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天氣已經完全陰頓下來。
夏尹瑭背着書包慢慢走回家。
她從兜裏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已經超過七點，不知回家又是如何光景。母親一向都本着女孩子應及時回家的原則，對她的管教甚嚴。
如果失蹤一天，會是如何？
她扪心自問，俯仰間，卻又自嘲地笑起來。
用這種無聊的手段來試探自己在家人心目中的地位，她已經做過了，着實是幼稚的把戲。她已經長大，不會再那麽莽撞。
夏尹瑭站在灰綠色的防盜門外邊，手指攥着微涼的鑰匙圈，握緊，又松開。門縫間漏出絲絲縷縷的光線，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長時間蜷縮的手指緊緊扣着鑰匙，對準鎖眼。
笨重的鐵門“嘎吱”一聲被拉開，而屋內卻空無一人，想必父母都在外應酬。餐桌上擰亮了一盞橙黃色的小燈，擺放了幾樣早已冰涼的菜肴。夏尹瑭慢慢彎下腰去，換了鞋，腳步拖沓地走到餐桌旁，抽出碗碟下壓着的紙條。
簡單的洗漱過後，夏尹瑭頂着濕漉漉的短發将自己整個人抛到床上。卧室的房門緊鎖，偌大的空間僅有一盞小小的臺燈在發散着微弱的光芒。她将雙手覆在眼上，視線透過指縫環視着這沉寂的空間。
蘇昀，蘇昀。
不經意的，她又開始默念這個名字，卻在俯仰間反應過來這或許不是那人的名字。那個名字的主人，是亞麻色短發的男生。
“表白之前，我想你最好弄清楚自己喜歡的人的姓名和基本特征。一見鐘情，哼，實在是非常蠢的戲碼。”
那人嗤笑的面容和刻薄的話語字字句句異常清晰地放映在腦海中，夏尹瑭低低咕哝了聲，翻身面朝下趴在床上。
她伸手拽了個柔軟的抱枕墊着下巴。
為什麽在自己就要認為沒有希望能找到他的時候，那個人又出現了呢？然而在以為自己真的能追回那段空白的記憶的時候，那人卻又杳無音信了。
老天總是喜歡這樣捉弄人。
Advertisement
***
又是那個夢境。
從見到那個人之後出現過數次的夢境。
夢裏有人聲音低低地叫她，“尹瑭，尹瑭……”
那個人低低地笑，她聽着他溫柔的嗓音委屈得想哭。那人還在低低地叫她的名字，她在皚皚的雪地裏跌跌撞撞地跑。
然後她看見了那束光，溫柔的，卻能夠照亮她整個世界的那束光。
那光芒讓她感覺溫暖。她伸手想要去擁抱它，它卻又距離她太遠太遠。
距離太遠了，遠到她幾乎要跟不上那束光的步伐了。但……她需要它，她一定要找到它！
“你知道那個秘密嗎？
“沒有嘗試過，你怎麽能夠肯定你追不上呢？你總是這樣，怯懦，愚蠢，自卑。
“去追吧，你會追上的。”
有一個聲音鬼魅地，蠱惑地在她耳邊回蕩。夏尹瑭用力搖頭，一屁股坐在冰涼的雪地上。她感覺到冷，她想要溫暖。
“去吧，去追吧——”
那個聲音不斷重複，滲進她的皮膚，把那幾句話烙進她的血液中。
不，不，我很累了，我追不動了，我追不上的。
她重重搖頭。
“它或許，就會是你的呢。你要一直這樣冷下去嗎？你要一直這樣孤單下去嗎？”
好冷，好冷……
她抱着雙臂不斷顫抖，鬼魅的聲音不斷蠱惑她，她麻木地支起身體，開始奔跑。她可以聽得見自己重重地喘着粗氣的聲音，她聽見了自己的骨骼磨合間的聲響。她感覺到痛，可是她停不下來。
