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我們雞西市裏只有一所寺廟,叫華嚴庵。離我家不遠,走路也只要二十五分鐘。

正月十五,從來不信神佛的我也和父母去了一次。他們自然不知道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還覺得兒子突然懂事了,終于可以陪他們一起去上香了。

雖然那些怪事已經過去了十多天,但還是我一直解不開的心結。特別是關于小靜,她到底是不是鬼呢?如果是人的話為什麽這麽長時間沒和我聯系?為什麽飯店裏的人都說沒有這個人?為什麽她住的地方并不存在?如果她要是鬼的話,她又怎麽能生存在人間?怎麽能用電話呼我呢?這些問題讓我這段時間精神恍惚、魂不守舍,連過年的好興致也減掉了大半。

華嚴庵坐落在半山腰。正月十五是個好日子,上香的人站滿了半個山頭。那時候私車還不太多,滿山遍野停滿的都是紅紅的夏利。另一小部分是一輛比一輛豪華的公車。好不容易擠進了人群,上了九炷香。擡眼看佛的時候,頭一次找到了一種依賴感。當時我的心裏這麽想:如果世上确實有鬼的話,那世間也一樣有佛吧!

爸媽還要去後殿,我一個人從裏面出來。在路邊買了個觀音形狀的玉墜挂在脖子上,管它有用沒用,當個護身符總是好的。我不是個喜歡動的人,尤其是在這種人群密集的地方總感覺透不過氣來。趕快擠出人海,到了外圍的車海之中。

前面有人喊我,我一看從對面的出租車上下來兩個人。一個是孟哥,還有一個是個女孩,二十歲上下年紀,我不認識。喊我的人正是孟哥。

“咦,桃子,你也來上香呀。”

我還不好意思說,怕孟哥回去笑話我。因為此前我總自诩為鐵杆的唯物分子。“啊,沒有,陪父母來的。”

“我給你介紹一下,這個是我的女朋友——于晶晶。這是我一起的同事桃子。”孟哥雖然試圖裝作平靜,但還是露出很得意的表情。

“噢,幸會幸會。”十八九歲的我還是顯得很腼腆,只打量了人家一眼就不敢再注視她了。

可是就這一眼就夠了,真的不太敢再和她對視。她的相貌身材在這一眼當中早就盡數收于眼底了。她中等偏高的個頭一米六八左右,身材勻稱衣着得體。臉長得很白淨,細皮嫩肉吹彈可破。發式是當時很流行的直短發,眉目十分清秀,睫毛彎彎長長,眼睛好像葡萄一樣散發着光亮,俏皮的小鼻子上架着一副細黑邊的眼鏡,櫻桃小口,嘴角一笑還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真是難得一見的美女,扔到哪裏都是一道風景。

“咦,孟哥這小子有兩下子呀,年前沒聽說他有女朋友呀,就過年這麽幾天就泡上了,而且這麽正點。”

我忍不住拿她來和小靜比較。小靜的缺點是在個頭和臉形上。小靜是圓臉而人家是正宗瓜子臉,個頭也比她要矮上不少。小靜是少不更事的女孩,而她是真正的女人。

“那我們先進去了。”不等我再作細致的評估,孟哥已經着急了,好像怕我把她搶走一般,拉着于晶晶的手向人流走去。晶晶沖我笑了笑做了個鬼臉,便和孟哥擠入人流。我怔住了,反複回味她那迷人的笑容。

“這要是我的女朋友該多好。”我當時心裏想。

呼機又響了,吓了我一跳,看電話號是公墓的號碼。不對呀,孟哥也沒在公墓,這大正月十五的誰會有什麽事情找我呢?

