是被林二老爺猛虎下山的猙獰給吓住了,可如今,她卻是怔怔看着那邊兒正在打人的年輕人,淚珠子很快就從眼眶中掉落了出來。
林辰雖是氣憤那林二老爺不要臉皮,還氣壞了他母親,可要他去打自己的親二叔,他心裏頭一時間,還是有些過不去這個坎兒。如今見得有人把林二老爺打得鼻青臉腫,哭爹喊娘,忍不住就笑了起來。
容氏見得了蕭淑雲流眼淚,以為是吓壞了,慢慢走過去,憐惜道:“可憐的孩子,竟是命苦至此,嫁進了這樣的人家來。”說着,伸手撫去了蕭淑雲臉上的淚珠。
可蕭淑雲卻是愈發哭得厲害了,握住了容氏的手,伸出手指顫顫地指着那邊兒,哽咽道:“我弟弟,我弟弟來了。”
因着鬧事兒的地方離得縣衙不遠,這邊兒蕭明山和孔轍把林二老爺打得門牙都掉了兩顆,一嘴的血沫,連嚎哭都發不出聲兒的時候,那邊兒來了兩個斜跨大刀的衙役,呵斥道:“何人在此鬥毆喧嘩,可是不要命了不成?”
這音兒剛落,那邊兒便響起了凄厲的喊叫聲:“老爺,老爺,老爺啊——”
卻是祁氏坐着馬車,從家中趕了來。遠遠就瞅見了自己丈夫躺在地上抽搐,兩個年輕力壯的男子正圍着他在打,不覺心眼子都要碎掉了。
等着馬車一到,那祁氏便跳将下來,撲了過去就要抓撓蕭明山,被蕭明山扭住了手腕,一個用力,便把她擰得鬼哭狼嚎起來。
他剛才在邊兒上聽得清清楚楚的,他那姐夫,壓根兒就沒死,還有他家花了大筆銀子置辦下來的嫁妝,本是給她姐安身立命的,竟也被搶占了去。
看着她姐氣得渾身打顫,後頭又被猛然躍起的林二老爺吓唬得臉色雪白的模樣,蕭明山恨得要死。
他就不該聽話,就真個兒不往朝和縣來了。若不是孔轍機靈,只怕這會子,他姐叫人給欺負死了,他們家裏,卻是半個人都不知道。
孔轍見得衙門裏的公差們來了,一面裝着去拉扯蕭明山,卻是暗中又捏住了祁氏的胳膊,一用勁,便把她的膀子給卸了下來。
他心裏頭如珠似玉的女子,竟是被他們如此對待。這該死的女人,這該死的男人,都給他等着,看他以後怎麽弄得他們家敗人散。
公差甲見得那廂不聽喊,還在打,不由得惱了:“哎哎,耳朵聾了嗎,說你們呢,還動着手呢?”
孔轍大力扯了蕭明山一下,而後轉過身,臉上就盈滿了客氣卻又矜持的笑,抱了抱拳,說道:“差爺們好,不怪我們停不下手來,實在是這兩個老東西可惡至極!”
公差甲長得一臉的橫肉,板着臉吆喝道:“可惡至極也不能打人,有什麽冤屈衙門就在那邊兒,這麽無法無天的,怎麽能行?”
祁氏因着膀子被卸,疼得要命,正癱在地上托着手臂喊娘,聽得那公差的吆喝聲,強忍着痛意,就嚎哭了起來:“差爺啊,青天大老爺哎,可是要給小婦人做主啊!這兩個人我可是不認識,平白無故的,他們就打傷了我家老爺,又擰傷了我的手腕和胳膊,我這會兒還疼得厲害呢!”
蕭明山恨得直跳腳:“打死你還是輕的,我恨不得你千刀萬剮了!”
孔轍見那兩個差爺眉頭一皺,就拉着臉要上前來,忙上前去,摸出了袖袋裏的一兩銀子,便塞了過去,嘴上道:“差爺們息怒,實在是家中的姑奶奶嫁進了這家裏,卻被這家人好生磋磨,我們當兄弟的,看見了如何不動怒。這以往在家裏,可是半句重話都不曾說過的。”
公差甲嫌棄銀子少,還要板着臉呵斥,卻被公差乙給拉住了,仇恨地看着那地上呻。吟的林二老爺,和那嚎啕不已的祁氏,冷笑道:“欺負人家的女兒,被打成這樣子,活該!”
卻是無獨有偶,這差爺卻是前幾日,才和他姐夫打了一架。不為旁的,便是他姐夫動粗,把他姐給打了。
他姐姐打小就疼她,他如何能看着姐姐吃虧,就去了姐夫家,把姐夫打得胳膊都斷了,屋子裏的家私,也被他拿了錘子砸得稀巴爛。敢打他姐,這就是下場!
