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霍留行回到卧房已是二更天,進屋就見沈令蓁穿着中衣歪倒在榻上,懷裏抱着一卷書,腦袋像小雞啄米似的一點一點,最後陡地一下磕到書脊,自己驚醒過來。

她“哎”一聲,捂着磕疼的下巴使勁揉,迷迷糊糊揉了一會兒,才發現屋裏有人,就在那盞五扇座屏風邊幽幽望着她。

沈令蓁吓了一跳,猛地往床角蹿去,等定睛朝屏風那頭細看才回過神來,松了口氣:“是郎君?”

霍留行大半身子都被屏風遮擋,從她這個方向望去,只見半個頭和一只眼,加之他又穿着一身白色中衣,且神情格外肅穆,光是這樣目光沉沉地打量着她,就叫人感到陰氣陣陣,也難怪吓住了她。

霍留行搖着輪椅進來,聲調毫無起伏地道:“困了怎麽不睡。”

“郎君方才不是說一會兒就來嗎?我就等着郎君。”

他神情寡淡地看她一眼:“我随口一說罷了,什麽話都當真?”

沈令蓁敏銳地察覺到他的冷淡,小心翼翼道:“郎君心情不好?可是因為四殿下買通府裏小厮的事?”問完又自我否定似的搖搖頭。

不對,他方才在書房還不是這個樣子,細細想來,今日她這旁觀者倒是緩了好久的勁,但他這動手殺人的卻根本沒把這種小事放在眼裏。

該是什麽要緊的人,要緊的事,才叫他如此上心?

霍留行沒有答話,上榻後說了句“睡吧”便再無他言。

若是在霍舒儀那處受到如此冷遇,沈令蓁必不再自讨沒趣,但霍留行從未待她這樣疏離,她直覺他有心事,便認為做妻子的理應開解開解他,于是悄悄朝他捱近一些,小聲道:“郎君,我跟你講點趣事吧。”

霍留行閉着眼沒吭聲。

沈令蓁便自顧自道:“我從前讀歷史雜記,聽說大周朝有位陸中書,尤其看不得不對稱、不齊整的東西。有回上朝,一個官員從筆直的百官隊伍往外凸了一小步,他就渾身不舒坦了,愣是叫大家一個個往那頭傳話,讓那人站整齊。皇帝正講着話呢,見底下交頭接耳的,不高興了,叱問衆人在做什麽。這位陸中書面不改色地出列,一本正經地把那官員站沒站相的事講給了大家聽。結果皇帝非但沒罰陸中書,反而罵了那可憐的官員!”

沈令蓁說罷自己先笑起來,卻見霍留行依舊閉着眼一動不動,嘴角都沒牽一下。

她苦惱地皺皺眉,想了想又說:“哦,更有趣的是,這位陸中書起先如此厭惡那位官員,後來卻心甘情願地娶了他的妹妹!有人說,這就叫……英雄難過美人關,越是不想,偏越自打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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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話音剛落,霍留行驀然睜眼,臉色鐵青地看着她:“你能不能安靜一會兒?”

沈令蓁被他一兇,笑容盡收,“哦”了一聲便縮到了床角,正委屈巴巴地扒着被角,忽然聽見身邊傳來一聲低低的冷笑:“連美人關都過不去的英雄,叫什麽英雄?真正的豪傑,絕不會步那等後塵。”

沈令蓁奇怪地偏頭看他一眼,心道他生什麽氣呢,她只是就事論事,也沒說讓誰步後塵啊。

沈令蓁悻悻地背過身去睡了,只是因白日受了驚,夢裏又生出不安來。

霍留行眼看她睡着後又跟上回一樣,開始拿手在半空中亂抓,像在奮力掙紮什麽似的。

他有心坐視不管,可聽她氣喘得越來越急,一頭烏發都被汗水浸濕了,只得嘆口氣,側身靠過去,一手支着床榻,一手把她的手奪回來,不情不願地拍了拍她。

沈令蓁倏爾醒轉。

他蹙眉俯視着她:“怎麽了?”

沈令蓁卻“啊”地一聲驚叫起來,慌忙抓起被衾往床尾逃。她的腳還沒徹底好利索,這麽一掙紮又是一蹩,疼得“嘶”了一聲。

霍留行掀開被衾,眉心擰出個“川”字,追上去奪過她的腳察看。

沈令蓁木然地喘了好一會兒才緩過勁,長籲一口氣:“原來是夢……”

确認她的腳無礙後,霍留行松開手,擡起眼來:“怎麽?又做噩夢?”

她點點頭,視線卻有些躲閃,不敢直視他的眼睛,一雙手摸索着撫上自己的脖子,像在看有沒有壞。

霍留行瞥瞥她道:“難不成夢到我掐你脖子?”

沈令蓁大驚:“郎君怎麽知道!莫非方才是真的……”

“我吃飽了撐的,力氣沒處使?倒是你心虛什麽,你若安安分分待在我身邊,我何苦為難你,是你自己在夢裏做了對不住我的事吧。”

沈令蓁心虛地吞咽了一下:“我……我夢到自己把郎君的秘密告訴了別人,惹惱了郎君,郎君一生氣,就把我關在小黑屋裏五花大綁,将我摁在床榻上……”

霍留行眼皮子一抖,神色略有些不自然:“摁在床榻上怎樣?”

