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又過了二十一天,希恩收到了議會發來的公函,通知他克薩的請求已經獲得批準,契絆将在三天後解除。

希恩盯着那份公函看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把多功能交互儀收回口袋裏。

傑靡爾不再擠眉弄眼地逗女兒,擡起頭來看着他。“壞消息?”

“不是,”希恩挂上淺笑,把目光集中在泰妮身上。四個月大的小公主也笑嘻嘻地看着他,綠眼睛閃閃發光,她伸出一只胖嘟嘟的小手去抓希恩的頭發。

“其實是好消息,”希恩說。這個消息用不着瞞着傑靡爾,他是王儲,本就是議會成員。在議會中,每個氏族有兩席,一席屬于執政君主——他們缺席時由他們的配偶替代,另一席屬于王位繼承人。除非傑靡爾沒參加議會最近的一次會議,不然他應該已經知道了。如果希恩想隐瞞什麽,只會讓家人更确信他狀态不好。

他狀态好着呢。

他挺好。他從沒這麽好過。他就是煩近來家裏人對他的态度,仿佛他是個定時炸彈。對,他是砸了幾件十分珍貴的傳家寶,那又怎麽了?那也不代表一有什麽風吹草動他就會崩潰啊。

那件事說明不了什麽

他好着呢。

“克薩的請求被批準了,”他的笑容更大了。“再過三天我就自由了。”

他感覺到傑靡爾在望着他,但他依舊看着泰妮。她終于抓住了希恩的一绺頭發,得意地哼了一聲。

希恩輕聲笑了。“好吧,但是別拽,行嗎?”

泰妮拽了,還挺使勁。

希恩大笑着從搖籃裏抱起她,把臉埋進她那散發着甜香的頭發裏。他能感覺到傑靡爾還在觀察他。

“你想聊聊這件事嗎?”終于,傑靡爾還是問了。他的語氣聽起來不比希恩自在。

希恩停了一會兒才擡起頭與哥哥對視。“聊什麽?”

傑靡爾給他一個“明知故問”的眼神。“我是你哥哥,小朋友。你這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樣子是在侮辱我的智商。”

“其實我早就解除契絆了,你忘了?”希恩說着,輕笑一聲。“三天後就是走個過場。”

傑靡爾的表情沒變。“你記得‘影子戰争’嗎?”

希恩迷惑地皺起眉頭。

“影子戰争”并不是一場真正意義上的戰争,它指的是卡魯維亞九千年前的一個時期,大約持續了二十年。當時卡魯維亞還沒有十二個氏族,只有兩個,但這兩個氏族之間,尤其是兩位女王之間的關系,比真正的交戰雙方還要惡劣。艾奎麗斯女王和柯澤亞希女王彼此憎恨,視對方為仇敵;她們的故事已經成了傳說,流傳至今。

可傑靡爾提這個幹什麽?

話題突然改變,希恩摸不着頭腦,他聳聳肩。“怎麽了?”

傑靡爾緊盯着他。“那兩位女王彼此憎恨了太久,以至于她們唯一的生存目标就是摧毀對方。她們都鑽了牛角尖。可有一天柯澤亞希女王心髒病突發去世了,後來艾奎麗斯女王變成了什麽樣,你還記得嗎?”

為了回避哥哥的目光,希恩把寶寶放回搖籃裏。

對,他當然知道艾奎麗斯女王變成了什麽樣。人們說,在宿敵死後,她變得很古怪,她一半時間表現得孤僻、無精打采,另一半時間則在不分青紅皂白地大發雷霆。

“恨也是一種能量強大的感情,”傑靡爾說。“也是一種激情,只不過是負面的。有人說恨比愛更猛烈,所以要是突然失去一個多年憎恨的對象,會像失去愛人一樣,留下巨大的空洞。”

希恩笑了幾聲,搓了搓後脖頸。“這關我什麽事?”

傑靡爾嘆了口氣。“我想說的是,突然得到了盼望已久的自由卻覺得難受,這是正常的。你用不着假裝開心。”

“我沒裝,”希恩說。“我挺開心的。我的生活又不是圍着克薩轉。”他的語氣聽起來一點兒說服力也沒有,感覺就是在抵賴。真讨厭。

看眼神就知道,傑靡爾也不信。

“會好起來的,”傑靡爾的目光移到女兒身上,表情變得若有所思。“時間能帶走一切。”

希恩好奇地看着他。對傑靡爾而言,時間确實有療效,他看起來好多了。他的綠眼睛更明亮了,氣色也好了不少。契侶去世後,他瘦了很多,最近又漸漸養了回來,差不多跟克薩一樣壯。他看起來英俊逼人,顯得更年輕,而且內心平和。他身上不再散發出痛苦與悲傷。

這之前希恩居然沒注意到哥哥的變化,他不确定這是怎麽了,難道他真像克薩說的那樣,只關心自己?

想到這兒,他皺起眉頭。只要牽涉到他和克薩的關系,他就會變得偏執,這他早就承認了,可這沒法為他忽視家人開脫。

“你看起來很好,”希恩說。“我為你高興。”

傑靡爾的肩膀突然繃緊了,他看向希恩,仿佛受到了驚吓。“什麽?你胡說什麽?”

