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因男方腿腳不便,婚儀諸禮都是從簡了來。

這也正合沈令蓁的意。她一身花釵大袖禮衣,搭上雙層的霞帔與龍鳳花釵冠,負累極重,再折騰下去,恐怕真快站不住了。

出了青廬,進到喜房,四下衆人退散,屋裏只留了沈令蓁從汴京帶來的下人。婢女們替她除下鳳冠霞帔,摘去多餘釵飾,問她是否用些茶果墊墊肚子。

霍留行去廳堂招待賓客了,哪怕他說了“盡早回來”,有四皇子與禮部尚書這樣的大人物在,酒席一時半會兒也散不了。

沈令蓁便安心吃起了茶果,一邊打量着四周。

慶陽此地遠不及汴京繁華,霍府雖在當地是大戶,但這樣的沒落将門也算不上富裕人家,眼下屋內的陳設十分簡單,除了她坐着的這張黃花梨架子床和一旁幾個炕櫃外,目之所及也就剩下一面五扇座屏風,一張搭了三足凳的圓桌和幾方翹頭案,瞧着空蕩冷清,叫她很不習慣。

季嬷嬷猜到她心中所想,說:“等過幾日,老奴差人重新布置寝間,将這裏拾掇得有人氣一些。”

沈令蓁搖搖頭:“想是為了便利輪椅往來,免去磕碰,才有意減少了擺設,嬷嬷切莫只顧我一人。”

“是老奴考慮欠周了。”

沈令蓁嘴裏呷着茶,心中卻藏了事,品出什麽味也渾然不知。片刻後,她問:“嬷嬷,霍郎君的腿當真一步都走不得嗎?”

“聽說是這樣。”

“聽誰說?”

“當初霍郎君出事後,陛下曾派神醫黃豈前來替他診治,神醫說他撿回一條命已是不易,髀部往下都使不上力了,痛癢知覺也都沒了,這腿實在沒法再站起來。”

神醫黃豈傳言是華佗再世,沈令蓁從前在汴京也曾與他有過一面之緣,想來他說不能治,就是不能了。

但她仍不死心:“可都過去十個年頭了,黃醫仙的醫術就沒有一絲一毫的精進?”

“倒是有的,這不,若換了尋常人,長久不用腿,皮肉早都萎縮了,但黃醫仙想了妙方,将針灸之術和藥浴之法的絕學傳授給了霍家人,叫他們養着霍郎君的兩條腿,這麽些年,總算不至于沒了樣。不過按說,腿腳是越壞越透,越不使越不能使,過去多年又重新好起來的,當是極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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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說,再要站起來是很難了。

沈令蓁洩氣地點了點頭,想那大概只是聲音相像吧。

季嬷嬷看她形容疲倦,勸道:“姑娘不如和衣歇一覺,等郎君來了,老奴再叫醒您。”

沈令蓁原還打算撐一撐眼皮,但一想到餘下的合卺與圓房兩道禮,擔心此刻勉強,稍後反倒精力不濟,便點了點頭:“那嬷嬷一定及時叫醒我,可別失了禮數。”

下嫁有下嫁的好,沈令蓁顯貴的出身擺在這裏,即便欠些禮數,霍家又哪裏會指摘她的錯處,不過季嬷嬷還是應承道:“姑娘安心。”

沈令蓁一沾枕就不省人事了。

季嬷嬷差人瞧着院裏動靜,卻因初來乍到,不熟悉霍府環境,沒料到霍留行走的不是正門,而是專為便利輪椅通行所建,特意未設門檻與臺階的偏門,因此慢了一步。

霍留行到了廊庑下,她才匆匆迎上去,告了個罪,表示由自己先進去叫醒沈令蓁。

“嬷嬷多禮了。她這一路舟車勞頓,我也很是體諒心疼。”霍留行和煦一笑,在季嬷嬷入裏後,搖着輪椅跟進了卧房,轉過屏風,一眼瞧見側卧在榻的沈令蓁。

她整個人蜷縮成了一團,眉頭緊蹙,額間沁着密密細汗,好像在做不好的夢,一雙蔥白玉手牢牢扒着被衾一角,看上去可憐兮兮,瞧着有點像……他小時候撿回府的那只叭兒狗。

季嬷嬷彎下身,輕輕喚了沈令蓁兩聲。她驀然驚醒,一睜眼就對上了霍留行投來的目光。

倘若沈令蓁此刻神志清明,或許會發現這道目光半是陰鸷的打量,半是淡漠的審視,絕談不上友善。

偏她還未醒神,只是迷迷糊糊地瞧着他。而他眼中的敵意一閃即逝,再等細看,便不分明了。

見沈令蓁似乎在奇怪來人是誰,季嬷嬷在旁小聲提醒:“姑娘,是郎君來了。”

