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霍留行這一折騰, 難免耽擱了些時辰, 和沈令蓁一道到崇政殿時,除聖上、太子及西羌使節外的賓客皆已列座席上。
今夜這晚宴是為西羌使節接風, 并非正式簽訂降書的儀典, 所以還輪不着百官齊聚的格局,在場的, 僅僅只是朝中成年皇子, 及正四品以上武将和他們的女眷。
兩人入殿時, 宦侍高聲一報,左右談笑着的衆人齊齊頓住,朝殿門投來目光。
霍留行今日穿了一身玄色銀葉紋錦袍,墨色玉冠束發,本就面若傅粉的臉真傅了粉, 竟讓人一時忽視了他座下輪椅,光顧着瞧這一副風神俊秀的好姿容了。
席間大膽些的女眷悄悄議論,說古有因過分貌美, 須在戰場上戴面具以震懾敵人的蘭陵王, 霍家這位早年上陣殺敵時,不知是否也曾效仿呢。
霍留行對朝他微笑致意的衆皇子、官員一一颔首回禮, 随宦侍入了靠近上首的席位,一坐下,就感到一道灼灼的目光逼視而來。
他稍稍前傾幾分,不偏不倚擋住了身邊的沈令蓁。
沈令蓁今日也與往常不同,面上粉黛薄施, 更襯得眉目口齒般般入畫,一身妃色留仙裙亦是明豔若桃李,這麽纖腰玉帶地款款走來,若非已為人婦,恐怕也免不了遭人拿眼睛從頭到腳燙上一遍。
霍留行想到這裏,不動聲色地再次偏側身子,把沈令蓁擋得更死一些,并朝不遠處那毅力非凡,望穿秋水的薛玠,投去告誡又不失禮貌的一眼。
沈令蓁入座後便規規矩矩垂下了頭,不曾注意到這一幕,直到一道粗犷的笑聲遠遠從殿門外傳來,才微微擡起眼來。
來人正是西羌使節。一位是此次代表西羌王室的三王子嵬名赫,另一位是負責王子安全,與他随行的将軍野利沖。
那笑聲,便是從這位虎背熊腰,滿頭花辮的中年将軍嘴裏發出的。
西羌人與漢人面容倒是相差不大,若改改衣裝與頭飾,和在座大齊人士也無甚區別,只是這粗蠻的氣質,還真叫在場女眷暗自咋舌。
兩位貴客被宦侍一路引到龍座下首,也就是霍留行的斜對面坐下。
沈令蓁發現,那位年輕的嵬名王子似是此前刻意學習了漢人的宮廷儀态,一路走來步伐端正收斂,頗有些謹小慎微的姿态,真像是來俯首稱臣的。可那位野利将軍,反倒一路大步流星,毫無屈居人下之感,入座後,甚至意味深長地笑着朝霍留行的方向看了一眼。
皇帝與太子都還沒到,這席上眼下最為尊貴的,應當是霍留行對面的趙珣。可這位異國将軍不看趙珣,也不看與自己曾有過合作的趙瑞,偏偏只看霍留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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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令蓁悄悄瞄了瞄身邊人,見他并未回應這道目光,但按在輪椅扶手上的食指與拇指卻輕輕摩挲起來。
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
沈令蓁覺得,霍留行應當也留意到了這位有些古怪的野利将軍。
正這時,宦侍尖細的聲音再次響起:“陛下到——!”
除得了特許的霍留行外,滿堂衆人齊齊起身朝龍座行禮。
年事已高的老皇帝和煦地笑着,作了個平身的手勢,令衆人重新入席,随即擊了擊掌,示意開宴。
歌舞弦樂登場,皇帝向兩位來使寒暄道:“嵬名王子與野利将軍遠道而來,不知一路是否順利?”