可公差甲卻是把饷銀賭沒了,正缺銀子,哪裏舍得宰肥羊的機會,推開了公差乙的手,盯着孔轍看:“就算如此,咱們也得講究王法不是?出了事情,找幾個人上門兒打一架就成了,這可不行!咱們朝和縣可是容不下刁民的,都得奉公守法才是!”
蕭明山到底也是出門了幾趟,雖是方才氣得狠了,一時間失了分寸,如今卻已是回過神來。上前把孔轍拉到了後頭,抱了拳,笑眯眯道:“差爺說的極是,是小民魯莽了。倒叫差爺們跟着受累了。”說着從袖袋裏摸出一塊兒金子來,就塞了過去,笑道:“還請差爺們多多包涵。”
見是金燦燦的金子,那公差甲心滿意足地笑了,點點頭說道:“得了,既是家事,就往家裏頭說去,跑到外頭鬧得沸沸揚揚的成何體統。”
孔轍忙笑道:“差爺說的極是,極是。”
祁氏一見得那兩個差爺竟要走,不依了:“我兒子便在衙門裏頭供職,你們竟敢光天化日的收了賄賂,看我告訴了我兒子,叫你們吃不得兜着走!”
那倆差爺一愣,其中一個問道:“你兒子誰呀?”
祁氏得意洋洋道:“便是林松林主簿。”
那倆人眉頭一皺,這林主簿卻是個睚眦必報的,得罪了,怕是以後日子不好過。
孔轍一見那倆人面露遲疑,手便伸進了袖袋裏。他家雖是如今沒有做官的,可清河縣孔家的名聲,十裏八村的,還是很響亮的。
然而一道影子卻是掠過了他,林辰拿了自家外祖的名帖,奉了上去,笑道:“說起來上幾日縣老爺還去小民外祖家賞花飲酒了呢,當時有幸目睹縣老爺的文采飛揚,真是小民三生有幸呢!”
那公差乙拿了名帖一看,果然是鄉紳容家的拜帖,于是恭敬的還了帖子回去,笑道:“既是家事,果然還是在家中解決比較妥當。都是一家子的骨肉,若是鬧到了衙門裏頭,又不好看,又傷情分,倒是何必!”
林辰笑道:“可不是說的,都是氣盛了,如今咱們便回去,也省得給縣老爺添麻煩。”
公差甲笑道:“可不是,縣老爺整日裏忙得很,顧不得這種家宅不寧的小事情。”說完了,便和差爺乙一同去了。
祁氏眼見着公差走了,氣急敗壞就喊了起來:“你們好大的膽子,我兒子可是衙門裏的主簿,你們敢如此對待他的母親,你們不要命了?”
容氏見得蕭淑雲好歹不哭了,低聲說道:“既是你弟弟來了,這事兒就好辦多了。”說着松開了手,上前呵斥那祁氏:“得了,在家裏頭做了潑婦便罷了,出門在外,便是不顧念你丈夫的臉面,也好歹想想你兒子。叫別人說起來,林松有個在地上打滾兒撒潑的親娘,你當他以後還有臉面在衙門裏頭行走嗎?”
所謂是擒賊先擒王,這話卻是說的誅心了,祁氏這輩子,最在意的就是林松,雖是還心中憤恨不止,好歹是不再哭喊了。
容氏便看向了蕭明山和孔轍,見他們二人面露憤然痛恨,嘆了嘆氣,說道;“還請兩位把我這弟妹的胳膊給接了回去。有事情,咱們待會兒再說。”
雖是蕭明山此時此刻将林家恨得要死,可面前這位太太,卻是他親眼看見的,是護着她姐姐的。不看僧面看佛面,蕭明山饒是臉色難看,卻還是拱了拱手,說道:“就依太太之言。”說完就看向了孔轍。
孔轍自然滿心不甘願,可此時此刻,自然不能由着性子胡來,冷着臉蹲在了祁氏跟前,眼珠子好似藏了冰渣一般,陰恻恻地朝着祁氏笑了下,把個祁氏看得頭皮發毛,身上汗毛直立的時候,忽的伸出手去,“咔嚓”一聲把胳膊接了過去。
祁氏正是心裏瘆得慌,胳膊上猛地一疼,她忍不住就扯了嗓子嚎了起來。被孔轍冷冷笑了兩聲,低聲罵道:“該死的老虔婆!”