今天的天氣有些幹冷,在外面沒什麽感覺,一進了公用電話亭,才覺得自己渾身都是冰涼的。

撥通了公墓的電話號碼,那邊接電話的竟是關老師。他壓低了聲音和我說:“桃子,今天徐會計來公墓了。”

“今天?正月十五元宵節都放假,她去公墓幹嗎?”我心生疑惑。

關老師接着說:“她就說有些東西需要取回家,可是遲遲都沒有走,還拿來了個書包,鼓鼓的,不知裏面裝着什麽東西。”

“夠奇怪的,也許就是她在搗鬼。關老師,你注意她的動向,我們倒要看看她有什麽企圖。”

“好,剛剛她出去了,鬼鬼祟祟的。我放下電話就去,看看她在幹什麽。”

挂了電話,我心裏雖然緊張但又很興奮。我總算不是孤軍奮戰,多了一個關老師做同盟。

山上北風習習,比市裏更添一份寒冷。公墓的小屋裏爐火很旺,關老師給火裏添了一鍬煤,把門帶上,悄無聲息地摸出了門外。

時間現在接近正午,但天色有些陰暗。除了風聲整個公墓異常的沉寂,根本沒有徐會計的影子。

關老師四下看了看,空地和山間并沒有人影。他又順着大門進入墓地,一個墓區一個墓區地向上巡視。先經過低平價墓群,再走過漢白玉、花崗岩的高價墓群,上面只剩下一片荒地和一塊單獨屹立的大碑了。徐會計去哪兒了?人間蒸發了不成?

突然,遠處升起了一股濃煙,這可吓了關老師一跳。他趕快縮了脖子向荒地悄悄地靠近,準備看個究竟。

果然是徐會計,在那片枯萎的荒草當中。地上被她用樹枝畫了一個圓圈,她雙膝跪在圓圈裏面,面前生着一堆火,濃煙就是從這裏出來的。旁邊的地上,散扔着她的女士挎包,裏面竟都是給死人燒的那種黃紙。她長發披肩,嘴裏念念有詞,從後面看說不出的陰森恐怖。

關老師心裏一緊,馬上聯想起臘八的那個夜晚,那雙雪地中間的腳印。她這是在做的什麽法?是不是又在弄些不可告人的東西?

雖然關老師膽子也不小,可上回受的驚吓不輕,現在又見到了徐會計這副模樣,只覺得渾身發涼。他只想趁徐會計還沒看見他之前全身而退,至于她在幹什麽現在對他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了。關老師屏住呼吸輕挪腳步,向墓群方向退去。

寂靜的山谷中一個冰冷刺骨的聲音,讓他不寒而栗。

“關老師,我知道你來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徐會計沒有動。她接着把剩下的黃紙一一扔入火堆,看着它們燃燒,嘴裏還是念念有詞。關老師卻好像被釘子釘在了那裏,動彈不得,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只是嗯了一聲算作回答。火漸漸小了,徐會計一直看到最後一張紙也化做了灰燼。随着北風有很多灰燼飄蕩起來,黑黑的,軟軟的,像浮在空氣中的幽靈。

“關老師,你一定很奇怪吧,我為什麽要在這裏燒紙。”

“嗯,嗯,不不……”關老師不知道說什麽好。

“呵呵,沒事。這事情和你沒什麽關系,放心吧。不過你千萬不要和別人提起,能做到嗎?”徐會計的語氣很平靜,好像并沒有發生什麽。

“能,能。”

“我該回去了。”臨走的時候,徐會計給了關老師一個微笑。徐會計本就有幾分姿色,笑容也相當迷人,可是這些現在在關老師眼裏都像看到魔鬼一樣的可怖。

從荒地再向後走,就是公墓的後門,直通朝陽村的。徐會計從那邊步行下了山,關老師也趕快回到管理處。

他額頭上沁滿汗珠,心怦怦地跳,好像懷揣着一只小兔子快要蹦出來。剛才的事情太離奇了。徐會計也沒有什麽親屬去世,幹嗎要燒紙?而且不在墓地裏燒,非到墓地最裏面的荒地裏燒?還有,明明自己剛才很注意沒發出什麽聲響,她是怎麽知道我在那兒的?莫非她真的是個鬼不成,還是會什麽妖法?

