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王爺。”

親王面前, 必要的禮數不能少, 肖雲和笑得坦坦蕩蕩,根本看不出有輕薄良家婦女被人當場抓住的無措與緊張, 反而從容地朝他作揖, “想不到您也有這樣的興致,來此地賞花?”

他這個從來只喝兩杯酒就走的人,今夜破天荒逗留到現在, 着實令人稱奇。

“本王不過看看花, 自然比不上肖大人。”沈怿面無表情,語氣平淡, “你這采花的本事倒是不錯,都不用分場合的。”

肖雲和也不為自己解釋,抿着唇輕笑,“愛美之心人皆有之, 何況是這麽惹人憐愛的姑娘……”說着,忽然一副恍悟的表情,懊惱地直拍額頭, “瞧我這記性,言姑娘是王爺您的人啊。真是對不住, 對不住。”說着, 他沖沈怿背後的書辭深深鞠躬致歉,“我今日多吃了些酒, 适才唐突了,還望姑娘見諒。”

聞言, 她拿不定注意要如何回答,便悄悄去看沈怿,後者也正望着她,表情淡淡的。

書辭只好擠出個僵硬的笑容,微不可見地點了下頭。

“肖大人這話很有意思,既愛吃酒,何不去前院聽戲小酌,卻到這荒涼陰森的地方。”他微微一笑,“難不成是做過什麽虧心事,來祭拜誰的?”

“王爺這麽說我可惶恐得很。”肖雲和似笑非笑,臉上還真一副擔憂模樣。

兩個人說話一個口氣,字面上風輕雲淡,語句後暗潮洶湧,書辭在旁聽着只覺瘆得慌。

“我來這裏可不是閑逛。”他泰然自若地立在那兒,唇邊的似有似無的含着一抹弧度,“是受莊親王殿下所邀,特在此地等候。”

沈怿颦了颦眉:“他?”

話音正落,旁邊已有腳步聲響起,那人的語氣甚是溫和,“小王來遲,讓幾位久等了。”

前面的侍女提着燈,照得他滿身昏黃,沈冽笑得斯文儒雅,兩邊安撫,“四哥,肖大人,難得來小王府上做客,何必為了一些小事傷了和氣。今日良辰,佳景,美酒,三樣俱全,實在難得,不妨去亭中喝上兩杯?再等一陣,昙花就要開了。”

肖雲和當下點頭:“樂意之至。”

兩個皇親國戚,一個朝廷股肱,書辭怎麽看怎麽覺得自己礙眼,這種場面,她是不是該回避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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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猶疑之際,沈怿側過頭來朝她低低道:“你也一起來。”

他言語難得這樣平穩輕柔,像是知道她心有忐忑而特地放輕了語氣。書辭颔了颔首,忙緊跟在後。

說到湖心亭,不得不提一提張岱那句“霧凇沆砀,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莊親王是位雅士,連家中的涼亭也給起了這麽個別致的名字。

天暝月清,水上波光粼粼,倒映着完整卻又水波交錯的石亭。

三個人撩袍坐下,都是有身份的人,哪怕打着賞景吃酒的旗號,氣勢上也像是要公事公辦,絲毫不松懈。

書辭不敢擅作主張,垂眸低首在石欄前立着。

沈冽見她拘謹的模樣,不由一笑:“言姑娘不必拘束,一塊兒坐便是。”

肖雲和支着肘打趣:“別是讓我們給吓到了,那樣,我可是會很挫敗的。”

沈怿慢條斯理地把玩着手邊的空酒杯,半晌才看向書辭,“六王爺都這麽說了,就過來坐吧。”

她道了聲謝,随後四下裏溜了一圈,幾乎本能地選擇了沈怿旁邊的那個位置。

他擡眼看着她坐下來,眸中頗有幾分滿意之色。

三個大男人喝酒,就她一個女人家在旁,這畫面真是越看越古怪。

書辭至今想不明白,為什麽莊親王會讓自己到這種場合裏來,哪怕爹爹受肅親王器重,似乎也不至于此。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什麽,她轉目朝沈怿看了一眼。

侍女擺上茶果,将杯子一一斟滿,沈冽看着書辭,還是貼心的問了句:“言姑娘能喝酒麽?”