救救我！救救我！
她覺得自己快要死了，但痛覺卻一直蔓延下去。從心髒開始，延伸向四肢百骸，讓她痛到不能自已，卻無法停下來。
忽然，有一只手拽住了她。
“停下來。”
有人對她說。
她喘着氣，慢慢彎下腰，雙手搭在膝蓋上。然後她忽然又看見了那束光，可是還沒等到她做出反應，身後有人用力推了她一把。
她重重倒下去——
她聽見有人在尖叫。
很吵，很吵。
夏尹瑭從睡夢中驚醒，只聽見門外有窸窸窣窣的步行的聲音。夢境和現實的聲音融合在了一起，她疲倦地抱住腦袋。
明明是初秋的季節，她卻睡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看了眼鬧鐘，距離上課還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她必須得做點什麽，不能坐在床上讓自己僵硬成木乃伊。她開始慢慢套校服。
房門忽然被“嘎吱”一聲拉開。
“尹瑭，你醒了？”
母親走進來，夏尹瑭滿是倦意地點點頭。
“中午你在學校吃點吧，顧阿姨一家要搬過來，我和你爸爸過去幫忙，中午應該不回來吃。”
“顧阿姨？”
“顧千帆，你小時候還很喜歡的那個阿姨，小繹的媽媽。”
“……沒印象了。”
她歪着腦袋想了好一會兒，沒有絲毫對于“顧阿姨”和“小繹”印象。母親失笑，勾過她鬓邊的短發。
“你都忘了，晚上回來的時候見個面你應該就會記起來了。”
她點點頭。
“好了，早飯在桌子上，我先走了，你放學早點回家。”
“好。”
****
因為那個夢，她一整天都感覺到疲倦無力。原以為只要撐過傍晚就可以回家，卻沒料到班長通知她放學後留下來協助第一期板報的繪畫。她沒有辦法推辭，只能硬着頭皮上陣。雖然她對班長強調了無數次“老大，我很久沒畫畫了，肯定畫很醜的”，但班長總是以一句“沒事，你畫你的，盡力就成”來回報她。
她迫不得已地站在摞得高高的長凳上，伸直了手臂費力塗抹那些濃重的色彩。簌簌掉落下來的粉筆灰落了她滿臉，嗆得她不斷輕咳。她不敢往下看，她畏高，此刻感覺到一陣眩暈。
“哎呀，下雨了——”
教室外忽然有人輕呼了一聲，夏尹瑭一手撐住黑板，條件反射地往外看。雀躍着敲擊在門窗上的雨點叫嚣着狂落而下，教室邊側的走廊早已是水跡斑斑。夏尹瑭觸在黑板上的粉筆頭頓了兩秒，在一旁同學的輕微嘀咕聲中又開始慢慢劃動。
“完了，我沒帶雨傘。尹瑭，你帶了嗎？”
“沒有。”她低低回應了一句。
“再死了再，我看這天，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我餓死了……”
“我書包裏有面包，你不介意拿去吃吧。”與其聽着她們抱怨，還不如讓自己專心地畫畫。于是夏尹瑭随口接了句。
“真的？”身後傳來驚喜的聲音，夏尹瑭“嗯”了一聲，便聽見有人越過桌椅，動作很大地窸窸窣窣翻動她書包的聲音，“尹瑭，謝謝了哈！”
那人咬着面包，含糊不清地道着謝。夏尹瑭不知道怎麽回應，索性不搭理她，默不作聲地兀自畫畫。
“哎，尹瑭，有人找哦～”
翹腿坐在課桌上咬着面包的女生忽然聲音拖得長長的開口，夏尹瑭驚了一下，穩住身體慢慢蹲下來。然後她轉過頭，盯着那個女生，表情疑惑。
“誰找我？”
她一手費力抓住滿是腳印的板凳，另一只手抓了好幾支彩色粉筆，模樣看上去有點狼狽。
“轉——頭——轉——頭——”