希恩挑起眉毛。傑靡爾這是慌了?不,肯定是他瞎想的,傑靡爾從來不慌。“你很适合當爸爸,泰妮讓你過得快樂多了,真好。”

傑靡爾長出一口氣,肩膀也松了下來。“是啊。”他的目光又回到女兒身上。

希恩盯着傑靡爾看了好一會兒,腦子裏思忖着。

門突然開了,一個希恩不認識的男人走了進來。那人坦然的樣子仿佛他進的是自己的屋子。

一看見希恩,那人就停住了,他那副自在的态度也變了。他把雙手交握在背後,僵硬地沖希恩鞠了個躬——這是仆人向王室成員行禮的姿勢。

希恩皺眉。這人顯然是個仆人,但他并不把自己當成仆人。他的姿态并不恭順,也沒多少崇敬。

希恩打量着那個人。他挺高,跟傑靡爾差不多,或者比傑靡爾稍矮點;他肩膀很寬,肌肉結實但瘦削,仿佛全身純是肌肉,充滿了男性力量,沒一點脂肪;他的膚色比一般第三氏族成員要深,五官鮮明而奇異;他的深色頭發剪得極短,幾乎貼着頭皮。他的袖子底下露出了一點黑色的油彩——那也許根本不是油彩,很像希恩在別的星球見過的紋身。

這個仆人給人的整體印象是野性。他讓希恩聯想起一種猛禽,一種捕食者。這樣一個男人怎麽會聽人使喚?說真的,他怎麽能門也不敲就直接走進王儲的房間?

希恩瞥了傑靡爾一眼,以為他會出言斥責——傑靡爾對禮節看得很重——但傑靡爾只是沖那個奇怪的男人挑了挑眉。“什麽事?”

希恩不敢置信地瞪着哥哥。

“您與第十二氏族王後約定的會談時間已經到了。”那人說話帶着一點點口音,希恩不太确定那是哪裏的口音。

“啊,對,”傑靡爾與那人視線糾纏,過了一會兒才移開目光,從書桌上拿起他的多功能交互儀。“走吧,希恩。我希望你也能出席,你比我更了解第十二氏族的殖民地。”

希恩跟着他走出房間,不太放心地回頭看了看侄女。房門合攏了。“你确定把泰妮留給那個奇怪的人沒事嗎?”

“她見他的次數比見你多多了。”傑靡爾直視前方。

希恩內疚得要命——他真應該多花時間陪陪家人,而不是為了克薩一個人躲着生悶氣——但這個容他稍後再想。他問:“他是誰啊?”

“我的貼身男仆。”

希恩眨眨眼。“他看起來可不像男仆,像個街邊暴徒!”他突然停了一下。“等等,他是不是就是那個仆人,你讓他——”他沒往下說,因為傑靡爾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好像他要是敢說完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希恩咧嘴一笑,搖搖頭。他從來沒想過他那一本正經,循規蹈矩的哥哥也會有小秘密。“你這家夥!你從哪兒找了這麽個人?他看着可不是什麽老實人!”

“知道嗎,”傑靡爾淡淡地說,“這話可輪不着某個總忍不住跟宿敵操到一塊兒的人來說。”

希恩張口結舌。傑靡爾還是頭一回用這種不雅的字眼。看來他是觸痛他了。

“我才沒有呢!”希恩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臉上發熱。“也就稍微有那麽幾次,而且以後再也不會了!”

傑靡爾臉上的表情明明白白就是“信不過”。

希恩愁眉苦臉。“算了,反正也不關你的事。這跟咱們現在聊的根本就不沾邊。”

“怎麽不沾邊?你還沒發現?克薩已經成了你評價其他男人的黃金标杆了。”

這話簡直滑稽透頂!可沒等希恩反駁,傑靡爾就用一個眼神盯得他啞口無言。“就是這樣,你別指望否認。你覺得謙虛友善的人無聊,你總是不由自主地被傲慢無禮的人吸引,越自信的人對你吸引力越大。你現在看不起我的所作所為,是因為你沒法想象被身份不如自己——跟克薩完全相反——的人吸引。”傑靡爾抿緊嘴唇。“等你哪天不那麽饞克薩的屌了再來說我。”

傑靡爾昂首挺胸地走了。但希恩愣在原地,幾乎沒注意到。

他僵在那兒,覺得心揪得緊緊的,沉甸甸的,讓他想吐。

舞會之後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壓在心底的疑惑又一次浮上心頭。他真像哥哥說的那樣迷戀克薩嗎?難道在他的潛意識中,克薩是完美的?

只是這麽一想,希恩就忍不住冷笑。他這麽可能覺得克薩完美呢。克薩是個讓人見了就來氣的目中無人卑鄙無恥的大壞蛋。

可他是我的大壞蛋。我的。

希恩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又深吸了一口氣。

可他心中漸漸湧起的焦躁卻無法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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