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50
三年雨季的故事講完,窗外風聲不休不止。他們仍躺在床上,芝華枕着程濡洱的臂彎,仰頭與他四目相對。
“原來你那次打算和我正式結交啊。”
聽上去有些遺憾。
“可是沒有等到你來。”程濡洱與她額頭相抵,低聲問,“為什麽?”
懷裏的人低頭不語,細嫩的手指在他腰窩打圈,摸到幾道突起的疤痕,指尖停住。
以往幾次坦誠相對,芝華只是跟着他的節奏走,完全分不開精力注意手下的觸感,這是第一次注意到他身上的痕跡,已經恢複得很淡,仔細觸摸才能感覺到。
“這是那次車禍留下的傷嗎?”芝華悶聲問。
拙劣又明顯地轉移話題。
程濡洱無奈嘆口氣,順着她的話答:“對,縫了9針。”
“還會不會疼啊,你當時沒痊愈就飛過來,肯定很影響恢複吧……”芝華肉眼可見地放松,注意力全被他的傷疤吸引。
“寶貝,我有沒有完全恢複,你感受不到嗎?”他聲音逐漸低啞,忽然扣住芝華的腰,惡劣地往下壓去,有突起碾過她柔軟的小腹。
“不要……我餓了。”芝華伸手推他,只覺得他渾身硬邦邦,又熱又燙無端讓人害怕。
半個小時前,裕生已經來敲門,說晚飯備好了,但程濡洱只說了一個“滾”字,害得裕生扭頭就跑,再也不敢上來問。
程濡洱輕聲笑,胸腔笑得嗡嗡震動,任她推着,很輕易地被推到床邊,翻身按開客房服務電話,讓人把晚飯送到房間來。
兩人套着浴袍,坐在沙發上吃飯。芝華吃得心滿意足,一看程濡洱的碗,基本沒動幾口,他酒醒以後沒什麽胃口,坐在這裏更多是看她吃飯。
離開周熠的私房菜館時,兩人也穿着浴袍。芝華羞憤難當不肯出去,硬是被程濡洱圈在懷裏,不得不跟着進電梯。
也沒別的,主要是等裕生送一套衣服上來,回去了又脫掉,費時費力太麻煩。
回到程濡洱的別墅,芝華抱着絲絨盒子,轉來轉去想找個安全的地方收着。程濡洱看她像只迷路的小飛蟲,一把将人拽回來,抽出盒子随手擱在客廳置物架上。
“怎麽能放在這裏,萬一被偷了怎麽辦。”芝華擰眉看他。
“被偷了我再送你一個。”
“那不一樣,這是生日禮物……呀,你幹什麽!”
程濡洱忽然将她抱起,壓進沙發裏,直截了當扯開她的浴袍。
果然,還是穿着浴袍比較方便,他滿意地抽開浴袍腰帶,分開芝華的雙腿擠進去。
“試試我有沒有恢複好。”
程濡洱的唇壓下來,不輕不重地吻她。
風聲裏,她的身體像烈日下化開的冰,一點點灌進他滾燙的軀體。
臨近半夜十二點,裕生收到程濡洱發來的消息,帶着資料忐忑不安地按門鈴。
以往他會直接輸入密碼進去,但現在程濡洱身邊多了梁小姐,裕生不敢冒冒失失打擾,若真不小心撞見什麽,可不是一句“滾”能解決。
在門口瑟瑟發抖吹了陣北風,他聽見程濡洱下樓開門的動靜。
大門打開,是一張餍足而松弛的臉,穿着一身居家服,眼睛被風吹得眯起。
裕生偷偷松口氣,換鞋進門跟着程濡洱,一前一後走進書房,把文件袋取出來放在書桌上。
“有效的東西都在這兒了。”裕生翻開成堆的文件,抽出一疊銀行流水,又拿出一張行車記錄,“昨晚嚴丁青的車在一家醫院的車庫停了一個小時左右,這個醫院我查了,擅長的是心理疾病,但是沒有嚴丁青的入院記錄。”
“所以,入院的是芝華?”程濡洱擡頭看他一眼。
“是的,但是有一點很奇怪。”裕生指着銀行流水其中一頁,“一兩年以前,每個月都在這家醫院有付款記錄,後來斷了一年,最新的付款記錄是昨晚。也就是說,梁小姐之前的就診記錄,全被被人為清理了。”
疾風吹着落葉,撲簌簌砸在玻璃窗。壓低的臺燈只照亮他下半張臉,程濡洱眉間躁郁越積越深。
“備車,去這個醫院。”
他走進衣帽間,匆匆換了套常服往外走。芝華睡得很沉,沒聽見他離開的動靜,汽車離開時的光,斜向上晃在天花板,她眼皮一顫翻了身,被似有若無的風聲哄得再次沉睡。
醫院前臺一眼認出程濡洱,或者說這裏無人不曉程濡洱,着急忙慌從服務臺出來迎。
“程先生,您是來就醫?”
