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醒林側着臉,察覺不遠處有人,他猛的擡眼,對上天擲的目光。
他吓了一跳,身子不由自主坐直,手上慌忙系好衣服。
然後他回頭,看天擲還未動。
“天擲。”
“天擲!”
“……嗯。”天擲被叫醒,怔怔的看着他。
醒林笑容中藏着一些僵硬,“你來了怎麽不出聲。”
天擲不由自主坐到他身邊,“我……就想看看你睡了沒。”
他二人坐的極近,天擲看着他,他悄悄打量天擲,然天擲并沒往前一步。
天擲記得他說的話,恐他生氣。
此刻,魔尊萬斛龍從忘月窟前經過,他剛從外歸來,二長老侍奉在側,迎面撞上一小兒在掘地玩土,他奇道:“這是誰?”
二長老在後答,“這是少尊主與守燈人下山時,守燈人從外帶回的小孩。”
魔尊覺得這話奇怪,少尊主與守燈人?下山?守燈人說帶回就帶回?
他再往前走,迎面又是一個穿着破爛的少年,跟在那小兒後面,他以為是前些年從外擄來的守燈人的備選們,沒想到身後二長老幽幽地說:“這也是守燈人從山下帶來的。”
萬斛龍腳步一頓,往忘月窟大步而行,二長老看他那去向,在身後忙說,“尊主請留步,少尊主和守燈人在裏面……”
萬斛龍回頭,二長老笑的愈發暧昧。
二長老道:“若魔尊想見少尊主,還是……還是讓屬下先為通傳吧……”
洞外傳來了二長老請天擲的聲音,打破了洞內的尴尬。天擲對他一笑,轉身離去,醒林也笑笑。
天擲走了,他松了一大口氣。
不知從何時起,他已開始怕他。
他在魔窟兩年多,竭盡全力,守着一條危險的邊線,如今,天擲真的長大了,花言巧語怕是難再糊弄他……
醒林捂着剛裸露的肩頭,那裏似被一道目光灼傷了。
他呆坐了一會,無法可施,慢慢走出洞口——天擲半日未回,他不禁擔憂。
洞外,小孩一見他,便捏着一個比他手掌還大許多的血蛭,跑到他眼前,他有些不好意思,一張臉紅撲撲的。
他喜歡這哥哥,十分溫柔,十分愛笑……還好看。
他将最肥大的血蛭遞給這個哥哥,“給你。”
醒林情不自禁向後退了一步,點着那掙紮的血蛭問他:“我的乖乖小哥!你從哪淘來這些東西?”
小孩眼中露出極興奮地神情,他壓低聲音道:“魔尊來時帶來好些,我偷了一個過來,剩下的都在那養屍陣裏了。”
他羞澀地說:“你要是喜歡,我可以爬進去再……”
醒林一見這東西便渾身發冷,揮手止住他的話頭,側着眼不去看那東西,“不用不用,你快拿走自己玩吧。”
小孩有些失落,不過他好得也快,轉身便拿着那玩意,一颠一颠地跑了。
醒林捂着胸口,望着他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小背影遠去,這麽小的年紀居然敢爬那養屍陣,自己從娘肚子爬出來的人都是這麽骨骼清奇嗎?
醒林心中別有憂慮暗自生,千萬種愁緒化作一聲嘆息,無法吐露,只能堵在他的胸口中。
那一年深冬,他心事沉沉,咳了個驚天動地,日日躺在床上,側着身子,露出一副消瘦的輪廓。
那日,他躺在床上,在迷糊中感知到一道目光映射在自己脊背上,他慢慢睜開眼睛,極力控制住呼吸,卻沒有動。
他不敢動。
似是處在餓虎饑狼目光下的人,略動一絲,便引來噩運。
那身後的人,緩緩走到近前,手指欲要撫在他臂上,在只剩一寸時,堪堪停住了。
頓了一會,一片幽暗的火光中,醒林清晰地聽到身後人的呼吸聲。
那人猶疑了一會,卻沒有舍得走開,極輕地,極靜地上了草床,躺在他的身後。
靜默許久,那人的指尖似乎劃過自己的脊背,醒林一瞬間後背的毛孔齊齊炸開。若在平時,身後的人定能發現異樣,但今日不同,那人呼吸略有些急促。
醒林手心蜷縮,恨不得立刻昏死過去,同時在渾身麻痹中,聽到那人的喘息聲越來越重。
那人似乎有些輕微且克制的動作,醒林的後背能感知到那炙熱的身軀,耳邊是難耐的喘息,身下的草床傳來簌簌的輕微晃動,他二人身上無一貼合之處,但醒林知道他們從肩,腰身,胯,大腿……幾乎要融到一起。
醒林不僅閉上雙目,還幾欲封住雙耳,把自己砸暈在這草床上,他在苦苦煎熬中,聽那喘息聲越來越近,越來越熱。
終于,身後那人要哭似的輕哼一聲,緊緊抱住近在咫尺的身軀,他在顫抖。
醒林如遭電擊,他無法在裝睡,豁然打開抱住自己雙臂肩膀的手,狼狽地落荒而逃。