過小年那天孫所長來視察的時候給公墓帶了兩瓶雄黃酒。公墓屬陰,只有這麽幾間小房,出門還都是風口,沒有酒可不行。此時的關老師感覺到自己渾身發冷,趕快開了一瓶倒在杯裏一飲而盡。

關老師感覺酒精經過的地方都在燃燒。嗓子眼、食道、胃都好像都在瞬間被灼傷,鑽心地疼痛襲來。沒等再有什麽反應,關老師就暈了過去。

轉眼正月過去了,過年的新鮮勁兒也逐漸消失,一切又恢複了正常。公墓的淡季快要結束了,這段時間,我和孟哥都基本沒上過山。我在家除了練練字、看看電視,再就是泡臺球廳消磨時光,也沒什麽大意思。我想孟哥一定是天天陪着那個馬子樂不思蜀,沒空搭理我。

這一天正閑着沒事幹,孟哥打我家的電話約我出來玩。真是想什麽來什麽。我還想問他都玩些什麽,那邊他已經急了,說就在我家樓下呢,下來再說吧。果然不出我所料,下樓的時候,又看到了那個叫于晶晶的女生。孟哥說今天請我吃火鍋,我當然也不推辭,只要有肉吃就怎麽都好。

娛樂中心對面開了一家火鍋城人氣很旺,我們就選在了那裏。還沒到中午吃飯的點兒,裏面還算清靜。我們三個落座,他們倆坐到了一面,神态親昵,這讓我無端地又生妒忌。孟哥雖然有一身的蠻力,但并沒有什麽文化,也就是個初中畢業。五短的身材,不到一米七的個頭,臉上還長着星星點點三環套月的麻子,怎麽這麽個天仙般的女孩子就被他泡到手了呢。“好漢娶懶妻,懶漢娶花枝”,媽的,這個世界真是不公平。

熱騰騰的火鍋上來,我們打開了話匣子。原來這個于晶晶是市醫學院的中專生,一次偶然的機會認識了孟哥。當時她媽媽低血壓在街邊暈倒,是孟哥給背去的醫院。她就覺得這孟哥是個大好人,沒多久兩人就走到了一起。我想想也是,孟哥行走社會久了顯得幹練老成,再加上手裏比較有銀子,泡到這種小女生也就不奇怪了。

我心裏暗笑,孟哥真是有命,趕上個老太太暈倒,這正是他顯示身手的大好機會。他平時常常自己背着塊二三百斤的石碑跑進跑出的,早就練出來了。別說背人去醫院了,背去跑馬拉松也沒問題呀。

于晶晶還特意和我客套幾句:“桃子,聽孟哥說你字寫得特別好,有機會可要教教我呀。”

“行呀,一定一定。”我知道人家也就是客套兩句,才不會真要我教呢,否則我真求之不得。

“別騙人呀,我可是說真的呢。”她的雙眼放出的層層電波快把我打暈了,然後就又露出了那種惹人犯罪的笑容。

我趕快喝了口酒壓了壓,看她看得我嗓子冒火,“我也是認真的呀,呵呵。你問孟哥,我可是個很認真的人呢。”

孟哥發現我們兩個說的投機,已萌發醋意,适時地轉換話題:“桃子,你什麽時候也找個女朋友呀,那時咱們四個一起出去玩不是更好。”

“呵,誰能看上我呀。”我自嘲道。

“我看那個小靜不是對你很有意思嗎。”一句話像一個晴天霹靂,打在我的頭上。

“什麽,你是說,你知道有小靜這個人?”

“開什麽玩笑,不就是朝陽村的那個十裏居的小服務員嗎,長得大大眼睛的那個。她不是還對你挺有意思嗎?”