程濡洱懶得接話,淡淡瞥她一眼,朝裕生擡了擡下巴,抽出煙盒抖出一根煙,咬在嘴裏往吸煙區走。
“我們找梁芝華的主治醫生。”裕生禮貌地笑了笑,“麻煩你聯系一下。”
雖然不合規矩,前臺護士不敢不照做,查詢了梁芝華的就診信息,硬着頭皮在淩晨聯系章醫生。
程濡洱極其不耐煩地等,抽空一盒煙,才等到芝華的主治醫生。
最後一根煙剛剛點燃,被他幹脆利落按熄。他推開門走出去,狹長走廊裏,淩晨的醫院靜得人心慌。
“你好,我想了解一下芝華的情況。”他心頭直跳,有些不好的預感。
“不好意思,這是病人的隐私,我不能告訴您。”章醫生飛快地說。
氣氛忽然冷得可怖。
“章醫生,你簡單介紹一下就好。”裕生連忙勸說,小心地看程濡洱臉色。
“抱歉,我不能說。”章醫生格外堅決,“如果她是其他問題,我說了也就說了,但她的心理問題誘因,我真的沒辦法随便說。”
程濡洱揉着眉心,強壓下煩躁,因為這個醫生站在芝華的立場,所以他有了些耐心去解釋。
想了想,卻不知從何開頭。
“我和她認識很久,只是8年前失聯……”程濡洱試圖平心靜氣地娓娓道來。
“容我打斷一下。”章醫生神色震動,用力呼出一口氣,緩緩向他确認,“您以前和她見面,是不是戴着口罩、墨鏡和帽子?”
程濡洱身體一僵,片刻後點點頭,“對。”
“好吧,請您跟我到診室來,您一個人進。”章醫生嘆口氣,打開診室的門。
消毒水味鑽出來,心頭那股怪異的預感更濃,程濡洱竟要提着一口氣,才能穩着腳步走進去。
“我從前對她進行治療時,發現有關唐莺和你的經歷,對她來說是為數不多的有治愈效果的經歷。所以如果是你,我願意和你聊一聊,也許能徹底治愈她。”
房間還是黑的,章醫生借着走廊燈,啪嗒按開牆壁的開關,頂燈倏然亮起,刺得他瞳孔發白。
“但是你确認,無論她是什麽樣的,你都能接受嗎?”她聲音冷靜,像一塊堅硬的鐵板。
“我非常确認。”程濡洱毫不猶豫答。
幾秒鐘的沉默裏,章醫生一眨不眨看着他的眼睛,以确認他這份鄭重承諾的真實性。短暫又漫長的無聲考驗後,她臉上的防備褪去,擡手示意程濡洱坐下。
程濡洱很少有這麽順從的時候,像回到學生時代,忐忑不安地等一份通知書。
“梁小姐她在8年前遭遇了性侵,一度有很嚴重的ptsd,失眠、厭食、嘔吐,還曾短暫地有過人際交往障礙……”
十幾分鐘後,診室的門忽然被重重摔開,砸在牆壁上嗡嗡響。
裕生被這動靜吓住,幾乎從板凳上跳起來,看見程濡洱面色鐵青走出來,眼裏湧動着暗無天日的暴風雪,緊繃的氣氛令人不寒而栗,是想把人千刀萬剮的怒意。
“嚴丁青每個月固定把錢給了一個人,明天中午之前,把這個人找出來。”程濡洱摸出煙盒,裏面空空如也,他冷臉把煙盒捏成團扔進垃圾桶。
“誰找到,賞誰十萬。”話說得輕飄飄。
“您要做什麽?”裕生不知曉實情,敏銳察覺程濡洱正在失控的懸崖邊,準備縱身一躍。
“我要幹什麽?”他笑得毛骨悚然,語氣仍是尋常,“我要殺人。”
久違的肅殺的狠意,再次浮現于他臉龐。
走出醫院大門,程濡洱拿出手機看時間,才發現手是抖的,控制不住的憤怒盤亘在腦海,幾乎傾覆他所有理智。
章醫生的話只開了個頭,他好似受了當頭一棒,身體被死死定住,只剩一雙愕然的眼睛,看着對面醫生的嘴一張一合,蹦出來的字融化在空中,他什麽也聽不見。
胸口被插進一把鏽跡斑斑的匕首,是八年前風吹日曬,一直等到今日紮向他的利刃,刺進他止不住陣痛的心髒,殘忍地絞動。
程荔去世以後,這是他第二次産生想殺人的念頭。
最後一塊空白的拼圖,終于得以填上,程濡洱從未料到這塊拼圖是鮮血淋淋。
所以她不願意說,她只是安靜地垂下眼皮,冷靜卻突兀地轉移話題。
所以嚴丁青敢和他打賭,這種不入流的影視新人,哪來的勇氣和他打賭呢?而他當時竟沒有多想,反而輕易答應了。
那年初夏的水杉林間,他滿心期待等着與她相見,他聽着蟬鳴分外平和的那天,他的女孩正被人拽進地獄。
想想吧,他們已經無限接近,他們之間的直線距離不會超過20公裏,但是他缺席了。
一直以來,程濡洱常覺得是芝華缺席了他們最後的約定。如今再看,分明是他在最重要的時候,沒能抵達芝華身邊。
而那以後,全世界都趁他不在時,虧欠了他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