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

芝華走到跟前,才聞到他身上一絲極淡的酒氣,連帶着令他下樓的腳步亂了些,捏着芝華的手緊了幾分,像一團逃不開的火。

“黎歌跟你聊什麽了?”他漫不經心問。

“沒什麽。”芝華停了停,有意調節氣氛,笑着說,“她好像誤會了,說拍《木影》的時候,你去探班是為了看我,那個時候我們分明不認識。”

程濡洱不接話,沉默得有些異常,牽着她走完樓梯,再走出大廳,一直到坐進汽車後排,忽然側過身看她。

“只聊了這些?”他冷不丁問。

車門關上,司機和裕生在車外不遠處站着,往車內瞧了瞧,卻沒過來。

芝華抿抿唇,有些話說出來,像是眼巴巴地找人讨要名分,她說不出口,于是答:“對,就這些。”

語氣和剛才程濡洱隔着門聽到的一樣,冷靜得令人生氣。

程濡洱忍住心底煩躁,伸手到車窗外,曲起指節叩了叩車門,對不遠處二人說:“出發。”

不遠處腳步聲趕過來,裕生和司機坐進前排。剛一坐下,裕生就感到氣氛不對,大着膽子回頭看了一眼,見程濡洱扭着臉看車外,一副賭氣的模樣,芝華渾然不覺,還沖着裕生點頭問好,裕生心裏覺得好笑。

難得見到程先生這麽有人味的時候,裕生想了想,上一次見程先生情緒波動,還是終于找到芝華的那天。

汽車引擎轟響時,裕生忽然有了壞心思。

“程先生,您看着好像不舒服?”裕生故意問。

話一出口,芝華跟着看過去,眼裏是不設防的關切。

程濡洱猝不及防,滿心的煩躁不堪像撞在棉花上。

“你不舒服嗎?”芝華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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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濡洱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裏分明已經裝滿了他。

“沒有。”程濡洱眸光動了動,面色逐漸和緩。

還急于要求什麽呢,能像現在這樣面對面坐着,已經很難得了,他錯過她整整8年,才又一次走到她面前。

他本該別無所求,只是得到了一點點甜頭,才忍不住想要更多。

《木影》的劇本是他替黎歌選的,黎牧對這個妹妹有求必應,總帶着她來飯局上露臉。程濡洱對愛與被愛不感興趣,但看得出黎歌的眼神,像以往很多女人看他的眼神一樣,是女人對男人的喜歡。

可黎歌是黎牧的親妹妹,程濡洱無法照從前那樣,直接讓裕生把人弄出去,只能聽着她隔三差五跑到眼前喊“四哥”,後來鬧着要進他的經紀公司,一時興起去當演員。

那是一年前周熠給他出主意,讓他随便買一家經紀公司,投資點影視文娛,起碼和戲曲沾點邊,也許就能遇上了。

程濡洱知道靠投資找到芝華的概率,比大海撈針還離譜,但他已經窮途末路。他的記憶裏,只有芝華的臉,他們說過好幾次話,但每一次都沒有詢問彼此的姓名。

就連唯一知道的可能的名字,也是偶然聽見別人喊她,才落到程濡洱的耳中。他并不知道是哪個字,只知道發音是zhī huá。

他不知道這樣茫然找下去的意義是什麽,可除了這個,他的生命裏找不到別的念想,死馬當作活馬醫,買了一家快倒閉的經紀公司,權當行善積德。

當然,他并不指望真的有神明,但神明給了他獎勵。成了演員的黎歌,興致勃勃遞上來三個劇本,讓程濡洱幫她選。

也許是那天的天氣很好,程濡洱難得有耐心,把三個劇本逐一看了,拿起《木影》遞回給黎歌,“這個吧。”