她說:“能喝是能喝,只不過……”

沈怿正執杯抿了口,餘光瞥見她望着自己,于是略一點頭:“少喝點。”

書辭方才應下,“好。”

見到此情此景,別說是沈冽,連肖雲和也不得不為之側目。

“言姑娘還真是很聽王爺的話。”

聞言,沈怿表情倒是淡淡的,并未對此有什麽解釋,只自顧喝着酒。

書辭笑道:“肖大人說笑了,王爺是我家的大恩人,我聽他的話是應該的。”

“哦。”他像是乍然明白了,眉峰高高揚着,邊喝酒邊道,“大恩人啊……”

“說到有恩……”沈冽提起酒壺給肖雲和滿上,“前些時日,大人忙于治理南邊的水澇,夜以繼日,不眠不休,小王實在佩服,這杯酒,權當小王替南邊的災民感謝大人的一番辛苦。”

“六王爺太客氣了,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我們這些做臣子的自當為皇上效力。”

他一席場面話說得非常動人,冷不丁就聽到有人輕哼,沈怿晃了晃酒杯:“肖大人的忠心,若是真的就最好了。”

書辭見他将酒水一飲而盡,才淡笑着道出後面的話:“就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明眼人都能覺察出他的言外之意,此前從沒聽說,原來肅親王和肖雲和這般的不和睦,不僅不和睦,這瞧着好像還有深仇大恨。

“肖某承蒙聖上垂青,只可惜才疏學淺,辦事不利,自然不能和王爺您相比了。”他說着還給沈怿滿了一杯,正兒八經道,“大都督府的公務,您拿得起放得下,十天半月銷聲匿跡,想來是有很要緊的事做吧?”

沈怿喝酒的動作驟然一停,擡眸掃向他。

肖雲和也含笑與他對視。

兩人對坐相望,雖不言不語,眼中的刀鋒卻已交手了數回,饒是初夏時節也将在旁圍觀的沈冽和書辭凍得滿背雞皮疙瘩。

“二位、二位。”見氣氛不對,沈冽忙堆笑着打圓場,“說好的今日只談風月不談政事的……都怪我,不該起這個頭,這杯酒我自罰了。”

為了岔開話題,他幹脆晃晃腦袋對着亭下的睡蓮吟起了詩。

這種酸不溜秋的活動,常年負責打仗的沈怿毫無興趣,而肖雲和雖是文官,此刻也無心陪他對詩,兩人遂面無表情地看他一個人在那兒自娛自樂。

書辭本打算把裝啞巴進行到底的,可實在是替莊親王尴尬,只好不時捧場地贊上兩句。

她的左邊坐着肅親王,右邊就是肖雲和。

以前最忌諱的是沈怿,可自打方才和這位肖大人接觸之後,便有種莫名的不自在。他和沈怿不同,帶着邪氣,妖邪一樣的感覺……

不知是不是聽到她內心所想,肖雲和忽然轉頭,一副很好說話的樣子,“聽聞言姑娘繡工極好,連王爺都贊賞有加,還特地派人去府上請姑娘到繡莊幫忙管事。”

“極好算不上,虧得王爺不嫌棄才是。”

“王爺的眼光一向好,怎會算不上呢。”他微笑,“不知我能否請得動姑娘,到我府上繡幅山水畫?”

書辭立時一怔,還未及開口,沈怿就已先出聲:“肖大人高看了,她不過是個小丫頭,哪裏配給你做繡品。”

口氣還不小,山水畫,怎麽不說來個清明上河圖?

“啧啧,王爺這是心疼了?”肖雲和笑眯眯地往前傾了傾,“山水畫的确耗費精神,那麽,我讨個扇套,這不過分吧?姑娘意下如何?銀錢方面我不會吝啬的,盡管做便是。”

今夜他步步逼近,不依不饒,書辭猜不透此人這般舉動究竟是為了什麽,但總覺得如果答應下來,會有不太好的事情發生。

那張臉還在定定看着她,正當她思慮着該怎樣不着痕跡的拒絕時,手背忽然一暖。

沈怿不動聲色地在她手上輕輕握了握,給肖雲和斟了杯酒,淡笑:“這種小事不急于一時,一個扇套有何難,本王過幾日就送一大箱到府上,讓大人慢慢挑。眼下還是先喝酒吧,肖大人請。”

“王爺請。”

桌上的三人又開始了新一輪的閑談。

書辭垂頭盯着自己的酒水,手背上寬厚的觸感不多時便緩緩移開了。

在這種情形,這樣的心境下,他的這個動作給她了莫大的寬慰,一直以來的恐慌情緒也跟着漸漸平複。

肅王爺平時雖然不近人情,可在人前還挺護短的。她想。

回前廳的路上,沈冽和肖雲和走在前面,書辭同沈怿落在了最後,遠遠地扯出了一長段的距離。主要是沈怿走得很慢,她自然不敢逾越,很快四下裏就沒什麽人了,瞧這個樣子,書辭有不祥的預感,總覺得這是準備秋後算賬……

她小心拿眼觀察。

月影下的側臉清俊而冷淡,他的面上似乎一向沒什麽表情,即便方才被肖雲和戳到了軟肋,連眉頭也吝啬于給。劍眉下的一對星目靜靜注視着前方,忽然,眸子一轉,看到了她。

書辭當下收回視線。

“你看什麽?”

到底還是沒躲過,她讪讪道:“王爺你是不是生氣了?”

