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時近正午, 明媚的陽光灑在街市上, 帶着一種午後獨有的慵懶和惬意。

今日的醫館關着門,懸在屋檐下的幌子随微風緩緩飄動。

臺階前支了個攤子, 在賣跌打酒、創傷藥以及各種靈芝等等, 琳琅滿目。然而看攤的卻不是從前那個矮個子年輕人,而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和一個英武俊朗的青年。

小姑娘正站着整理藥酒低聲說話, 那青年便坐在一旁看她, 唇邊似有似無含着一抹笑,兩人皆是俊俏非常, 如此瞧去,宛如一對璧人。

木匠家的兒子趕來給他傷了腿的爹買點療傷的藥,一見醫館大門緊閉,又見門前支有小攤, 于是便走上前詢問。

“老板,我要點活血化瘀的……”

話音沒落,一道暗沉的黑影便罩了下來, 木匠兒子一擡頭,正對上那雙淩厲冷凝的星眸, 方才還溫和的面容, 此刻肅殺得好似修羅,四下嗖嗖直冒寒氣。

他半句話卡在喉嚨裏說不出來, 嘴唇輕顫,只覺腿腳有些發軟。

沈怿淡聲問:“買藥酒?”

“……是、是……”

“砰”的一聲響, 他信手撿了一瓶放在他面前,木匠兒子随之一抖。

緊接着便聽他道:“給錢。”

“……”

見他在發呆,沈怿不耐煩:“還愣着幹什麽,我讓你……”

沒等他說完書辭就抱起他的胳膊把人拖到一邊,壓低聲音,“王爺,您幹嘛啊!”

他說得理所當然,“自然是賣藥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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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哪兒是賣藥酒,這是打劫吧!

“和氣生財,做生意得笑臉相迎,您這……”書辭一時無語,再探頭看時,那木匠兒子早已經跑得沒影了。

“您這樣我們賣不出去的。”

“無所謂,反正你也是打發時間。”

書辭為難道:“可我人參都收了,若賣不出去那老頭肯定會拿走的。”

深感她實在難伺候:“不過就是一支人參而已。”

“但我都答應人家了。”

沈怿深吸了口氣,滿臉無奈:“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書辭懷疑地看了他一眼:“那您先笑一個。”

被她這樣盯着看,倒有些不自在,沈怿敷衍地勾了下唇角。

“……”

說是冷笑可能會貼切一點。

“要不還是我來吧?”

“不用。”他對此事竟意外的堅持。

“但您的傷……”

沈怿将她的手撇開,重複道:“不用,你坐着。”

書辭被趕到一邊兒,只好拿起刀慢騰騰地切靈芝,一面還不放心地打量他。

于是到傍晚黃昏,高遠來到醫館門前時,便看見自家王爺陪着言姑娘在那兒賣跌打藥酒,這場面真是怎麽瞧怎麽匪夷所思,難以置信。

“王爺。”車馬停在客棧外,高遠垂頭向他禀報,“昨晚行刺的賊人,屬下雖捉了兩個活口,可沒想到這些人竟咬毒自盡了。”

“死了就死了吧,債多不壓身……橫豎也知道是誰幹的。”他坐在桌前喝茶,“耽擱了好幾日了,你讓大夥兒好好歇一晚,我們明日就啓程。”

高遠應了聲,又關切道:“您的傷不要緊麽?”

“毒既已清,剩下的不過皮肉傷。我沒那麽嬌貴,趕這點路不算什麽。”

說着,沈怿望向窗外,樓下的書辭還站在馬車旁和侍女說話,手上提着幾包藥,似乎是在叮囑她要怎樣煎煮。

高遠一到,就沒有讓王爺和閑雜人等待在一起的道理,整間客棧都被他大手筆地包了下來,侍女們忙裏忙外的端茶送水,書辭不得不感慨有人伺候的确不錯,至少比伺候別人舒坦。

踏踏實實的睡了個好覺。

第二日,早市還沒開,她已上車坐好了,沈怿就在旁邊,若有所思地擺弄着茶杯,他所思的是前日夜裏丢出去的那個藥囊,不知為何,找了許久也沒有尋到。怕書辭起疑,又不敢鬧出太大動靜,這件事也就只能作罷。

“王爺,您的傷好了吧?”

他輕輕嗯了一聲。

見他沒有大礙,書辭也就不再多問。随着鞭聲響起,轱辘開始吱呀吱呀轉動,她撩起簾子的一角,車窗外,小鎮上的清晨撞入視線。

晨曦裏,勞作的人們零零散散走在街上,那些神秘的圖騰在陽光下分外清新,又分外詭異,熠熠生輝。

入秋了,一連三天都在下雨。

等回京城時,夾道裏都是金黃的葉子,滿目蕭瑟。

書辭匆匆辭別了沈怿,幾乎是跑着進家門的,彼時陳氏和言書月并幾個丫頭正圍在一塊熱熱鬧鬧地推牌九,乍然看到她回來還有點驚訝。

“阿辭,你不是跟着爹爹随駕狩獵去了麽?”

陳氏颔首問:“你爹呢?沒和你一塊兒回來?”

書辭在人堆裏找紫玉,“我提前回來的,老爹他應該還有幾天……小紫不在?”

