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他勉力站起,快走幾步,打開客房門。
門內的醒林:“……”
門外的衆人:“……”
夏百友帶着荀未殊、甘棣華、李師姐一個不少站在門外。
夏百友:“虞兄你好啦?”
他身後的荀未殊長嘆一口氣:“總算找到你了。”
醒林收回一夫當關般擋在門板上的手。一群人熱絡的圍簇他坐下。
七嘴八舌道:“還以為你也被抓走了。”
夏百友道:“我昨日本在追蹤那人,遇見你後不得已誤傷了你,不敢移動,忙回玉房山找人幫忙,路上正好遇見找人找瘋了的荀師兄他們。大家一碰頭,才知是一場烏龍。”
醒林:“哦。”
荀未殊歷來沉穩,此時卻面帶菜色,“他之前也沾上了葉子,誰知道下個出事的是不是他!”
然後斂色,十分嚴肅的對醒林道:“師兄,就在昨夜,我們一路趕回玉房山,本欲清點人數去尋你,卻發現,紫極觀的荀令萼師兄也不見了。且他一直未曾出玉房山,是在玉房山裏不見的……”
醒林道:“哦。”
甘棣華瞧瞧他的臉色,又遞與夏百友一個眼神,替醒林倒了一杯熱茶:“虞師弟,喝杯茶,你的臉色很不好。”
醒林強抹了抹臉,“是嗎,是我修為不濟,竟然連夏兄一掌也沒接住。”
甘棣華等人在路上已聽到夏百友解釋原委,想來醒林神經緊繃,為求自保故出殺招。
只是……甘棣華不着痕跡的打量眼前這位和自己同樣出身的嫡系首徒,這位毫無名氣的嫡系首徒,有一件很有名氣的事——他是嫡系中排位最低,修為最不濟的……
且是低到匪夷所思,按理嫡系出身,出于掌門教導之下,且是親生子,從先天到後天都應是最得天獨厚的。
甘棣華看着這位出名的廢物,道:“荀令萼師弟是紫極觀掌門的親生子,白師弟和郭師妹是東山派和紅雲教的得意弟子,醒林師兄你更是虞掌門的親生子。”
他嚴肅道:“此次事端非比尋常,丢的全是各門精要,恐怕今日玉房山妖魔成災,十二掌門被調虎離山去晦朔山,似是被安排好一般,恐不是一人一力能為之。”
“但若是忘月窟那魔頭死灰複燃,以他一人之力……卻又不必如此做局。”
醒林雙手把轉着那被子,垂着眼,道:“所以?”
能號令妖魔,藏而不露,使盡手段的……
甘棣華鄭重其事,道:“師叔們商議後,一致認為,極有可能是那守燈人使了妖法,重生作亂!”
甘棣華幾人将他圍住,密不透風的保護住,殷殷囑托:“從今日起,虞師弟萬萬那要小心,不要被那妖人得空算計了!”
醒林:“……”
“……好。”
一行人圍繞着醒林趕往玉房宮,出了帝都城門,便禦劍直上,醒林在空中俯瞰這綿延青山。
想起自己第一次來此處,參加千英百绛榜時的盛況。
十年前。
醒林十八歲,一行人中,只有他連禦劍都不會,他父親拉着臉走在最前方,醒林只好搭着白師弟的劍來。
這玉房山,在帝都邊上,卻難得的青山簇擁,環山饒水,最高的主峰如同牡丹花心般被環繞在群山深處。
春日漫天碧綠自不必說,夏日鳥鳴花香,自有妙處,秋天裏,山樹深紅淺紅層層疊疊,如詩如畫,冬日裏銀裝素裹,更添妖嬈。
四時勝景,物産豐饒,占盡天時地利,真不愧是仙門中的帝都,引得四方來拜。
這玉房宮的弟子也教導的好,待人接物禮儀周全,見了來客,長袖揖地,絕不視門派大小行青白眼之事。