“啊!”我簡直快瘋了,到底我是生活在哪個世界上的人呀。到底誰是人誰是鬼,怎麽這麽亂套呀。

于晶晶瞪着兩只閃亮的大眼睛望着我,表情十分的俏皮,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一看這雙眼睛,我的恐怖感被帶走了一半,忙自嘲道:“沒事,我最近就是神經兮兮的。”

“呵呵,你這個人好有意思呀。”晶晶沖我咯咯地笑了起來。

我不顧看晶晶那惹人犯罪的笑容,接着問孟哥:“那次有幾個飯店的女孩到山上來玩,有沒有她?”

“你小子別裝了,不是一共來了三個女孩嗎,你正在那裏寫碑,就數她站在你旁邊看得最久,我們都看出她對你有意思來着。”

“是呀,桃子這麽帥,女孩看見你沒意思就怪了。”晶晶邊笑着邊拿我打趣。

我的臉騰地一下紅透了,手都不知道往哪裏放才好。雖然明知道晶晶在開玩笑,可我還是很受用。

“怎麽着,用不用我在我們醫學院給你介紹一個呀?我同學都是美女,而且我們那裏男生可是奇缺貨。”

“不用了,謝謝。”我回答得有些結結巴巴,晶晶又是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不管怎麽說,有孟哥的這些話我心裏有了些底,起碼證明小靜這個人是存在過的,別人也能看到。飯店的那幾個小服務員竟然這樣逗我,看我下次怎麽收拾她們。不過她家那個胡同是怎麽回事呢?現在我有點怕了山下的那個朝陽村,好像這個看似平常的村裏隐藏着無數不為人所知的秘密。

坐在于晶晶的對面,可以更仔細地觀察她。她的眼睛烏黑有神,在黑邊眼鏡的襯托下更顯出一種讓人窒息的美麗。她笑的時候兩腮的酒窩就自然地顯現出來,好像全世界都因此燦爛起來。一件黑色的高領毛衣襯托出她那完美的身材,胸前還挂着一塊大大的銀飾,十分惹眼。我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在那個少不更事的年代,我越對哪個女孩有好感就越憋得滿臉通紅說不出話來。今天這頓火鍋可讓我丢盡了人,整個成了他倆開心的工具。

回去以後我有些魂不守舍,于晶晶的笑容總是在眼前浮現,揮之不去。這可讓我吃盡了苦頭,心裏暗罵自己沒有出息,怎麽見一個喜歡一個。而且朋友妻不可戲,我怎麽也不能喜歡上朋友的女朋友吧。

公墓又開始呼我了。我和孟哥對自己那些很久不用的家夥做了個大清掃。老王頭和關老師恢複成兩天一倒班。一切如前,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

這段時間小靜一直沒有動靜,這成了我心中久懸不解的謎團。她究竟去了哪裏?為什麽哪裏都找不到她?但對小靜的想念,很大程度上是出于一種對朋友的關心。說起來有些罪惡感,晚上做夢常常夢見于晶晶,甚至夢見她成了我的女朋友。雖然夢中那麽美好,但卻只能伴着失落醒來。我希望能再次看到晶晶,哪怕只是遠遠的看見她就好。

關老師最近身體大不如前,每次一喝酒就會痛苦難當,去醫院也沒看出個所以然,醫生只是說以後不要再碰酒了。他和我說了那次徐會計在荒地裏燒紙的事,聽得我毛骨悚然。公墓的每個人還是像以前一樣生活,說說笑笑,不過每個人和每個人之間,總有些複雜的東西在其中。

轉回來再說老王頭,這個倔老頭自從發生了鄭辛元事件後性情大變。可是農村老人畢竟是活得簡單,“你有萬變之規,我有不變之法”。管他有沒有鬼,喝完酒睡我的大覺。

今天二月二,龍擡頭的日子,按我們東北的風俗大家都要去理發,所有美發廳在這天都人滿為患。公墓的幾位下班也很早,主任按慣例把我和孟哥也捎下了山。不過張達沒有走,他說一會兒有個朋友來接他。