“泰山壓頂,說要把我碾成肉泥!”

“……”

霍留行雲淡風輕地“哦”了一聲,表示劇情前因後果邏輯嚴密,十分合理。

沈令蓁碎碎念道:“郎君竟這樣對我……”

霍留行好氣又好笑:“你夢裏的事也怪我?真要這麽計較,你同別人告發我這筆賬又該如何算?”

沈令蓁摸摸鼻子:“我聽人說,夢都是反的。那就說明,我永遠不會出賣郎君。”

他揚揚眉,拍了拍床榻:“好了,繼續睡。”

沈令蓁從床尾爬回來,默不作聲地躺了下去,然而這回卻沒了睡意,好半天過去,一直緊張兮兮地望着頭頂的承塵。

霍留行光聽呼吸便可分辨她是否睡着,辨了一會兒,睜開眼來,沉出一口氣:“你起來,我替你摁一摁腳上穴位。”

沈令蓁卻躲了躲,面露難色:“不勞煩郎君,郎君要是為我好,不如……”

“?”

“嗯,我是在想,郎君今夜能不能去別處睡?你在我旁邊,我不敢閉眼……”

“……”

此時此刻,但凡是有傲骨的人,都應該大步流星地走出去。

但霍留行不能,只得坐上輪椅,一路搖到書房。

眼看他不睡,空青和京墨也睡不成,齊齊打着瞌睡陪他回書房挑燈夜讀。

到了後半宿,霍留行擱下書卷,才注意到那個從白日放到黑夜的食盒。他皺皺眉,吩咐空青:“把它倒了。”

“郎君,這是少夫人親手給您熬的荔枝膏水。”

“那又如何?”

“您覺得無所謂辜負少夫人一番心意倒無妨,可這荔枝多精貴啊,咱們府上又不寬裕,浪費了實在可惜……”

京墨解釋道:“郎君您別聽他瞎說,這荔枝膏水并不是拿荔枝做的,而是用烏梅、砂仁、肉桂、生姜、丁香熬成,徒有荔枝的味道罷了。”

霍留行當即側目:“你的意思是,她是因為吃不起荔枝,才只好拿這假的替代?”

“少夫人想來從前在汴京是吃過荔枝的,只是眼下難免……”

不等京墨說完,霍留行便已冷嗤一聲:“我霍府豈已落魄至此?現下正好是南邊荔枝成熟的時節,你們差人去弄點貨真價實的來。”

空青大駭:“郎君,您可別逞那‘一騎紅塵妃子笑’的氣派,打……”打腫臉充胖子呀。

被霍留行眼刀子一飛,他立馬噤聲,改而道:“好的,郎君,小人明早便讓人去辦。那這假的……”

霍留行沒應聲,空青看看京墨:什麽意思,到底倒還是不倒?

京墨聳聳肩: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問啊。

沈令蓁被這一晚的噩夢烙下了陰影,剛好霍留行也不知何故不太愛搭理她,兩人便是一拍即合,接連幾日都分房就寝。

只是霍府人丁原本就少,如此一來,沈令蓁多少悶得有些無趣。

好在府裏還有個跟她一樣無趣的小姑娘。

沈令蓁在霍舒儀受罰當夜,曾差人送去一箱子從國公府帶來的名貴藥膏,霍妙靈因此對她這嫂嫂更添好感,這幾日長姐卧床養傷,無人說話,便常來她的院子解悶。

兩人在書畫一道頗有些志趣相投,霍妙靈帶着沈令蓁進府翌日送她的文房四寶,讓她教畫畫,教書法,從早到晚樂此不疲。

這天一早,霍妙靈又興沖沖地拿了前一夜挑燈寫的字來給沈令蓁看。

這字是依照沈令蓁給她的字帖臨摹的,寫的是女孩家常用的梅花小楷,她練了幾日已頗見成效,得到誇贊,又神秘兮兮地拿出另一幅臨摹帖來:“嫂嫂,我昨夜在阿姐房裏發現她收藏的一幅字,是二哥題的一首詩,我一時手癢,便也拿來臨摹了,你瞧我寫得好不好?”

沈令蓁接過來一看,見是行楷不錯,但與她記憶中霍留行的那手字卻相差甚遠。

她并非浮誇之人,也不說瞎話:“你臨摹我的字尚可,但你年紀還小,要學你二哥的字,這神,這形,都差不少火候。”

霍妙靈悶悶地點點頭,點完又有些不服氣:“可是嫂嫂,我雖學不到‘神’,‘形’還是在的。我覺得我跟原帖臨摹得挺像的呀!”說着又從一堆宣紙中拿出一幅字來,“你看,這是二哥的原帖。”

沈令蓁笑着搖搖頭,待順她所指望去,卻是好大一愣。

霍留行這手字,跟之前絹帕上的完全不同啊。

作者有話要說: 妹想到吧,霍狼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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