那個女生口型誇張地示意她。
“啊？”
夏尹瑭呆了一下，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把頭轉到另一邊。
然後她看到了那張臉，那雙星星般明亮的眼睛。
以及，那個她找了好久的人。
那個她失而複得，得而又失的人。那個只要輕輕喚她名字，就讓她覺得溫暖，覺得委屈的人。
他站在她面前，對她伸出一只手，笑着開口，模樣分外好看。
他說：“尹瑭，我來接你回家。”
尹瑭，我來接你回家。
這是個多麽有誘惑力的句子。他，來接她回家。
周圍的女生原本以為這肯定是一場言情小說中的情侶重逢戲，甚至已經做好了準備，只要夏尹瑭一撲進他懷裏，掌聲和歡呼聲肯定響起。
只是——
夏尹瑭只是怔怔地回望他，眼眶泛紅，緊抓着彩色粉筆的五指滿是粉塵。
她蹲在那裏，一手抓着長凳，頭發有點亂，看上去很狼狽。那個人的手依然懸在半空，周圍開始有人小小聲地叫道：“尹瑭，伸手！”
“尹瑭？”
那個人又低低重複了一遍那個他曾經說過很好聽的名字，夏尹瑭像忽然恍過神來，猶猶豫豫地将那只滿是粉塵的，指骨關節熏染了濃重色彩的手搭入他的掌心。
那個人略略收手，夏尹瑭驚慌地穩住身體，那個人笑了一下，索性一手環住她。夏尹瑭被他輕巧地從高高摞起的長凳上抱了下來。
“哇——塞——”
周圍的女生齊齊低呼，大叫浪漫。夏尹瑭被她們起哄得不好意思，紅着臉，下巴幾乎抵着胸口。
“走吧。”
那個人拉了拉她的手，夏尹瑭愣了幾秒，卻飛快地恍過神來。
“啊，我板報還沒出完。”
她的聲音讷讷的，低着頭，像是做了錯事的小孩。還沒等他開口，一邊早已有人幫腔。
“沒事，尹瑭你去吧，你的部分差不多完成了，剩下的我們做就行！”
“我也覺得差不多了，”他笑笑，拍拍夏尹瑭的肩，“走吧。”
“那……我先走了哦。”
“嗯，好，拜拜。”女生們清一色地保持着幾近九十度的鞠躬方式和她道別。
“走了。”
他的聲音溫潤好聽，夏尹瑭窘迫地應聲，腳步極輕地跟在他身後。
他的步子放得很慢，似乎在等夏尹瑭走到他身邊。走廊上的積□□，稍微不留意，水花就會濺起來。她低着頭，深一腳淺一腳地慢慢走。
“為什麽你知道我在這裏？為什麽你知道我的名字？”
太多的疑問堵在心裏，夏尹瑭停下來，站在原地大聲問他。
那個人的腳步在樓梯轉角處停頓下來。
“你忘記了？”
“什麽？”
他在傾盆的雨聲中卻依然清晰的聲音令夏尹瑭愣了，他轉過頭來，笑得有點腼腆。
“鑽石光環啊。”
“……我沒有忘。可是……”
夏尹瑭往旁邊邁了一步，踮起腳尖。那個人彎着眼，瞳孔依舊明亮。
雨聲瓢潑，覆滅了一切細微的聲響。
他清了清嗓子，“你好像……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呢。我叫尹淺繹。”
“……尹淺繹。”她歪着腦袋，重複了一遍那三個字，尹淺繹笑吟吟地看着她，“可是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啊？”尹淺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失落，夏尹瑭皺着眉頭費力回憶。
“我覺得你很熟悉，可是我記不得。”
尹淺繹笑着過來拉她，手指有點冷，掌心卻是溫熱的，“我送你回家，到家你就知道了。”