衆人走後,山上安靜了下來。老王頭看張達還在,不好意思直接睡下,只得硬着頭皮去墓上轉一圈,還拿了把掃帚充充樣子。張達坐在辦公室裏,翻着一本不太厚的書,外面包着書皮,看着像是在學習業務,其實書皮下的內容不堪入目,這是本地道的黃色小說。張達這種人沒什麽文化,看書也看不懂太深奧的,這種書正符合他的要求,滿篇都是省略號,沒幾個難懂的大字。

聽到老王頭走遠了,張達放下書,狠狠地把煙蒂摁在煙灰缸裏。見火沒有滅,他再用茶水往裏一倒,一股混着煙草和茶葉的刺鼻味道飄了出來。張達蹑手蹑腳地走出小屋,轉了個身來到了裝墓碑的倉庫門口。

門并沒有關死。公墓的倉庫沒有多大,只有三四十平方的樣子,裏面還散養了不少人家下葬時用的大紅公雞,味道甚是難聞。這幾只雞都由更夫負責喂,一般都是張達下班前才會鎖倉庫的門。

張達輕輕地推開倉庫的鐵門,可還是發出了吱嘎嘎的聲音。

外面天色有些昏暗了,沒點燈還真有些看不清裏面的情況,漆黑一片。張達把手摸到了門邊懸着的開關上,啪的一聲脆響,燈亮了。

張達啊了一聲,黑暗的倉庫裏竟然站着一個人!

這一驚簡直把張達吓得靈魂出竅。這半黑天的,一個裝墓碑的倉庫裏面怎麽就出現人了呢?裏面的這個人,滿臉的皺紋,光禿的腦門,半張着嘴,露出早已被熏黃了的一嘴龅牙。

張達再定睛一看,差點沒把鼻子氣歪了。誰呀,老王頭。

原來這老王頭自打上次被吓着以後膽子就特小,晚上不敢上墓地裏巡視,剛才剛拿着掃帚走到墓地門口就不敢向裏走了。一想怎麽辦呢,這要是傳到主任耳朵裏說我每天不巡墓,飯碗是不是就保不住了。外面還有點冷,要不先到倉庫裏避一會兒,等個一袋煙的工夫我再回去。對,就這麽辦。老頭就這樣跑到了倉庫裏。

再說張達。張達發現最近主任對他好像不如以前了,和他說話時也只是客氣地應付一下,根本沒有興趣和他再聊什麽。他也搞不清自己在哪件事情上出了問題。不過最近他卻發現了另一件好事。

公墓的倉庫裏堆着幾百塊碑,張達平時的工作就是接到會計開出的收款單後,憑單到庫裏取碑出來,然後再填張出庫單就行。其實在這個過程中,有很多漏洞可鑽。首先,從南方那些石材廠拉來的一車車石碑清點過數十分籠統,一些帶石花、掉渣的石材直接當殘次品處理,不計數目。再有,出庫後的石碑根本不和公墓賣出的墓穴位置對應,整個是一筆糊塗賬。而用戶買墓的時候,買碑、買墓穴、刻碑三筆錢是分開計算的。如果公差們碰見了自己的熟人買墓,還可以收所謂的成本價,或是用申請報廢的碑給人家,這樣就可以省一大筆錢。要是能偷着把碑運出倉庫賣掉,一塊碑至少可以賣到七八百塊,多的能賣到幾千塊,這可是個發財的大好機會。