祁氏還不曾被人當着面這麽肆無忌憚的罵過,臉皮子登時氣得漲紅,額角青筋直蹦,脫口便罵道:“賊小子——”卻被孔轍忽的掉轉過來的臉,唬得尖叫一聲就轉過身紮進了還在地上躺着的,林二老爺的懷裏。
卻是撞到了林二老爺的傷口,疼得林二老爺登時一陣殺豬叫,一伸手搡住了祁氏的頭發,一個用力就扯到了一邊兒去。
祁氏被揪住了頭發,身不由己地跌跌撞撞被搡到了一邊兒的地上,嗓子一飙,就尖叫了起來。
容氏微微皺眉,嫌惡地看着那邊兒兩人撕扯在了一處。她真是倒黴透頂了,才有了這樣不堪的小叔子,又和這種混不吝啬的惡毒女人做了妯娌。
只是這裏只有她輩分最高,沒奈何,容氏走上前叱責道:“行了,大庭廣衆都不嫌丢人。”又看着祁氏道:“蕭家既是來了人,咱們且先家去,把和離書和嫁妝的事情一并解決了。”
祁氏哪裏肯,掙脫了林二老爺的手,翻着眼皮道:“想得美。誰來了,嫁妝我都不會給的。”
蕭明山本來磨磨蹭蹭的,想要上前去和姐姐說上兩句話,一聽得這話,登時惱了,竄上來便踹了祁氏一腳,罵道:“老虔婆,你當你是老天爺啊!走走,咱們衙門裏去,看看這大燕的律法,會把你這霸占了兒媳嫁妝的毒婦怎麽處置!”說着就去拉扯那祁氏。
被容氏攔住,賠笑道:“孩子,不要和這種渾人計較,到底你姐姐是個女子,真鬧到公堂上去,他們固然得不了好處,可于你姐姐的名聲,也是有礙的。”
容氏雖說是來衙門告狀,可她原打算的,也并非是拉扯到公堂上去。她叫林辰拿了娘家的帖子,原本想的就是,借着縣令的威勢,私底下,壓着那祁氏,不得不把寫了和離書,再把嫁妝還給了蕭氏。
這樣子,既保證了事情的解決,也能不流出風聲去,不但如了雲娘的心意,也叫她有臉能在雲娘跟前求個情,保全了榕哥兒那孩子。
雖是那孩子被祁氏教壞了,可這事兒若是鬧了出去,他必定是會身敗名裂。這邊兒的家已經毀了,碧溪鎮的那個家,也眼看着保不住了,她又如何能不管。
如今她盡心幫助了蕭氏,日後她求情,蕭氏也總會賣她一個面子,只要是蕭氏這邊兒松口,最起碼,這事兒就鬧不到碧溪鎮去。到那時候,好歹那孩子,保住了名聲,也保住了一個家不是?
蕭明山聽出了容氏話裏頭息事寧人的意思,臉色登時黑了,看着面前的是容氏,忍着性子道:“名聲又不能當飯吃,我們蕭家也不是什麽書香門第,怕得什麽毀名聲的事情。這一家子如此惡毒,背着我們家還不知道把我姐欺負成什麽樣子了,我必須把他們送進牢獄裏,才能咽得下這口氣。”
容氏見得這蕭明山犯起了倔勁兒,忙笑道:“便是你們不在乎,你姐姐就不在乎嗎?她才二十四,難道和離之後,就不嫁人了嗎?一時快意固然潇灑,可你姐是女子,并非男子,這世道待女子向來苛刻,你真個就不管不顧了嗎?”
蕭明山一時愣住,眼睛不由自主看向了蕭淑雲。他還沒想過,姐姐會不會在意名聲被毀的事情。
蕭淑雲只悄無聲息地呆在一旁,溫柔貪戀的眼神自打看見了蕭明山後,就再不曾從他身上挪開。
這是她的弟弟,同父同母的親弟弟。當初她狠了心腸不和家裏聯系的時候,最是放心不下的,最是舍不得的,便是這個弟弟了。
他們的年紀相差不過三歲,她又是被爹娘嬌養長大的,對這個弟弟,雖是疼愛,卻并不溫柔。他們每天都要吵架,可是過後不過一會兒,便又會和好如初。
可八年多了,她已經八年多不曾見過這個弟弟了。
蕭淑雲心裏清楚,八成是爹娘猜到了,她已經知道了那個秘密,也猜到了,她心裏的所想,他們疼愛她,故而縱容她,就約束了弟弟,不許他來朝和縣找自己吧!