她這才回過神,慌忙爬起來,摸索着去找纨扇。

按規矩,她該舉着纨扇等霍留行進來,由他行“卻扇”之禮。

可她剛摸着扇柄,霍留行卻笑着擺了擺手:“繁文缛節,何必拘泥?”他來到腳踏前,微微傾身,關切道,“剛才魇着了?”

沈令蓁稍稍一滞。

眼前的男子眉目俊秀,容儀清雅,被一身正紅的喜服襯得面若傅粉,瞧上去與西北地界衆多粗犷的兒郎氣質迥異。

他這麽看着她,忽然就讓她想起了質地純正的羊脂美玉,溫潤細膩,不張揚卻精光內蘊。

興許是他靠得太近了,酒氣入鼻,沈令蓁不由地緊張起來,攥着纨扇的手使勁一緊,小聲答:“是做了個噩夢。”

應該是因為霍留行叫她記起了救命恩公,方才入眠時,她又夢見了兇險重重的那天。

霍留行看了眼她無處安放的手,溫聲道:“那先去沐浴洗漱緩緩。”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我還沒同郎君喝合卺酒。”

“你剛發了汗,喝涼酒傷身,我們晚些再行合卺禮。”

“多謝郎君體恤,那就有勞郎君等一等我了。”

“無妨,去吧。”

霍留行像是沒打算回避,就在近處注視着她動作。

沈令蓁被瞧得不好意思,局促地掀開被衾,見他的目光跟着落向她未着鞋履,只套了丫頭襪的腳上,像被什麽燙着了似的,一下子又縮回了被窩。

霍留行一愣之下笑起來,将輪椅轉了個向,背過身去。

沈令蓁這才搭着嬷嬷的手腕,輕手輕腳下了榻,悄悄看他一眼,又看他一眼。

霍留行的後腦勺自然沒長眼睛,可正前方翹頭案上的一面銅鏡,卻将她充滿探究意味的目光通通納入了他眼底。

他瞳仁驟然一縮,擡起拇指,若有所思地撫了撫下唇。

沈令蓁沐浴後換了一身輕薄的煙粉色齊胸襦裙,從淨房回來時,見霍留行也已拾掇完畢,穿着寬大的白色中衣,坐在窗邊就着燈燭翻閱一卷佛經,另一只手慢悠悠撥弄着一串菩提子念珠。

屋裏隐約漂浮着一股藥香氣,有些苦,但不難聞,想是他剛泡過藥浴。

聽見沈令蓁進門的動靜,霍留行慢條斯理地擱下書卷,朝一旁仆役吩咐:“都下去吧,夜裏不必留人伺候。”

屋內眼下有四名下人,這個“都”字用得含糊。

他話音一落,原本侍候着他的兩個立刻應聲離開,但從沈府來的,跟在沈令蓁身後的兩個卻垂着頭沒有動。

沈令蓁覺得有點尴尬。

下人們奉了阿爹的命令,對傳言中有些兇悍的西北霍家人有所戒備,即便入了霍府,也只聽從她一人調派差遣,但到目前為止,她的這位夫君言語行止皆無可挑剔,與“兇悍”二字全然搭不上邊,對她更是關懷備至,如此駁了他的面子,倒顯得沈家仗勢欺人了。

“你們也下去吧。”沈令蓁朝後添了一句。

兩名婢女這才退了出去,只是也沒走多遠,就站守在一門之隔的外間。

沈令蓁斟酌着說些什麽緩和氣氛,霍留行卻善體人意地解了她的圍:“來。”