“我們順利,謝謝聖……下……”嵬名赫應是剛學的漢話,出口音調古怪,用詞也相當別扭,說到一半便卡了殼,着急地看向身邊的野利沖。
野利沖立刻幫着救場:“承蒙陛下關心,王子與下臣一切都好。”
離得近的幾位大齊官員因這口流利的漢話紛紛看了過來。
皇帝笑道:“野利将軍的漢文說得如此娴熟,可是下足了功夫。”
野利沖咧咧嘴:“下臣自幼向往中土文明,研習漢文多年,這才小有收獲。”
沈令蓁悄悄看了斜對面一眼。
看來這位将軍,才是西羌皇室真正要派的使節。
上邊皇帝與野利沖繼續說着虛頭巴腦的場面話,底下衆人端坐着,人人面上布着雷打不動的敬業假笑,在皇帝每次話音落後都輕輕點一點頭,表示十二萬分的贊同。
殿中七位身姿輕盈,跳盤鼓舞跳得賣力的伶人,反倒是無人去賞了。
幾個回合下來,上首龍座再次響起宣布開席的擊掌聲。
這是示意衆人可以動筷吃菜了。
可那野利沖卻沒有立刻動手,而是看了眼隔壁空置的座位,問身邊宦侍,這處坐的是誰,不等他來了再開席嗎?
宦侍解釋道:“太子殿下因事缺席,野利将軍先請用膳吧。”
野利沖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又說:“聽聞貴國太子殿下身體欠安,我們王子此行特意進獻了雪蓮果與何首烏,望能幫助太子殿下一二。”
這話一出,宦侍臉上的笑意便變得有些僵硬了。
他方才照皇帝交代,謊稱卧病不起的太子是因“事”缺席,但這位将軍顯然有備而來,早打聽到他們大齊的太子是位病秧子,竟是毫不留情面地拆穿了這個謊話。
皇帝之所以能當皇帝,心态自然比常人傑出,聽見人家鄙視自己的繼承人也是聲色不露,只是輕飄飄看了趙珣一眼。
趙珣心領神會,舉起杯盞,望向對面:“這光吃菜不喝酒,多沒意趣!來,霍将軍,你為我大齊立下汗馬功勞,沒有你,也便沒有今夜這場宴席,我敬霍将軍一杯!”
霍留行淡淡一笑,雙手執盞,朝趙珣颔一颔首,随即将杯中清酒一飲而盡。
趙珣此舉,正是在提醒那位過于猖獗的野利将軍,今夜這場宴席到底是因何而來。此時擡舉霍留行,便是擡舉大齊,嫡皇子開了這個頭,其餘皇子衆臣自然也不敢少了這杯酒,一個個都來向霍留行敬酒。
沈令蓁面上笑着替霍留行斟酒,心中卻在叫苦。
那野利沖倒是沒再口出狂言,安安靜靜啃起了螃蟹,卻可憐喝空了一整壺清酒的霍留行,也不知他這尚未痊愈的身體頂不頂得住。
她悄悄捏了捏霍留行的袖口,暗問他還好嗎?
霍留行目光清醒,絲毫不見醉态,偏頭揚揚眉道:“我又不是你。”
好心關切,反被揭了短,沈令蓁撇撇嘴,不再理會他,自顧自拿起蟹八件,拆起了蟹肉。
秋季的大閘蟹格外肥美,蟹黃尤其豐滿誘人,可霍留行因對鳆魚有了陰影,連帶也不再碰湖鮮,便把自己那只分到了她碗裏,笑着說:“你吃你的,不用擔心我。”
觥籌交錯間歌舞輪番上場,菜過五味,衆人酒足飯飽,趙珣左看右看,似覺缺了點什麽,問身邊的趙瑞:“二哥,我們兄弟幾個好久沒玩投壺了吧,今夜難得齊聚一堂,要不趁此機會比試比試?”
趙瑞看向上首,唯唯諾諾道:“這恐怕得問過父皇。”
皇帝将這話聽在耳裏,當即擺擺手笑道:“你們玩就是,不過別冷落了客人。”
“那是自然!”趙珣吩咐人取來箭與壺,笑問,“嵬名王子應當也玩過投壺吧?若是沒玩過也不要緊,看我們投一次就會了,一會兒一道試試!”