只因為這個劇本裏,有那麽一點點昆曲元素。

黎歌也像是鮮少嘗到甜頭的小孩,成功讓他挑了劇本,接着就吵着讓他去探班。

不依不饒吵了一月有餘,黎牧也被鬧得頭疼,出面讓程濡洱幫個忙,滿足妹妹這點小心願。

“我太太手裏有幾家雜志,可以采訪劇院,順便找他們看看劇院演員名單之類的。”黎牧向他提出交換條件。

“好。”程濡洱幹脆利落答應了,盡管他對此不抱太大希望。

探班那天也是個好天氣,正值暑熱的季節,下午的太陽依舊很烈,走在日光下卻不覺得曬着難受。他的車停在影棚廠房門口,裕生替他開門時,車門內飾金屬條見了光,把他的眼睛晃住,程濡洱短暫地閉了閉眼,酷暑的熱浪撞進懷裏。

他忽然沒來由地心跳加速,烈日下的世界浸在漫無邊際的滾燙裏,程濡洱擦了擦額頭的汗,跟着裕生往裏走。

棚裏正在拍攝,黎歌坐在內景的一張藤椅上,穿着學生氣的陰丹士林藍旗袍,對眼前的男演員說臺詞:“竟然是你!”

程濡洱沒往人多的地方去,找了個還算陰涼的位置坐下,心口仍然砰砰不停。

內景裏的兩個演員演着對手戲,程濡洱對他們的臺詞不感興趣,拿出手機想消磨時光,忽然聽見有人從影棚大門趕進來,直往導演的方向走去。

他只是随意地看過去一眼,世界忽然瞬間停住。他看到一個穿着紫粉色旗袍的身影,烏黑的頭發盤起漂亮的髻,離他大概六米遠的距離,只留給他三分之一的側臉。

匆匆一眼,已經是驚濤駭浪。

最後一次見到她時,她才20歲,記憶裏那張臉,越過時間的迷霧,一寸寸與眼前的側臉貼合。

心跳快得要炸開,他竭力穩住呼吸,攥着手機的手捏得指節泛白,忍住腦海裏一次次的暈眩,說話時聲音抖得完全不像他。

“裕生。”程濡洱凝看着那抹紫粉色,聲音很低,“我是在夢裏嗎?”

“程先生,你怎麽了?”裕生一頭霧水。

那抹紫粉色不經意回頭,目光只是從程濡洱身上滑過,很平靜地滑過,像鏡面劃過一塊微融的冰。但程濡洱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已然說不出話,喉嚨好像被堵住,只能發出笑聲,全身上下所有的感官,都被瞬間抽走。

過了好幾秒,他才艱難地找回聽覺,正聽見黎歌在念臺詞,“緣分到了,天涯海角也能遇到。”

紫粉色停了停,轉身往門口去,好像要離開了。程濡洱眼神有一絲慌亂,忙喊裕生:“快去問劇組,她叫什麽。”

裕生順着他的目光去尋,看到正要與他們擦肩而過的女演員,她徐步走到廠房大門邊,卻不急着出去,大概是被烈日攔住了去路。

只需片刻,裕生就從副導演身邊回來,不僅要來了演員簡歷,還帶回一份角色劇本。

程濡洱接過簡歷,心急地找她的名字,反複看了三次才看清上面的字——梁芝華,已婚。

“今天好熱啊。”她的聲音挾着熱浪飄來。

撐着傘的助理趕到門口,帶着她往酷暑裏走去。

“真不喜歡今天的天氣。”她小聲抱怨。

程濡洱站起身來,門外陽光炙烤下的水泥路面,耀着令他頭暈目眩的光澤。她的目光自始至終,不曾為他停留分毫。

但是,梁芝華,今天真是個無比炎熱的好天氣啊,程濡洱心裏想,活着總算是有點意思了。

此後,程濡洱風雨無阻,連着來了近一個月,坐在那個安靜的位置,旁若無人地看着她。芝華的戲份殺青後,程濡洱便不再來。

他如死水般反複的生活,終于有了新目标,想着她簡歷上的“已婚”,像個拎着鋤頭的小偷,試圖在修好的牆角下松一松土。

所以,哪有什麽誤會,怎麽可能是誤會。他32年人生裏,能令他感到快樂的日子,一只手能數清,這些快樂大部分都與芝華有關。

他只是一個蓄謀已久的卑劣小人,想偷別人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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