眼角慢慢滲出一顆淚珠來,被蕭淑雲忽的喘了一口氣,擡起手就抹了去。
她後悔了,有道是禍不及妻兒,那事兒是她那爹娘做的,她恨也好,怨也好,都是他們自己的罪孽。可山哥兒卻是無辜的,最起碼,他比她幹淨,她是孽種,而他,卻是在那件事之後,才出生的。若論起罪過,她可比他多了太多了。
蕭明山這一扭頭,便見得蕭淑雲亦是看着他,目光柔軟,恍似當年,不覺便腳步飛速地走了過去,一聲“姐姐”将将喚出唇齒,這麽個高個子的大男人,便落了兩滴金豆子出來。
蕭淑雲也忍不住垂淚,忍了忍哽咽在喉管裏的嗚咽,緩了口氣兒,含笑嗔道:“都這麽大了,還哭鼻子,真是不嫌羞。”
蕭明山忙抹了眼淚,淚眼含笑道:“你還好意思說我呢,你是姐姐,總是刻薄我這個做弟弟的,都不害臊。”
若是從前,蕭淑雲必定要上前一肘子頂得蕭明山淚眼汪汪,可如今她卻抽出了帕子,給蕭明山擦幹了眼角的淚,溫柔地笑道:“好,姐姐以後,再也不刻薄姐姐的山哥兒了。”
蕭明山一怔,忽的就将蕭淑雲摟在了懷裏,兩人都是輕聲嗚咽着,将對方緊緊地抱在了懷裏。
孔轍本是走過來,想趁機和蕭淑雲說兩句話,見得姐弟倆抱在一處哭,雖是鼻頭發酸,心中十分感動,可還是忍不住生出了豔羨來,恨不得把蕭明山一腳踢開,自己替了上去。
他耳朵不聾,已經清楚聽到了,她要和離的事情。那麽說,他有機會,能把佳人娶進家門了?
容氏眼見他們姐弟親近,便曉得,這事情的落腳處,還是在雲娘那裏。等着見得那對兒姐弟終于放開了對方,她便走了過去,同蕭淑雲道:“雲娘,大伯娘有事要和你說。”
蕭明山登時惱了,護在蕭淑雲面前,板着臉和容氏說道:“已經都說清楚了,這事兒,我們蕭家不會善罷甘休的,必定是要上衙門裏頭論個公道的。”
容氏臉上有些微紅,可為了榕哥兒,她還是想再努把力,于是隔着蕭明山喊了一聲:“雲娘。”
蕭淑雲拉開了蕭明山,笑道:“家弟無禮,還請大伯娘莫要怪罪。”同蕭明山說道:“你且一旁呆着去。”
蕭明山皺起眉:“姐姐——”
蕭淑雲截斷了他的話:“你沒到之前,都是大伯母護着姐姐的,做人,要知恩圖報。”
蕭明山惱道:“知恩圖報也不能委屈了自己。”
蕭淑雲笑道:“放心,姐姐不會委屈自己的。”見得蕭明山還要說:“行了,你就非要讓姐姐生氣傷心嗎?”
等着蕭明山心不甘情不願地走了過去,容氏臉上已經羞得滿是通紅,可即便如此,她還是直接懇求道:“大伯娘厚着臉皮,想求雲娘一件事。”
蕭淑雲忙說道:“大伯娘請說。”
容氏便嘆道:“伯娘知道,榕哥兒他終究是負了你,可他的心裏,從來都沒忘了你。他的日子也不好過,人也瘦了很多,見得我去,連聲問的就是你的消息。當初,也是二太太拿了刀脅迫他同意了那件事。他自來孝順又懦弱,就應了。一步錯步步錯。他如今身在洪家,可心裏還惦記着你。我知道,我這話說出來,真個是不要臉皮的,可我想求求你,看在我的臉面上,就不要把事情鬧到縣衙裏去。到時候鬧出了風聲來,怕是洪家那裏,不會饒了他的。”
見得蕭淑雲面上依舊不曾有所動容,容氏只覺臉上愈發的火辣起來,心裏使勁兒地想着那一年,林榕的乖巧,林榕的可愛,還有後來的那些孝順敬重,終究還是腆着臉,說道:“那個洪縣令,雲娘你也知道,他們家權勢滔天,家族裏頭,還出了個貴妃。那不是咱們惹得起的人家。雖說是有理走遍天下,可到底是權勢逼人,還是理大于天,雲娘你不會不清楚。洪縣令只有這麽一個寶貝女兒,若是知道這回事情,只怕會覺得他女兒丢了臉面,受了委屈。到那時候,只怕林家不好,蕭家,也是要受到殃及的。”
蕭淑雲只覺一腔濁氣,從肺腑深處,一直竄到了鼻尖裏頭去,叫她鼻子酸酸的,很想流眼淚。她受了這麽多的委屈,結果,還要擔心,那個女人會因為她做過了林榕的妻子,從而委屈不甘,而後還可能會出手傷害蕭家。
腦子裏一瞬間就出現了很多很久之前的畫面,她的爹爹衣衫褴褛,捧着大海碗狼吞虎咽着,而他的臉上,青一塊兒紫一塊兒的印子腫得老高。
算了——
蕭淑雲忽然間就感到了心灰意冷,這世道,終究還是不公正的。她只是個弱女子,她無可奈何,她無能為力。
安靜地看着容氏,蕭淑雲淡淡道:“伯娘的請求,我答應了。但是伯娘,這是我欠你的。三爺出走,究其根本,還是由我而起,如今他在外面生死不明,我一直都很愧疚。答應了這件事情,咱們之間的所有一切,不管是恩情,還是舊怨,都一筆勾銷了吧!”
