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42

刮了一夜的風,鋪天蓋地來勢洶湧,撞得病房窗棂獵獵作響,在呼嘯的北風中瑟瑟發抖。

醫院樓下修着幾排停車棚,滿滿當當擠着電動車,無法抵禦突如其來的狂風,一排齊刷刷被吹倒,爆發出尖銳的警報聲。

芝華在警報聲裏驚醒,耳邊聲音嘈雜,像一場被驚擾的交響樂。

窗外又朦胧天光,她遲鈍的思維花了十多秒,從凄厲的風聲裏,分辨出那些刺耳的嘈雜,是不同品牌電動車的警報聲,同時混合後沖擊耳膜。

她松口氣,走到窗邊坐下,盯着黑壓壓的烏雲發呆。

手機彈出一條天氣預警,西伯利亞寒潮來襲,明後天可能落雪。

北方城市的秋天,和往年一樣,倏爾閃過,是夏天和冬天交替時,短暫的一口喘息。

日子越來越冷了。芝華裹上毛毯,打開手機查看消息。

慶幸的是,父母沒有發現異樣。芝華住院了,果然嚴丁青不敢告知他們,省了她反過來安慰哭哭啼啼的母親。

幾個劇組的群聊被頂到上面,芝華往下翻了翻,才發現忘了回複艾律師的消息。

“抱歉,艾律師。我再跟你約時間,財産這方面有些新問題需要咨詢。”

她仰頭靠在椅背,閉上眼在腦海中推演可能發生的場景。簽完離婚協議後,父親會作何反應,母親會如何游說,每個月10萬的勒索金額,是否會成為她和嚴丁青斬不斷的牽連。

就這樣進入一場繁忙的夢,她從争執不休的離婚現場跑出來,跑進高中時那片桃林。嚴丁青帶她來摘桃子,卻忘了帶竹籃,主人家的背簍已經被之前的客人取完,芝華只能拿下自己的闊檐遮陽帽,和嚴丁青并排往桃林去。

她捧着帽子,嚴丁青一顆顆往裏放,帽子逐漸沉甸甸地墜,但嚴丁青渾然不覺,摘得興高采烈,芝華跟在身後撇嘴,明明是兩個人一起游玩,卻只有一人體驗到自由采摘的樂趣。

茂密的林間忽然沖出一只避暑的流浪狗,嚴丁青吓得掉頭就跑,把她落得遠遠的。芝華抱着滿兜粉嫩的桃子,緩慢地在後面追,桃子颠簸着一顆顆掉出來,最後只幸存兩個。

“唉,我辛辛苦苦摘的,全被你跑沒了。”嚴丁青反複唠叨,單車騎出去好遠,仍對撒了一地的桃子念念不舍。

芝華卻不覺得可惜,那一堆桃子太重了,剩兩個桃子卻正好,因為她渾身上下,不多不少正好兩個口袋。

座椅聳動,芝華猝然醒來,意外自己會夢到這麽遙遠的少年事。

也許是終于到了離別的時候,總讓人忍不住回想從前,想起他們還是朋友的十幾歲夏天。

一個陌生號碼打進來,芝華猶疑接通,沒想到是裕生。

“梁小姐,我是蔣裕生,方便和我見一面嗎?”耳邊有潺潺水聲。

芝華意料之外,沒想過程濡洱的人還會再聯系她。

“好。”芝華看了眼時間,“一小時後見吧。”

她拜托章醫生買了一套常服送進來,和裕生約在離醫院稍遠的商業廣場,總歸是不想讓人知道住院的事情。

電話另一頭,裕生得到肯定答複,表情瞬間輕松,擰上水龍頭往外走。

他從衛生間出來,擔心說話聲被前廳的程濡洱聽到,刻意把水聲開大。

推開門後,耳邊靜下來,周熠的說話聲逐漸清晰。

“我還用別人告訴?你生氣那麽大動靜,我想不知道都難。”周熠樂不可支,半癱在沙發裏,手捏着兜兜的爪子玩。

“周先生您來了。”裕生還是心虛,不敢說太多話,“程先生,那我先走了。”

程濡洱略一點頭,端着茶盞吹氣,臉色并未好多少。

大門開合後,周熠默默盯着他看了會兒,難得正色道:“這事有蹊跷。”

“我知道。”程濡洱說得輕描淡寫,“所以我讓裕生去查。”

“那你還生那麽大氣。”

說話聲停了停,周熠忽然低聲笑起來,“哦,你不是生氣,你是跟人鬧別扭呢?”