他竟真的逃了出去,身後的人并沒有追。
他一口氣跑到當年他走累了不肯再走,并要天擲背他的那片大白石板處,撐着腰大口呼氣,大口吸氣,盤腿坐在那大石板上,他心緒混亂,目光發直。
一直呆坐到落日十分,那年弦望海漲潮後忽然多起來花哨魚群,一批一批被打上岸邊。
這種魚晦朔山上的人都不認識,這是符合常理的,對岸東南海邊的漁民也不會認識。
因為這是東北海邊才有的魚,東山派的坐落在夕照湖中,夕照湖通海,這種魚兒是最常見的。
嘴大貪吃,腹大存食。
他找到其中最大的一條,接近一臂長,醒林面無表情,從袖中拿出一截小刀,那小刀平平無奇,只是刀鞘處鑲着黑炭,用小刀劃開魚腹,他取出那裏面的小油布卷。
那上面寫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吾等十二人已将寶器練成,但俱傷元氣,需一二年間調息,待吾等傷好,汝便行動,相聚之日,指日可待。
醒林将油布卷緊緊握在手心裏,相聚之日,指日可待……
他回頭望向晦朔山暗沉沉的山頭。
再過一二年,他終于可以離開這裏。
他拿出一條極小極細地油布卷兒,倒拿小刀,用刀鞘的尖頭黑炭在那布上,寫下三排小字:今日發現,斷情絕欲水對我無效,斂仙丹或許抑制其藥性。
寫畢,他抓起最大的一條活魚,将那油布卷兒放在那魚兒嘴邊,那魚大嘴一張便将油布卷兒吞下。
醒林将他遠遠一抛,扔進大海。
這種魚一路直行,觸岸而返,東山派弟子幼年時無不玩過魚肚傳書的游戲。
那一年弦望海水漲到山腰,天時地利人和,醒林又開始玩起這種游戲。
他傳了一封魚書後,并沒有回忘月窟,枯坐在大石板上,他的心緒如一波又一波的洶湧海浪。
只要再忍耐一二年,他便能回到家,回到正常的“人”群中,那裏有暮光輕籠的東山派,小舟搖橹的夕照湖,還有熱鬧非凡的帝都,雍容盛大的玉房宮,那裏人世秩序井然,沒有無緣無故的肆意虐殺,不會因弱小随時命懸一線,不用費盡心機罔顧尊嚴的攀附強者……那裏才是一個安全的世界,那裏才是人間。
十二掌門的寶器練成,他終于可以行動……到那時,醒林望着身後晦朔山連綿起伏的黑色輪廓,到那時這個不人不鬼的世界,這個殺人如麻的魔鬼窟,這個禍害無數生靈的巢窩,這個盛放着幽魂燈安靜洞穴,這裏惡貫滿盈的人們,這裏曾給他庇佑的人們……就不複存在了吧,
醒林垂下眼眸,躺倒在石板上,看着山影從淺黑變為深黑再變為濃黑,又從濃黑變為深黑,再變為淺黑。
原來黑夜是這樣的漫長。
醒林起身,敲打僵硬的四肢,慢吞吞地複朝海岸走去,淩晨時分,又一批色彩斑斓的魚兒擱置在岸,他低頭瞧了半晌,選中最肥美最花哨那一只,剖開,果然又是一個油布卷兒。
上書:胡争如一再追問救他之人的細情,可否告知,待爾答複。
醒林捏着這個油布卷兒,視線落在湧來又返回的海潮上,發了半晌呆。
然後他寫下兩個小字。
不必。
像他這樣不堪的人,不必告訴世間任何一個人。
他把魚兒放歸大海,一步一步走回深山。
往日走上半日的路途,今日在恍惚中,似乎沒幾步就到了。
醒林進了忘月窟,走過兩道岔口,又回到熒熒燭火中,只是他沒想到,天擲依然坐在那草床邊,垂着頭紋絲不動,不知已呆坐了多少時辰。
他聽見聲響猛地擡頭。
醒林猝不及防地與他四目相對,微光一閃,他似乎看到一對泛紅的眼眶。
天擲的唇微微張開,卻說不出話,他錯了,他知道自己冒犯了心愛之人。
在深深的黑暗中與偶爾的熒光中,二人一坐一站,相顧無言,俱無動作。最後竟是醒林猛的轉身,他似是忍受不了了。
天擲心中發慌,快走幾步,從背後緊緊地抱住他,低聲說:“你不要生氣,我……我錯了,我以後再也不會了……”
這幾句話像是有重量般,壓的醒林承受不了,他撥開緊箍他腰身的雙手,扶着洞口的山牆,無數東西堵在他心口,堵得他心口發酸。
他回首,天擲還站在原地,面龐是那樣的年輕青澀,眉眼清淡而好看,只對他閃着赤誠的光,只對他。
他回首對着冰冷的山牆,在一片隐痛中,一個聲音問他,這如何是好。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怕被打 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