容氏一聽,眼淚直接落了下來。她無話可說,只覺臉上燙得厲害。點點頭,就踉跄着轉身走了。
蕭明山忙上前來,詢問那容氏究竟要蕭淑雲做什麽事。
蕭淑雲說道:“你不是知道嗎?”
蕭明山打量着她的神色,忽的惱了:“你答應了?”
蕭淑雲淡淡看着他,眉眼間流動着一抹冷冷的灰色,淡淡道:“不答應又如何,難不成,你把以前的事情都忘記了嗎?”
見得蕭明山目露怔然,蕭淑雲冷冷提醒道:“牢獄之災!”
蕭明山的臉色瞬時間變得灰敗起來,可他不甘心:“那林家就是一個破落戶!”
蕭淑雲給他理了理鬓間的散發,怔怔看了他兩眼,忽而嘆道:“若是鬧出來,就要惹到馬蜂窩了。咱們惹不起,還是算了吧!能和離,能讨得嫁妝,我就心滿意足了。”
可祁氏那性子,哪裏是個好相與的,自然不肯。
容氏冷冷看着她,忽而一笑:“你非要不回去也行,衙門就在那邊兒,咱們就去衙門裏叫縣老爺給個公斷。但是你可要想清楚,此番卻不是我帶着雲娘去衙門了,蕭家的人來了。你把人家閨女害成了那模樣,你覺得蕭家的人會輕易饒了你們去。若是鬧了起來,首當其沖的,便是榕哥兒的事情要敗露了出來。你不要忘記了,你家松哥兒主簿這個位子,是怎麽來的。你以為,只有榕哥兒自己會倒黴嗎?錯了,如果惹了洪家,松哥兒一樣逃不掉。你若不信,便繼續坐在這裏當潑婦,可勁兒的折騰吧!”
說了這席話,容氏起身去了馬車上。她心裏怄得慌,若不是為着榕哥兒,她哪裏會管二房去死,可如今投鼠忌器,她要護着榕哥兒,就必須要提點那祁氏不要犯傻。可她心裏頭,卻是憋屈得要嘔出血來了。
本來祁氏還是犟着不肯順了容氏的話,可一旁的二老爺卻是湊上來,問道:“什麽洪家?榕哥兒不是早就沒了嗎?怎的又說起他了?”
這事兒都是瞞着林二老爺做的,祁氏吓得不行,忙站起身,轉身鑽進了馬車裏。林二老爺雖是貪戀酒色,又是個不要臉的,可他心裏卻是門清兒,那衙門,到底還是能不進便不進的好。
于是一群人都回了林家東院兒,坐在正廳裏頭,商議和離書和嫁妝的事情。
和離書祁氏和林二老爺倒是松松快快就應下了,只是說到嫁妝,兩個人卻是夫妻一條心,都當起了潑皮無賴來。
蕭明山冷笑一聲,也不和那兩人糾纏,起身彈了彈袖尾,笑着和孔轍說道:“哥哥,只怕這次是要勞煩哥哥幫忙了。”
孔轍哪裏不知道蕭明山在說啥,也起了身,笑眯眯道:“咱們親兄弟,還說什麽有勞?”
蕭明山就轉過頭和容氏作揖,做了一副無奈的表情:“小子自是想要依了太太的心願,好好兒把這事兒給解決了,只是他們潑皮一般,我也無可奈何。既是如此,咱們就公堂上見。”
容氏之前還不知道,那個和蕭明山一起來的是哪個,可這會兒她卻是清清楚楚了,那孩子,卻是清河縣孔家的子弟。忙起身笑道:“莫急,我來說。”
孔家她可是知道的,如今是敗落了,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也是厲害的人家。且那家的老太爺,雖是癱在床上有十年了,可當初他桃李滿天下的時候,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