張達作為庫管員,是這個流程鏈裏唯一可以做手腳的人。他發現這個情況有一段時間了,但一直沒敢下手。直到最近他才發現關于墓碑的統計真是十分混亂,本來想和徐會計一起來做這件事,可後來一想,做這件事其實只需要在沒人的時候偷着從倉庫裏搬出一兩塊碑,放在我們經常幹活的地方,然後只需暗地裏收客戶的銀子就大功告成。這樣做神不知鬼不覺,何必要再分徐會計一份兒呢。再說徐會計家底頗豐,還一心想往上爬,這點小錢說不定還不愛要呢。今天就是張達行動的日子,他想等所有的人都走了之後先搬兩塊碑出來,結果沒想到,偷碑不成卻被老王頭吓了一大跳。

既然都在這兒了,就沒什麽可隐瞞的了。再說老王頭還不容易對付,幾瓶好酒什麽事都能打發了。張達把老王頭叫回辦公室,開始了他的邪惡策劃。

公墓小屋外面,隐隐地傳來幾聲古怪的鳥鳴劃破長空。

今天我回家還算早,去廠子的浴池洗了個澡,回來的路上頭發又被凍上了,硬硬的。想像着這就是自己打上發膠的樣子,挺酷。又在路上買了根冰棍,洗完澡吃冰棍是人生的一大享受。

回到家裏,爸媽還沒回來,也許又是去鄰居家搓麻将了。打開電視看了兩眼。突然有些內急,随手扯了兩張報紙就跑進了衛生間。

我這個人有個毛病,不看點書報什麽的沒法上廁所。等坐好了才發現這是一張幾個月前的報紙,真是喪氣,唉,對付着拿舊聞當新聞看吧。《邊城報》的副刊辦得很火,上面有不少近期發生的新聞和刑事案件。漫不經心地翻看着,一則普通的标題:《兩車相撞肇事車輛逃逸,出租車司機和女乘客雙雙斃命》,往下一看:本報記者訊:本月十八日,一輛夏利出租車行駛到朝陽村口時和迎面駛來的一輛皇冠轎車相撞。皇冠車只受輕微擦傷,夏利車在急轉彎之後又撞在路旁的電線杆上。銀冠出租車公司司機鄭辛元和一名女乘客謝某均當場死亡。肇事皇冠車逃逸。據目擊證人村民李某稱,皇冠車為黑色,黑A(哈爾濱市)的車牌照。警方已介入調查此案,有知情者請和市公安局刑警大隊聯系。

鄭辛元?我大驚失色。這不就是老王頭說的那個雨夜墓地裏尋人的鄭辛元嗎?原來他是司機,還是被人家撞死的。我說怎麽鬧鬼,原來他死得這麽慘,兇手也沒有抓到。唉,真是人有旦夕禍福呀,誰知道會怎麽走到生命的終點呢。不過還算不錯,家人起碼還能給他買塊墓地入土為安。公墓那裏青山綠水倒也不失為一個好歸宿,總比那些孤魂野鬼強得多。等有機會我也給他上炷香燒點紙錢就是了。

正想着這些事情,突然見到衛生間的門口有人影閃過,外面有倒水的聲音。一定是爸媽回來了。他們今天麻将收局夠早的呀,總算不用餓肚子了。沖了水提上褲子我回到了客廳裏,發現客廳桌子上放着暖壺和半杯水。

“爸,晚上吃什麽呀。”

沒人答話。一定是老爸買了菜,回來就直接進了廚房。

我快速推開廚房的門,想吓老爸一大跳。

結果卻吓了我一大跳,廚房裏根本就沒有人。

不對,剛才一定是有人進過我家。還有桌上這杯水,是誰倒的?是爸媽走時倒的,還是剛才那個黑影倒的?我在記憶裏仔細地搜尋,實在想不起進門的時候桌上有沒有這麽一杯水了。但那個黑影我是看得清清楚楚,怎麽解釋?