提到這個,沈怿微不可見的皺了皺眉,停下腳垂眸看她,語氣不善:“早和你說過不要惹事,我看你根本沒把我的話放在心上。”

她趕緊解釋:“我有放在心上。”

“放在心上你還亂跑?那姓肖的素來不是個容易對付的人,若不是我留意,你早被他吃幹抹淨了!”

簡直比窦娥還冤,書辭委屈道:“沒有亂跑,是莊親王讓我過來的。”

他雖有片刻詫異,很快又沉聲說:“既是如此,為何不先同我說一聲?萬一有詐呢?”

“我……”她被訓得無言以對,半晌才老實地承認錯誤,“是我大意了,給您添麻煩了。”

沈怿看了她一眼,沒再說什麽,邁開步子接着走。

書辭見狀,依舊在後面跟着。

四周的氛圍沉寂而僵硬。

夏蟲的低鳴聲在耳邊顯得格外清晰。

沈怿抱着胳膊,此刻忍不住開始為自己方才的話感到懊悔,他似乎說得太重了些……她之前在湖心亭中的百般不自在,不是沒有看見,自己又何必那麽嚴厲。

腳下的路越走越急躁,他暗嘆了口氣,終究還是停了下來。

書辭心裏裝着事,悶頭走得心不在焉,一不留神就撞到了沈怿身上。

鼻尖被袍子上的繡線硌得生疼,主要是王爺這體格太好了,後背硬得跟石頭似的。她揉着鼻尖連忙道歉。

沈怿轉過身來,幾乎是同時,他看見書辭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目光裏帶着明顯的畏懼和膽怯。

那一瞬,心口竟無端地一痛,沈怿閉了閉眼,又睜開,眉峰緊鎖地看着她。

良久沒人說話,書辭拿不定他現下所思所想,盡管覺得不太可能,還是試探性的問了句:“王爺,我是不是撞疼你了?”

“……”

在沉默了好一陣之後,她忽然聽到一聲淺淺的嘆息,對面傳來的嗓音比之平時啞了許多,也輕了許多。

“書辭,你能不能別那麽怕我?”

她擡眼看過去時,那個淩厲深邃的面容少了棱角,眉眼間卻含了些深深的無奈,她不知道那些無奈是因為什麽,又從何而來,只是看着一直飛揚跋扈不可一世的王爺露出這般表情,心中隐隐覺得難受。

兩個人都皺着眉,各有各的心事。清風過處,枝頭的落花吹了些許在她鬓邊。沈怿伸手過去,指尖在撫上她臉頰的剎那,微微一轉,只在她肩頭摁了一摁。

“走吧。”

書辭點點頭,正舉步時,不經意看到旁邊的花圃,眼前驀地一亮,“昙花開了。”

她走到花從前蹲下,先前含苞待放的花蕾此刻已經盡數綻開,白色的花瓣在夜裏很是惹眼,沉甸甸的一大朵。

“王爺你快過來看。”她回頭招呼。

沈怿依言走過去,也撩袍蹲下。

昙花有股淡淡的幽香,聞着沁人心脾,書辭湊上去輕嗅了一下,禁不住贊嘆:“真漂亮。”

“這種花,開花時間很短,過不了多久就會謝。”說着便探出手。

“诶——”她沒多想就拿手摁住他胳膊,“王爺您這是作甚麽?”

沈怿簡短道:“摘花。”

“不太好吧,人家開得好好的……”

瞧她頗為緊張的樣子,他忽覺有趣,挑眉問:“有什麽不好?反正都會謝,倒不如現在摘下,還能把玩一陣。”

書辭認真的解釋:“花開花謝是順其自然,您現在若摘了會影響根莖的。莊親王愛花如命,指不定多心疼……您別對美好的事物那麽殘忍啊。”

“這倒是說對了。”沈怿慢條斯理道,“本王就愛糟蹋東西,你既然是我的人,上行下效,也得學着習慣,來試試。”

言罷幹脆握住她的手,朝那朵昙花慢慢伸了過去,掌心的溫度從手背開始蔓延,書辭簡直萬萬沒想到他會來這麽一出。

這明擺着是要借刀殺人啊!

讓莊親王知道自己摘了他的花,還不得活埋了她……

她想往後退,奈何沈怿整個胳膊都将她圈着,幾乎沒法動彈。

書辭內心無比拒絕地看着他手指扣着自己的食指摸上花莖,一點一點攀了上去,就在她以為那朵花即将香消玉損的時候,她聽到一聲從他胸腔裏發出的輕笑。

與她背脊緊貼着的胸膛有輕微的震動,“就這點出息。”

沈怿站起身,索性将她也提着站了起來,随手給她拍了拍裙擺上的灰,“吓唬你的。”

書辭大赦一般松了口氣,全然沒意識到他的手還牽着自己,只拿另一只手撫了撫額,心有餘悸:“王爺,您不能總這樣,也太不厚道了。”

“怕什麽。”他漫不經心地一笑,緩緩朝前走,“你便是把這花園裏所有的昙花都摘了,有我在,也沒人敢把你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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