東山派來時,正值玉房宮迎客的第一天,天下人紛至沓來,絡繹不絕,大弟子甘棣華率領師弟們站在高逾數十丈的門牌下與賓客寒暄。
與甘棣華說話的一行人,穿紫衣,帶銀寶冠。
那帶頭的年輕人又高又瘦,面如冠玉,雙目清傲,在甘棣華面前渾然不見傲氣。
眉眼彎彎地拉着甘棣華的手:“你世尊怎叫你親來接客,就這幾日功夫還不再精進精進。”
甘棣華笑道:“師尊與師叔們事務繁忙,我只好出來照料一二。”
旁邊一個身上挂着小刻刀,懷裏揣着木頭人的師弟——夏百友在一邊笑道:“想是甘師兄心有成竹,取那榜首如取囊中之物。”
平日裏對天下人都不屑一看的荀令萼覺得甚有道理,在邊上點頭附和。
甘棣華連連擺手:“好了,小夏,你就不要逗我了。”
轉身對荀令萼道:“上次見你小試新劍,為兄驚豔至今,此次看你必定能大放異彩。”
荀令萼聽了甘棣華的誇獎,一張冷臉帶紅,他對這位玉房宮的大弟子是從腳底板到頭發梢的敬愛欽佩,心悅誠服。然沒等他高高興興的張口,便看見了側面過來的東山派。
霎時間,一張冷臉猶如雪上加霜。
甘棣華知他兩派恩怨,忙向虞上清拱手寒暄,免的冷場。紫極觀為首的荀令萼對東山派視若不見,底下一幹人等也不理睬他們,只有夏百友仿佛不跟人說話便渾身癢癢一般。偷偷摸摸沖那邊抛媚眼。
虞上清尴尬了幾十年早已不覺尴尬,與甘棣華寒暄過後,由玉房宮弟子帶領,來到巍峨廣闊的院落,數十上百間客房整齊排列,大小,門房,窗戶,裝飾俱是一模一樣,好一派恢弘氣派。
東山派住到了西邊,紫極觀住到東邊,兩兩相對,荀令萼正在收拾行囊,忽想起一件事,他要囑咐夏百友這猴子幾句,少與那東山派閑磕牙,這猴子平日裏不算太傻的模樣,是不知道本門和東山派不和還是怎地!
他在整理行李的衆人中沒發現夏百友的人影,來到長廊,空空無人,順着長長的走廊走到拐角處,順着風聲隐約送來兩人的談話。
“啊!不要”
“不要動那裏。”
荀令萼有些疑惑,順着聲音尋過去,只見客房後面,幾排破木頭堆積成小山,一個碧衫玉冠的年輕公子坐在木排上,看着一個紫衣銀寶觀的年輕人盤腿坐地,那紫衣人自然就是自己混蛋師弟夏百友,他正低下頭,吹手裏的小木人上的木屑。上面坐着的碧衫公子是那東山派的虞醒林,他正拿一塊磨刀石幫夏百友磨那小刀,磨好後,遞與夏百友,把腦袋湊到夏百友腦袋邊。
醒林道:“小心點,這次不要在那下刀了。”
夏百友全神貫注渾然忘我:“不行,一定要在這裏……”
荀令萼寒霜上臉,咳了一聲,“小夏!”
夏百友一驚,立刻起身把小木人往懷裏一揣。
“師兄!”
荀令萼瞪了他一眼,“師尊尋你。”
畢竟名門正派之間,雖有嫌隙,卻不好直接說不許與東山派交往,
夏百友立刻道:“我立刻就來。”邊說邊給醒林飛眼神,四目相對,滋啦啦,似是響起數道火花,醒林眨眨眼,示意他“我知道了”。
荀令萼不明白他們之間打什麽啞謎,更生氣了。
只見夏百友跟他一路遠去,依稀傳來幾聲訓斥:“你把師尊氣死你高興了。”
“資質也不算太低,就是不肯修煉。”
“整天游手好閑,拿出刻那破木頭的時間精進修為,修為也不會差到如此地步。”
“我看你這次要倒數了!”