他朝她招了招手,依舊笑得溫和,好像一點沒有在意方才的插曲。

沈令蓁走上前去,見他面前的幾案上擺放了各式胡桃木制的碗碟盤盞與酒爵。胡桃又稱“百歲子”,象征的是吉祥安康,百年好合。

他拿起酒爵,親手往裏斟合卺酒,一邊說:“這酒有些苦,你抿一口圖個寓意就好。”

沈令蓁曾在書上讀到過,說合卺酒是苦酒,寓意夫妻二人從此風雨同舟,患難與共。

她擺手道:“我不怕苦。”

霍留行似乎不大相信,将酒爵遞給她時微微揚了揚眉,待與她把臂飲酒,果然見她忍不住蹙起了眉頭,吞咽得費勁。

擱下酒爵,他擡起一根食指,輕輕點了點她緊皺的眉心,笑着質疑:“不怕苦?”

沈令蓁因他突然的親近倏爾擡頭,瞧見他近在咫尺的一雙眼睛,不由一怔。

如果說聲音相似是巧合,那麽連眼睛也很相像呢?

當初那位恩公的兜鍪只露了一雙眼,她因此格外留意過,如今回憶起來,與面前這雙溫情脈脈的桃花眼幾乎一般無二。

沈令蓁再次陷入了懷疑,一瞬不眨地盯着霍留行。

“怎麽?”他問。

“我見郎君有些面熟,好像在哪兒見過。”

“想是在汴京吧。我十五歲以前随父親入過幾次宮,與不少世家大族的孩子打過照面,或許你也在其中。不過你那時還小,竟留了印象嗎?”

那時沈令蓁才三歲,确實沒什麽印象了,她關心的也不是童年的事。

她問:“那郎君之後就再沒去過汴京了嗎?”

霍留行點點頭:“我十五歲從軍,之後兩年一直輾轉于戰場,至于十七歲以後……”他垂眼淡笑,“這腿哪還出得了遠門。”

戳人傷處并非沈令蓁的初衷,既已得到他的親口确認,她也就不再追問了,歉意道:“是我唐突了。”

“無妨。”霍留行的語氣依然和悅,目光卻緊盯着她的神情,像要從中瞧出什麽端倪來,“只是聽你意思,還在別處見過我?”

沈令蓁立刻搖了搖頭。

她遭擄一事傳出去多少惹人遐想,有損名聲,既然家裏費心費力地對外隐瞞了,霍留行也不是她的救命恩公,那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不與他說明為好。

她說:“也許就是小時候留的印象吧。”

霍留行也沒再多問,點點頭,一指床榻:“坐那兒去吧。”

“郎君要歇下了嗎?”

“是該圓房了。你不困?”

“我……我還挺精神的……”

霍留行又笑起來,只是這回不是單純的溫煦。沈令蓁覺得,他似乎有幾分逗弄她的意思。

她羞惱道:“你笑什麽……”

“笑你臉皮薄成這樣,一會兒該怎麽辦。”霍留行收起笑意,微蹙着眉,像是有些頭疼,“此前可有人教過你如何圓房?”

“不曾。”

沈令蓁曾見二房的堂姐在出嫁前跟着嬷嬷學東學西,但輪着她備嫁,日子卻過得相當清閑。

她問起此事時,阿爹氣鼓鼓地說:“我家的姑娘用不着學那些伺候人的本事,就這麽嫁過去,已是霍家二郎八十輩子也修不來的福分!”

她因此懵懵懂懂,只大約知道,圓房是男女間同床共枕的親密事。

霍留行露出為難的神色。

沈令蓁試探道:“你也不會嗎?”

“好歹長你這麽些年,比你總歸懂得多,只是我這情形比較特殊,單是我懂,應當不管用。”

“那郎君教我吧,我先跟郎君學一學。”

雖不通人事,但光知道須同床共枕也夠姑娘家羞了,何況沈令蓁與霍留行才相識短短幾個時辰。

她這是有意拖延上榻的時辰,想再多說說話,好與他相熟一些。

但霍留行卻曉得,這事不是紙上談兵能學好的。

他失笑道:“恐怕不行。真要學,你得跟我到榻上去。”

作者有話要說: 不良于行霍留行,看你到底行不行。忘了說,這文咱們暫定每天下午15:00更新。本章所有評論發紅包。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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