夏尹瑭幾乎是被他的笑刺到，愣了一下，他也不再說什麽，拉着她就往外走。
走出教學樓，尹淺繹撐開了藍灰色格子的傘，遮掩掉細細密密地溫柔飄落的雨水。傘下的空間狹小得令人不安，夏尹瑭清晰地聽見自己如雷的心跳。
“那個，尹淺繹。”
“什麽？”尹淺繹側過頭來，等着她說下去。他的手臂貼着她，她臉一熱，往外退了一步。
“走近一點，會淋到的。”
尹淺繹伸手攬過她的肩，夏尹瑭呼吸滞了一下，覺得自己的四肢都僵硬了。
“我其實，昨天去找過你欸。”她的聲音小到連自己都聽不清楚，只感覺到臉頰發燙。尹淺繹訝異地挑了挑眉。
“嗯？什麽時候？”
“昨天早上，上課前。”
“欸？上課前？昨天我忙着把東西從宿舍搬到新家，所以早讀課請假了。你沒讓人轉告我嗎？”他孩子氣地搔搔腦袋。
“搬新家？昨天早上我們家隔壁也有人搬家，乒乒乓乓了半個上午呢！”
“是啊，搬家。你昨天去找我的時候碰見誰了？”
“嗯……”她低着頭想了片刻，“靠窗子坐的一個女生，還有一個叫葉什麽的，表情很讨打的男生。”
“葉昱骁？”
“沒錯！”
夏尹瑭肯定地點點頭，尹淺繹忽而笑起來，明亮的眼睛眯得像是一彎新月。
“嗯，”他一臉鄭重地點了點頭，“葉昱骁那家夥的确是挺讨打的。……可是沒人告訴我你來找過我啊。”
他的表情變得很溫和，笑得也分外好看。夏尹瑭不好意思地搔搔腦袋，“那個……我本來是想約你出來的，所以讓那個女生轉交了一封信給你，可是昨天傍晚你沒來。”
“我發誓，絕對沒收到！”
他一臉莊重的樣子，急着澄清。
“我知道你沒收到。軍訓的時候那人在罵蘇昀，你就跑開了，我都還沒來得及和你說話。所以我就以為你叫蘇昀啦，然後我就約了蘇昀，”想到那個家夥，她皺起臉來，“誰知道那家夥那麽恐怖，簡直就是座移動冰山。還要和我說‘表白之前，我想你最好弄清楚自己喜歡的人的姓名和基本特征。一見鐘情，哼，實在是非常蠢的戲碼’。”她努力讓自己的表情和聲音都像那個人，在學那個“哼”的時候，更是翻了個白眼，這逗得尹淺繹笑個不停。
“沒錯，沒錯！”他握着傘柄，笑的時候連傘都在不斷震動，“蘇昀那小子，就是這樣。”
“所以喽，弄得我好郁悶的。”
夏尹瑭兩掌一攤，滿臉無奈的樣子。尹淺繹笑個不停，明亮的眼睛狹長，這讓她感到放松。
“你們軍訓的那個時候我們在上面打籃球，蘇昀那個家夥要拿冰水來喂狗，葉昱骁差點和他打起來，我急着去勸架，所以沒來得及和你說話。”
笑了好久，尹淺繹慢慢穩住呼吸，勾着唇角笑。
“傻丫頭，”他輕輕揉揉她的短發，這個動作既暧昧又溫暖，夏尹瑭剛剛舒緩的神經此刻又緊繃起來，“看不出來嘛，你對我這麽上心。”
夏尹瑭發誓，如果他的下一句話是“是不是暗戀我啊”，她一定會猛地從傘下沖出去的。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走吧，你不是急着知道為什麽我認識你麽。”
尹淺繹拉着她往車站走，夏尹瑭還想說什麽，見他不做聲，也就悻悻地閉了嘴，乖乖地跟着他走。
他的手很溫暖，這溫度讓她貪戀。這種被人寵溺地牽着走的感覺，是什麽時候的自己才有的待遇呢？她記不清了。只是覺得這溫度，這種包容，讓她感覺到恍若隔世，卻又分外清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