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叫聲驚醒了衆多師兄弟姐妹,衆人點了燈奔來,一時間,燈火月色齊齊照亮逼仄的四壁,方才在昏暗的月色下難以發覺的一切顯現出來,只見破木板搭的四面牆上,縱橫着數十道不知是被爪還是手指抓出的深深的溝壑。抓出這幾十道溝壑,即便是雙手齊舞也要十幾下,但方才白蟾宮短促的叫聲瞬息即止。
醒林雙手發顫,從心涼到腳底。一雙手穿過衣衫,穩穩地扶住他的臂彎。
是荀未殊。
在這帝都城外,荒郊野地,月色凄厲,此時,衆人終于不敢散開。一個個白着臉,幾乎是手拉手的圍着篝火坐了一個小小的圈,交頭接耳間,與篝火越湊越進,恨不得坐到火裏。
不是衆人膽小不經事,實在是——白蟾宮在千英百绛榜上排到十八位,連他都在一息之間幾乎未抵抗便消失,剩下的人——即便是荀未殊和郭不貳也着實驚心不已。
荀未殊和李師姐自然注意到醒林的異常,不用他二人催,醒林一股腦将白日時對郭不貳在蘆葦中遇事的不安,發現她釵上三葉三果之後的忐忑,遇上妖物時的驚疑全部和盤托出。
因都是些細枝末節的暗自臆測,聽着甚是荒唐,故醒林不好意思對同行的任何一個人說,再也是因為。他不信任這些人。
這幾年來,他與師兄弟們之間如同隔了一層薄霧似的紗,明明同出一派,朝夕相見,卻彼此朦朦胧胧,互相走不近。
荀未殊自不必說,自己今生恐怕都看要看他不順眼,白蟾宮是他自小同吃同住結伴長大的,自從荀未殊萬人迷般降落東山派,把白蟾宮征服地死死的之後,自己與他也不再交心。
尤其是近些年來,醒林心裏清楚,不是他們走不進這層薄霧,是他不想出來。
可如今不同,丢了一個大活人,生死不知。
李師姐等聽完他的話,又驚又懼,一時間沉默了下來,醒林擎出左手,緩緩展開,那片葉子還完好的保存在他手裏。
衆人輪番來瞧那葉子,只有離他最近的郭不貳死死地盯着他,半晌才開口:“師兄……”
她緩緩地、緩緩地将手伸出,在醒林腦後摘了什麽,放到他眼前:“你不知道你也有嗎?”
赫然也是一片,一模一樣的葉子。
荀未殊呆住,李師姐呆住,在場的師兄弟姐妹俱呆住。
醒林自己也呆住,一瞬之後,像是胸膛裏有個炮仗瞬間炸開,炸出他全身的雞皮疙瘩,一個不留。他素來愛笑的嘴角拉平了,往日的閑适悠然終于蕩然無存。
郭不貳的聲音有些緊,“方才我們去茅房時還沒有……”
李師姐和荀未殊互通眼色,兩人都握緊了寶劍,打開渾身的關竅,傾聽黑夜的呼吸。
本來出門在外出了事,該由大師兄帶頭做主,但醒林在東山派向來如閑雲野鶴一般,荀未殊便自發與李師姐商議下一步該如何處事。
乍出教門,便遭遇這樣一連串詭異莫測的事件,更是在荒郊野外丢了師兄弟,現在師弟生死未蔔,約摸這不是這些年輕弟子可擔得住的事。
因現在身在荒野,安危難測,故此大家警醒些,只要守到天明,立刻動身赴玉房宮——到了玉房宮總該安全了,接着立刻通過玉房宮給虞上清和朱若殷傳信。
想到各人師尊,他們心裏稍安。
幾十個年輕人驚懼交加圍作一團,各人的袖底都緊緊攥着佩劍,醒林和郭不貳是目光聚焦點。
那兩片葉子不知是個巧合還是有什麽蹊跷,李師姐心亂入麻,閉上眼,那兩片葉子仍在眼前晃,忽然,她瞳孔睜大,死盯着醒林,聲音尖的劈了叉,“讓我再看看那兩片葉子!”
醒林被她驚的幾欲蹦起來,不由自主把手伸了過去。
他的手掌很軟,紋路很淡,兩片葉子靜靜地躺在他的手心裏。
不是普通瘦長型的葉子,它形若桃實,色帶枯黃,似乎已經離樹一些時日。
醒林覺得這兩片葉子帶着不詳,故此自己收了起來。
李師姐似乎有些怕這兩片普普通通的葉子,伸着脖子湊着醒林的手心看,卻不敢觸碰。
醒林心中慌亂、驚懼、後悔、擔憂,百忙之中看到李師姐的模樣還有些想笑:這兩片葉子雖有些不對勁,但也不至于被吓得如此吧……
李師姐看了個飽,一張小臉從醒林的手心前離開,在無情的月色下,駭白了臉色。
醒林心裏的嘲笑退潮了,他擔憂的問:“李師姐,怎麽了?”