這是壓根沒給拒絕的機會。嵬名赫只好點了點頭。
很快有宮人呈上箭壺。殿內歌舞伶人退下,滿場肅靜下來。
趙珣當先拿起一捆箭,抽出一支來,指着遠處下肥上窄的銅壺給嵬名赫看:“站在這一丈外,将箭投到那壺裏去就可以了。我們每人十支箭,誰投中多,便算誰贏,輸家罰一杯酒,你看如何?”
嵬名赫略有些懵懂地點點頭:“好,我試看看。”說着拿起一支箭,比劃了一下,憋足氣猛地大力投擲而出。
這一下,箭倒是射得相當遠,卻遠在了壺外半丈距離,射到了一位女眷腳邊,叫那女眷低低抽了一口氣。
“嵬名王子好臂力!”趙珣笑着熱心解釋,“只是這投壺靠的,不是蠻力,而是巧勁,你看我投一次。”
他說着提起箭來,輕輕巧巧一擲,咣當一聲準準入壺,而後再将一支新箭遞給嵬名赫:“來,你再試試?”
嵬名赫硬着頭皮再投,這一次倒是射中了壺,卻把那銅壺直接射倒了。
底下衆人窸窸窣窣笑起來。
趙珣嘆息一聲,看了眼臉色發青的野利沖,笑道:“看來嵬名王子的确不擅長投壺,再這樣下去,倒是我勝之不武了。野利将軍既崇尚中土文明,應當也曾研習此道,或者……你來試試?”
野利沖笑了一聲:“這有何難?只是下臣身份低微,不敢與諸位殿下比試。”
他說這話的時候,似有意似無意地看了霍留行一眼。
在場都是老謀深算的狐貍轉世,自然瞧得出,這位将軍是打算與今夜衆人都在擡舉的霍留行一較高下,從而找回西羌的顏面。
本來就是來投降的嘛,何必這麽好勝?
不少官員都皺起了眉頭。霍留行腦子的确靈光,卻畢竟已是個殘廢,難道還能比得過一次盲射三箭入壺的野利沖不成?
這個套,大齊可入不得。
趙珣心中倒是像有了主意,看了霍留行一眼,見他始終含笑,并無異議,卻沒有立刻遂了野利沖的意:“那這樣,”他說着,轉身面向薛家的席位,“薛将軍,聽聞令郎武藝高強,莫不如請令郎來與野利将軍比上一局吧?”
薛策颔一颔首,示意兒子去。
薛玠起身接過宦侍遞來的十支箭,朝皇帝與四面衆臣颔首:“薛玠獻醜。”說着手掌一翻,夾起三支箭,微眯上眼,緊盯住一丈外的銅壺,揚手一擲。
同一時刻三聲清響,三支箭竟齊齊入了壺!
上首皇帝龍顏大悅:“好!”
衆臣見狀使勁鼓掌。
薛玠長身玉立,面不改色,剩下七箭,箭無虛發,一一穩穩入壺。結束後,他再次朝皇帝行了颔首禮,而後看向野利沖:“該野利将軍了。”
野利沖撐膝起身:“薛郎君好武藝,不過我投壺時,好憑直覺,而非眼力。”他說着,撕下一截黑色衣袖,縛在了眼上。
薛玠臉色稍稍一變。
野利沖笑着接過箭,站在比薛玠離壺更遠半丈的位置,信手投了一支。
中。
再投一支。
又中。
最後還剩三箭時,他一扯嘴角,同樣一次齊發,同樣三箭皆中。
如此一來,看似最後結果是十箭平局,實則卻顯然是野利沖占了上風。四面衆人皆為此人功夫所駭,一時鴉雀無聲。
卻在這一室靜默裏,聽得三下清亮而緩慢的擊掌聲。
擊掌之人,正是霍留行。
他的誇贊似是發自真心:“野利将軍身手了得,着實令我等欽佩。”
野利沖扯下蒙眼的衣袖,回看他:“如此,霍将軍可有意與我比上一比?”
霍留行面上依舊是溫文爾雅的笑,抛出的話卻擲地有聲:“未嘗不可。”
作者有話要說: 溫文爾雅霍留行:下面我給大家表演一個劈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