程濡洱不響,冷不丁站起往卧室走,對周熠下逐客令,“我沒休息好,你先走吧。”

“我得提醒你,沒名沒份的小三是沒資格鬧別扭的。”周熠哈哈大笑,鬧得兜兜不明所以,睜着兩只圓溜溜的眼睛看他。

程濡洱充耳不聞,哐當帶上門。

外面疾風驟起,裕生停好車,給芝華發送了停車位號碼,左右等了不過兩分鐘,便看見她裹着鵝黃色羊毛大衣過來,眼底一團淺淺的烏黑,是粉底都蓋不住的疲憊。

裕生放下半扇車窗,伸出頭示意芝華坐進副駕,“梁小姐,麻煩你坐進車裏,我帶來的東西不好拿出來展示。”

雖然心存疑惑,芝華還是拉開車門,依言坐在副駕駛。

車裏靜悄悄,襯得她忐忑的心跳驚天動地。她反複想了無數可能,裕生可能是受程濡洱的指派,和她做一場體面的終結。她雙手交疊,在暗處悄然握緊,讓自己坦然接受一切可能。

裕生探身向後座,取來一個紙質手提袋,手伸進去時,紙袋嘩啦啦脆響,聽得芝華眼皮一跳,一動不動看着。

片刻後,他拿出一方黑色絲絨盒子,看起來像高檔首飾盒,卻比尋常首飾盒大了一倍不止。裕生調整方向,将開口正對芝華,手指用力緩緩打開。

盒子做得厚實,開合的彈簧絞得很緊,防止颠簸中不慎漏出裏面的珠寶。

芝華聽見緩慢拉長的“吱呀”聲,黑色絲絨盒一點點打開,露出暗紅色內裏的襯布。

起初只是一絲光亮微弱地閃,随着盒子完全打開,規整收納好的珠寶晃在她眼裏,滿滿當當塞滿整個首飾盒,耀如滿天繁星,被人一顆顆小心摘下,裝在凡間的普通盒子裏,捧到她面前。

芝華瞠目結舌,驚愕得忘了說話,那是一整套昆曲頭面,由五十件大小不一的部件組成,流光溢彩地躺在一起,華美得令人望而卻步。

“一般是用水鑽,但程先生要求用真鑽,足足318顆,光材料費就八千多萬。”裕生把盒子小心翼翼遞過去,見芝華愣住不動,轉而直接放在她膝頭。

“為了趕工,找了7個老師傅,各個都是非遺傳承人,同時加工才在前天收到貨。”

裕生嘆口氣,見芝華實在沒動靜,僵得被定住似的。他伸手把盒子合上,為難地笑了笑,“結果程先生鬧別扭,讓我随便找個垃圾堆,把這些扔了。”

“我思來想去,覺得還是把它交給它的主人處置最為妥當。”

裕生說完,車裏陷入持久的沉默。

原來所謂的“隆重”,竟然是這樣,芝華被這份重量壓得心髒抽搐。膝頭的盒子仿佛燃燒起來,燙得她渾身上下火辣辣疼,腦內只剩嗡嗡的回響。

然而這樣費盡心思準備的、沉甸甸的隆重,已經被他丢棄了。

并不光明正大的關系,皂絲麻線的家庭和婚姻,愛粉飾太平勝過一切的父親。這其中任何一種,都能輕易斬斷她和程濡洱短暫的情誼,那匆匆月餘、不值一提的情誼,不可能比這些鑽石寶貴。

“我不能收。”芝華忍着舌尖苦澀,直直将盒子推回去。

“梁小姐還是別為難我了。”裕生态度堅定,将盒子按回去,“實在不想要的話,可以跟我一起去找程先生,親自還給他。”

去了又有何不同呢?芝華認為,這已經是悄無聲息結束的意思。

但心裏有個念頭,讓她忍不住想親自過去畫上句號,送別她人生第一次無疾而終的愛。

作者有話要說:

沒有一個人記得那318顆鑽石嗎?!沒有一個人好奇黑絲絨盒嗎?!阿芙老師很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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