後來,果然不出所料。夏百友在第一輪比試中便敗下陣來,最終得了個九十八的排位。
醒林更比他低一位,九十九位。
千英百绛榜連比十四天,他倆在第二天便空閑了。
二人頂着各自師尊的森森目光,在玉房宮,上樹抓鳥,下河摸魚,刻小人,寫扇面,玩花鬥草,燒烤涮肉,無所不為。臭味相投彼此引為知己。
而在他們玩樂時,荀未殊出人意料的摘得第四,消息傳來時,醒林正往火鍋裏扔肉,涮肉的筷子頓了一下,他再撈起時肉已經老了。
老了的肉就不好吃了,品起來如同嚼蠟。
醒林微笑的一如既往,拿起酒杯與夏百友等人碰杯。
不醉不歸。
荀未殊第四,鎮九門的胡争如排了第三位,最後一日,果然只剩下天下第一第二兩大門派的大弟子争奪桂冠。
這一年,甘棣華與荀令萼才二十歲,在年輕一輩中,他二人素有盛名。上一輩老人早令弟子們以他二人為楷模,今日,他二人終于站在最高處,得到天下人的認可,在天下人面前一展身手。
在後臺,荀令萼有些緊張,他拉着甘棣華的手,笑道:“甘師兄,我自知不如你,一會上臺後,不用讓着我,我會盡力與你一戰的。”這是他的對手,他卻全身心信任他。
甘棣華失笑:“荀師弟,我們還未比過,你怎知不如我。”
荀令萼心道:還用比嗎,我輩之中,你當然該是最好的。
比試臺外。
大校場可容納千人,呈圓形,被飛檐蹲獸的兩層樓合圍,比試臺設在前方正中間,從大門到比試臺設着一溜十八對,三人合抱的大火盆,火焰竄到一人高。除地下十八對火盆,上空也設着同樣大小的十八對火盆,用銅柱挑到兩層樓高。比試臺後的屋檐上也設着十八對同樣大小的火盆,一溜雁翅排開,照的校場亮如白晝,比試臺上絲毫畢現。
大門拉開,十二位名門大派的掌門,并肩緩步入場。
如今仙門中但凡有些臉面者,無不争破頭也要來一睹盛會。在如今有幸在場者,無不抻着脖子往那前方擠去,幸而,玉房宮安排得當,各門各派都被圈定在各自範圍內,誰也不許妄跑妄擠。
只有一處例外,大門正上方的二樓裏,面對校場的八扇窗戶被盡情大開,兩張大方桌胡亂拼湊在一起,中間設了個鍋子,裏面紅湯滾沸,桌上還擺着七八盤肉,數道熟菜水果,以及五六盤剛考好的肉串,旁邊設着一個火架,夏百友帶着五六個人正往那火架的肉上刷醬撒鹽。
這一群人都是早早落第的各家弟子,都是不學無術之徒,談起修為,像個大媳婦一樣羞羞答答,一說玩樂,撸起袖子沒人比他們更在行。
夏百友從熱火朝天的活兒裏擡起頭,窗戶邊,醒林獨自倚欄,一只腳翹在長板凳上,舉起一壺酒,一飲而盡。
他前方,遠處的比試臺前,幾位掌門領着各自的得意弟子正在寒暄——虞上清身旁站着荀未殊。
夏百友看他那獨自飲酒的樣子,心中有些異樣感受,說不清,道不出,招呼他來:“醒林兄,快來一起幹活。”
醒林朝他一笑,搖了搖手裏的酒壺,聲音溫柔,“不,我要等着吃。”
夏百友哈哈一笑,将自己啃了一半的肉串遞給他,醒林不肯接,撇頭躲開:“髒,誰要吃你剩下的。”
夏百友嘿了一聲,“嬌氣的你,潔癖!”
醒林又飲了一口,問他:“夏兄,我與你相識不過幾天,便已覺你天資聰穎,在修煉一事上極有天賦,可你為何修為這般滞後?”
夏百友轉身回去,漫不經心,“滞後不好嗎,為何我一定要比人強。”
他拿了一根新肉串,重新遞給醒林,笑道:“做自己喜愛之事,于我來說便是正途。我并不一定要強過許多人,但我要比許多人安心快樂。”
醒林接過肉串,垂下長長的睫毛,在臉留下一小片陰影。
夏百友忽然問他,“你呢?你也是個七竅靈透的人。”
醒林把玩手裏的肉串,淡淡一笑:“我?我才不靈透。”
夏百友眉頭一挑,顯然覺得這話不實誠。
醒林凝視他良久,忽而一笑,淡淡的笑裏似乎有千百種滋味。
這個忽而的笑,夏百友似乎品出一絲苦澀。
醒林輕輕道:“你相信有一種人嗎,什麽都能做好,什麽都學的很快,只有最重要的事,總是學不好。”
他看着窗外的明月,道:“無論他盡多大的力,都做不好。”
醒林的聲音明明是一貫的溫柔,從不銳利、急迫、咄咄逼人。
夏百友卻覺得,他苦透了,他的心裏苦透了。
天底下怎麽會有這麽一個人呢,又風流,又清純,又溫柔,剖開卻是苦的。
他在心中迷惑忘我之時,醒林指着斜前方,一尊明月之下。
“那是什麽?”
正前方的比試臺上,大賽開鑼,荀令萼果然一躍而上,連擊數下,而甘棣華從容不迫悉數擋下,寶劍翻飛,寒光閃爍,拆了數十招之後,明眼人都看出了勝負,
正在此時,一個黑衣人影幽靈般地,從大門上方的最高的屋檐上,從明月下,橫空出世。
醒林眼見自己斜前方的屋檐上,那黑衣人影一躍而出,不借外力,穿越數十個火盆,每一個火盆中,一人高的火焰如同巨龍的舌信,那黑衣人影在空中游曳般地,腰身輕轉,黑衣翻飛,穿過烈烈火光,直沖比試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