荀未殊郭不貳等俱都瞧着她,她看着這些年輕的面孔,嗓子顫抖了幾下,沒能說出話來,咽了口唾沫,她對這些沒經歷過大災大難的師兄妹們道:“這葉子我認識……”
郭不貳奇道:“這不過是兩片最普通的破葉子……難道有什麽稀奇?”
她說着便去摸,李師姐一把狠狠抓住她作死的手。
“這種葉子是還生樹的葉子,還生樹只有一棵……唯一的一棵種在……忘月窟前。”
提到這三個字,衆人滞住,即便心粗心寬如大海一般的郭不貳也止住了,不由自主地地蜷回了手指。
幾十號人齊齊有了尿意。
在這樣詭異凄清的夜,猛然聽到那三個字,即便是十二門派的掌門怕也不比這些青年男女強到哪去。
郭不貳的聲音幾乎變調,她喃喃道:“忘月窟……師姐你怎麽知道?”
李師姐目光深遠:“這是……我親手種的呀。”
“什麽?!”
李師姐深吸一口氣,“五年前,你還小,咱們紅雲教被仙門推為百家第五,那時候十二位掌門齊聚弦望海前,他們得了內線消息,忘月窟內讧,老魔頭被新魔頭撕成了兩半,所有的山妖小鬼自相殘殺起來,那新魔頭許是殺紅了眼,許是得了失心瘋,許是被激起了魔性,反正是大開殺戒,見人殺人見鬼殺鬼,三天下來竟把嚣張數百年的忘月窟殺了個幹淨。我奉師命一起在弦望海邊靜候——年輕弟子不過三五個,不是每個掌門都帶着親信弟子——我們一共十大幾個人沖上了傳說中的晦朔山……”
“那日,晦朔山流下的溪水都帶着紅色,一進山門,隔三差五便有屍體橫陳——想是欲逃卻未逃的出去的——及至往深處去,屍身越來越密,草叢裏樹上灑濺着紅色白色黑色褐色不知是什麽的液體,根本不能細看,快走到忘月窟前時,血漿殘骸屍身已經鋪滿,什麽叫屍山屍海,人間地獄,想來那就是了。”
醒林沉默着,她所說的一切都是他沒聽過的。
“那忘月窟出事前似乎是在辦什麽宴會,窟前設着破木臺,木臺上放了一具水晶似的透明棺材——至今我也不知是什麽材質,絕非水晶,遠遠看來有些淡淡地光芒,那棺材蓋是打開的,有兩個人仰躺在旁邊——那破木臺上只有他們。”
醒林袖中的雙手,緊緊地握住,手指甲插進又柔又軟的掌心。
“玉房宮的掌門龜蒙真人與東山派的虞掌門停在前方不肯走了,龜蒙真人命我們幾個小輩查看四周有沒有活口,然後十二位掌門小心翼翼地往那破木臺去了,我和玉房宮的甘棣華師兄忙活了一個時辰左右,等确認我們負責的那處沒有任何活口,便回去尋師尊們。然我們回去時破木臺上只剩下一個人,并沒有仰躺在棺材上,而是平躺在木臺上,不知被誰擺成睡着的樣子。那人的脖子上帶着一只金身紅眼的蛇形項圈,形容蒼白枯槁,但……長得很美,甘師兄說他失了大半的血,已是血枯而死,如今皮肉還新鮮,稍擱一段,就成了一具典型的幹屍。”
聽到這裏,郭不貳早忘了害怕,她忽而插嘴:“這就是魔窟的守燈人啊。魔頭的那個……”說到一半,咽下了自己的話,在黑暗裏似乎有些可疑的紅色爬上她的臉頰。
李師姐深深地看她一眼,道:“是,雖然他二人同為男子,但仙門中人皆道他二人名系魔窟的魔尊與守燈人,實為情人。”
那成千上萬的大小魔頭齊聚弦望海中的晦朔山,可謂是魔道的老巢,而老巢中的老巢是晦朔山中一處魔窟,魔頭們為它起名為忘月窟——這名字起的倒是怪風雅,那忘月窟在山頂最高處,背靠弦望海,坐擁晦朔山,将西北方的神州大陸盡收眼底。
而這忘月窟中常年供奉着一盞幽魂燈,能吸取天地陰氣,魔頭們在東南沿海邊沿的城鎮肆意殺掠,其中每隔數年搶一些十幾歲的少年,選出一個陽氣最足的養在魔窟中,與那天地至陰的幽魂燈相互調和,魔窟稱他們為守燈人,剩下的少年則被派去幹些伺候大魔頭們的雜活兒——在妖魔鬼怪中求生的凡人,比鬼還不如。
“玉房宮的首徒甘棣華師兄,是個善心的人,仙門中皆傳他人品尊貴,和煦大方,修為又高,是一點也沒錯,他見那守燈人的遺體躺在棺材外,便起了憐憫之心,對我道:‘這人不過是凡人,自小被虜來的,今生所生受的一切,想來也非他願,況也未聞他做過什麽惡,如今命隕魔窟,留他在這荒天野地裏被豺狼虎豹啃食也是可憐,不如讓他到地下安歇吧。’”