最近發生的怪事太多了。我對着鏡子看了看脖子上挂的玉觀音,心裏想,不會連他也擋不住那些鬼魂吧?正思索間,門被打開,老爸走進來。

“老爸回來了。您剛才沒進來過吧?”我問得不太肯定,怕吓着老爸。

“當然沒有,我剛從樓下上來。怎麽了?”老爸看來是渴了,端起桌上的杯子一飲而盡。

“啊!沒什麽,沒什麽。”我替老爸擔心。那杯水……不會有什麽問題吧……

我的擔心是多餘的,老爸依舊生龍活虎。

我又裏裏外外看了一遍,除了老爸以外沒有任何人來過的痕跡。我們家是六樓,有人進來再悄無聲息地消失談何容易。我真是不願意再提這個“鬼”字,不敢想像鬼還有可能跟到我家。如果真是有鬼大白天來訪那它有什麽目的呢?大白天撞鬼我也太晦氣了吧。

公墓今天迎來了新的客人,孟哥把于晶晶領來了。孟哥給大家引見的時候,晶晶和大家都握了握手。主任一邊說着歡迎,手卻半天不肯松開,直到晶晶自己把手抽走,他才發現自己的失态。晶晶讓公墓裏的每人男人都發了瘋,眼珠一直跟着她的方位在動。張達狠狠地大口大口吸煙,仿佛恨不得把這個美人直接吞下肚去。就連老王頭也是滿臉春風,看見她就合不攏嘴,龇着滿嘴的黃色龅牙。看來我一直小瞧他了,農村老頭兒在這方面的鑒賞水平一點也不輸于我們年輕人。孟哥說晶晶好奇特別想來看看公墓什麽樣子,我倒覺得一定是孟哥想在大家的面前顯擺一下。唯獨徐會計情緒低落,自己顯然很難和這個小美人做任何方面的PK,獨自生着悶氣。

孟哥在那裏叮叮當當地刻碑石屑亂飛,晶晶絲毫不感興趣,還怕石屑濺到衣服上遠遠地躲開。我裝作對她不太在意的樣子,徑自一個人用毛筆蘸着墨汁寫起碑來。今天我寫得格外認真,用筆的速度都比平時慢了一倍。這果然吸引了她,她站在我旁邊看得很認真。我雖沒有擡頭,但心裏很是得意。她拿出了一個小本子,用鋼筆對照着我的字跡有板有眼地臨習起來。

我擡起頭注視着她筆下的那些字,雖然歪歪斜斜倒還有幾分相像,于是誇道:“你這個學生還是很聰明的嘛。”她特別開心,笑着對我說:“那你承認收我為徒了?哈哈,不許耍賴。”

我微笑了一下不置可否,心裏卻比吃了蜜還甜。順手從碑架子上拿下來一打報紙對她說:“邊上有毛筆,你用報紙練吧,手感比較好。”

晶晶接過報紙,發現是嶄新的,提鼻子一聞上面還有油墨的香味,便問我道:“桃子師傅,這報紙沒用了嗎?好像是新的耶。”我怔了一下接過來看,竟然是當天的《邊城報》。我吐了吐舌頭,好危險,主任每天上山前都要在路邊買一份《邊城報》,還沒來得急看,一會兒找不到了不罵我才怪。我忙小聲說:“別用這張,用那些。”晶晶瞪着一雙懾人心魄的大眼睛沖我來了個飛眼,我都快被電暈過去了。孟哥在一旁正堵了滿肚子的氣,這時見我差點兒毀了主任的報紙,幸災樂禍在一旁偷笑。我不理他,看着晶晶像模像樣地用毛筆學寫字。

她在描報紙的報頭“邊城”兩個字,看她描那兩個字,我突然覺得從頭到腳打了個冷顫,好像什麽地方不對勁兒。到底是哪裏有問題讓我有這種感覺呢?怎麽想也想不起來。當她描到那個“城”字時,我眼前一亮明白過來了。這,這……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難道,真的是一種暗示?!

我想起哪裏不對勁了——我們家裏,壓根就沒訂過《邊城報》。

《邊城報》比較偏重于娛樂性,上面有法制專版,最愛報道各種案件。父母不太喜歡這種類型的報紙,他們只訂《廣播電視報紙》和《老年報》,我一般看《邊城報》都是在公墓幹完活之後去主任那裏拿。雖然我給《邊城報》畫過不少插圖,但我家壓根就沒有過這種報紙。那天我看到的《邊城報》是哪裏來的呢?可否理解為一個神秘莫測的“人”到過我家,把那張報紙故意放在我觸手可及的地方讓我看上面的內容,再給我倒上一杯溫水,最後穿牆而出?

那這樣的人還是人嗎?

我不敢再想下去。難道,難道是鄭辛元想讓我看這張報紙?他為什麽想讓我看這個報紙呢?想讓我知道他的身世?可這些和我有什麽關系?

于晶晶雙手托着下巴,用那種可愛至極的表情看着我,笑眯眯地說:“桃子師傅,有什麽心事呀?”

我慌亂地收回思緒,“嗯,沒什麽。”

孟哥有些氣極敗壞,本來想得挺好,泡了個極品的馬子拿出來展示一下,沒想到讓我這愣頭小夥子出盡了風頭。他想找個理由支開我,便大聲喊道:“桃子,來擡碑。”

我答應了一聲,心裏卻極不情願。和孟哥一起把剛剛刻好的這塊花崗岩石碑挪到牆邊立好,咦,牆邊怎麽多出了兩塊白色的青田石碑?我記得出庫的單子裏沒有這兩塊碑呀。孟哥也覺得奇怪,但是并沒多說什麽,只是和我對望了一眼,大家都心中有數。不用說,這兩塊又是給熟人用的。

呼機響,電話號碼來自于那個神秘的小靜。她終于又出現了。

我複了機,她問我在哪裏,我說我在公墓,她說找個時間約我出來坐坐。我欣然應約,估計大白天的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正好我還有一肚子的問題等着問她呢,于是我們約好次日下午在兒童公園見面。

于晶晶看着我挂了電話,沖我詭異地一笑。我當然裝糊塗,向她解釋道:“一個哥們兒,約我明天去喝酒。”心裏卻在想,要是能和晶晶約會花前月下該有多好。

孟哥從來不抽煙,但是刻碑絕對屬于重體力活,再棒的身子骨連着幹也有吃不住勁的時候。刻碑時刀随筆轉、人随刀走,全身都要跟着使勁,不但累手又累眼,更累的是腰。孟哥選擇的放松方式就是到門外去透口氣,有時對着天空大喊幾聲。我們常把他叫做“趕鳥人”,因為他一喊,滿山遍野的鳥都會被他驚起來。今天也不例外,他放下工具出門透氣,對着群山大喊了幾聲。可這次不但晶晶沒有跟他出來,連鳥也沒了影子。他嘆了口氣,發現老王頭正站在石獅旁邊抽煙,就過去拉上幾句家常。

“王師傅,你看見牆角立的那兩塊碑了嗎?那是主任照顧誰的呀?”孟哥随意地打開話匣子。

老王頭有些色變,但轉眼又恢複了正常,“噢,這官爺之間的事兒,俺整不明白。”

“噢,別又是那種要不着錢的活兒,我和桃子就怕這個。他們倒是送了人情,我們還得空賣把子力氣。要不回頭我問問主任。”

老王頭神色慌張,“不要不要,你千萬不要問主任。”

“為什麽?”孟哥這下有點摸不着頭腦了,以前這種不走出庫手續的碑都是主任親自批下來的。

“這兩塊碑是張達弄出來的,主任不知道,也不能讓主任知道。”老王頭一臉犯難的表情。

“為什麽呀,難道張達偷碑不成,那我更要向主任彙報了。”孟哥平時就瞧不上張達。也不怪孟哥,張達那人除了拿主任和會計當人,根本不把我們這幾個臨時工放在眼裏。

老王頭緊張得有點上句不搭下句了,“不能告訴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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