“我這一生見過的人不少,佩服也有不少,但是像甘師兄這樣挑不出毛病的真的少有,我幫着他把那守燈人放回棺材,封好蓋子,在魔窟不遠處挖了坑把棺材放了進去,我忽而想起聽師傅說過,魔窟的守燈人去世後,墳上俱要種上一種晦朔山獨有的樹——就是還生樹,這樹只有一棵,仿佛是被下了咒似的,世間只能活一棵,只要一折枝另栽他地,原樹便立刻枯死。我那時也是覺得這傳說稀奇,便尋了那還生樹,折枝載在那新墳上。”
“我們挖坑栽樹忙了好久,但直至太陽落山,我和幾個師兄弟們在那破木臺上等得幾乎睡着了,師尊他們才從魔窟裏出來。東山派的虞掌門還緊張的問我,怎不見那守燈人了,我便告訴他們,甘師兄心腸好,安葬了那守燈人,師尊他們還誇贊了甘師兄,緊接着我們一行人便匆匆下山了,對了,走的時候我特別留意了一下,那還生樹的原樹居然真的幹死了。”
荀未殊道:“魔窟縱橫玄界數百年,果然有些神奇之處。”
繼而他道:“但魔窟出事那天曾有小鬼趁亂早逃,被鎮九門的師兄們候在弦望海邊布陣網羅住,他們說,那老魔頭不知為何将守燈人推入十二毒屍洞裏,那守燈人被毒屍咬噬後毒死,怎地師姐會看到他失血過多而死呢?”
李師姐一愣:“我倒是沒聽說這個說法……不過市井上對魔窟的事多有杜撰,不能當真。”
荀未殊緩緩搖頭,眼神堅定:“當時我就在弦望海邊,親耳聽到的。”
李師姐眼現迷茫之色,她努力回憶當時的一切,也如荀未殊般搖頭:“不可能的,我記得很清楚,他身上有幾個咬噬的傷口,但都不至于大量失血,我和甘棣華師兄當時還都疑惑,他是從哪裏失的血。”
郭不貳見荀未殊和李師姐皺眉互證,等不及地插話:“許是李師姐當時沒看清楚吧。”
然後她問出了自己早就欲問的問題:“市井裏都傳說那守燈人長得美,師姐,他到底有多美,你是咱們這裏唯一見過的,你說說。”
李師姐像是被酒壇被點了火,瞬間将剛才的疑惑扔到九天外,若不是白蟾宮如今生死未蔔,她定要眉飛色舞,努力抑制着自己靈動的眉毛與嘴角,她道:“哎,這怎麽好形容,總之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男子……雖然當時他已渾身如死灰。”
她的眼光在人群中逡巡,點了點醒林:“就比如說虞師弟也好看,但卻是七分姿色加十二分風姿組成的好看,那守燈人就不同了,那是十分姿色,硬拗出來的好看!”
郭不貳聽後果然臉色更紅,眼睛裏亮晶晶地,這一番探讨讓她與李師姐二人俱忘了此時此地的兇險詭谲,齊齊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游絲。
煩亂中被點名的醒林:“……”
他看着那燃燒的火苗,有些好笑,有些無奈,有些焦慮,有些無法宣之于口的悵惘……及傷懷。
“李師姐過獎了,我哪有七分,五分都沒有……”
郭不貳斬釘截鐵的說:“六分吧,你還是有的。”
醒林再次:“……”
荀未殊問道:“故此,還生樹只有一棵,下面安葬着那守燈人,而整個晦朔山都被陣法封死,裏外不通,那是誰摘了還生樹葉?是外面的人進去了?還是裏面的人……出來了。”
“再有,師姐确定那山上全死透了嗎?”
剛為了八卦精神抖擻的人們靜下來,李師姐說:“當時好幾個師兄皆在場,我們都未曾發覺有漏網之魚,那魔頭更是經十二位掌門确認後,親手封在魔窟中。”
若真是還生樹葉,那是外面人進去了?外面何人要進那晦朔山?那裏大小妖魔早已滅絕,也未曾聽說藏有什麽異寶奇珍,只剩下或曝于荒野或爛于地下的屍身……
若是裏面的人出來了,那又會是誰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