言書月朝院中努努嘴:“你瞧瞧是不是在喂雀兒。”

她忙風風火火地出去,前院後院找了個遍,終于逮到正在角落裏偷閑的紫玉。

後者手裏還捧着一把花生,一臉驚愕,甚至疑心是自己看花眼。

“小姐?!您怎麽在這兒啊!”

書辭懶得解釋,張口就問:“這些天你見着無名了嗎?”

“無名?”她反應了下,“哦……那個戴面具的?他沒來呀。”

“沒來?”書辭咬着嘴唇,心中一沉,“怎麽會沒來呢……”

難道是他們的行程太快了,他還在路上麽?

不應該啊,此前又是遇刺又是養傷的,他沒道理比自己還慢……

她禁不住往最壞的方向去想。

也許,無名并未啓程回京,或者說……他根本就沒法回來。

因為傷得太重,所以動不了身……

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書辭急忙又甩甩頭。

不會的。

那幾日找了這麽久也沒尋到他的蹤跡,所以活着的希望也很大。

一定還活着……

紫玉捏着花生,在邊上看着她的表情從憂慮到釋然,又從釋然到緊張,來來回回好幾次轉化,不禁試探性地問:“小姐,您沒事兒吧?”

書辭輕嘆了口氣,搖頭并不言語。

晚飯她吃得少,差不多從天剛黑起便坐到後門的臺階上,抱着膝蓋朝巷口張望。

夜空裏的明月越來越圓也越來越亮,在這樣的季節裏,連野貓都不願出來,整個胡同安靜得不像話。

不知道他家住何處,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誰,除了無名兩個字,她對他一無所知。

所以眼下能做的,只剩等了。

書辭将自己蜷縮在原地,抱着胳膊,颦眉望着地上細碎的塵土發呆。

她在門前守了好幾日,沈怿站在拐角後的棗樹下,就這麽看了她好幾日。

看她在那裏坐到很晚,甚至子時過後,醜時末刻,困得只能靠在門邊打盹,還在固執地等着。

沈怿好幾次想現身,又很猶豫。

無名這個人,真的還有必要再出現麽?

他分明能感覺得到她對肅親王的疏離,無論自己如何努力,她所喜歡的,都不是那樣的人,可是事情終會有坦白的一天,總不能一直瞞下去。

到那時該怎樣收場?她又會有怎樣的反應?

一旦發現無名和沈怿是同一個人,她還會不會接受這樣的自己?

想到此處,他靠在牆上,望天長嘆。

這輩子再沒有遇到比這更令他頭疼的抉擇了……

月明星稀。

暗淡的光透過樹葉灑在青石板上,書辭正低頭逗弄着那只野貓,看它翻出肚皮,兩只爪子威脅般的對自己示威。

突然間,一道拉長的影子投射過來,慢慢逼近。

她的手頓住了,蹲在那裏輕擡起頭。

斑駁的樹影下,銀制面具在月光中一點點顯露出來,斜長的眼眶後是一雙幹淨清澈的眸子。

書辭忽然就覺得,這一幕,這個人,像是本就該出現在這裏似的。

一如很久前,他第一次站在這個巷子口的時候一樣,和諧得讓人忍不住輕嘆……

她站起身把貓丢下,一步步小跑過去,沈怿放慢了步子,垂眸看着她臉上的神情,看着她靠近,剛要說話時,書辭卻伸出手,一下子将他抱緊。

只是這樣一個動作,他心頭疊起來的萬重高樓,便瞬間轟然傾塌。

甚至想着,再瞞久一點,似乎也無妨。

書辭抱了一陣,從他懷中抽身,拉着衣袖上上下下的打量。

“你的傷好了嗎?恢複得怎麽樣?感覺如何,還要不要緊?……怎麽現在才回來?”

一口氣問了那麽多,他也無從答起,只淡笑着說沒事了。

見沈怿安然無恙,全須全尾,書辭也着實松了口氣。兩人仍在臺階上并排坐了,她絮絮地講述着在避暑山莊和途中發生的那些事,對他那樣莽撞的行為心有餘悸。

“這麽做太危險了,山莊附近都有人把守,幸而是你運氣好逃過一劫,若不小心被朝廷的親軍發現,可是會被砍頭的。”

“其實這一次,肅親王幫忙良多。”沈怿似乎完全沒留心她的話。

書辭颔了颔首:“嗯,這倒是。”

“他還為你受了傷。”

書辭默然點頭。

“有機會真該好好謝謝他。”

經他這麽一提,書辭才想起來,自己這一路上光憂心無名的事去了,根本連句道謝的話都忘了說,是有些太沒良心。

“……你說得對,的确要好好謝他。”她沉吟了片刻,“這樣好了,明日我娘不在家……你早點來給我帶些桂花。”

“桂花?”

“嗯,要新鮮摘的。”

第二日,還不到晚飯時間,書辭就開始在廚房裏忙活,把靈芝切片,人參洗淨,蓮藕去皮填上糯米,在鍋裏煮上一陣又浸泡在湯汁內。

沈怿拿着桂花敲開門時,她正把藕撈上來,喜滋滋地從他手裏接過東西。

“你來得正好,我這邊剛好收工。”

聞到她身上一股甜味,他不由好奇:“在做什麽?”

“做糖藕。”書辭将桂花洗淨,往糖藕間撒了一把,端出來給他嘗,“你試試看,這個不會膩,我糖放得少。”

“你親手做的?”

沈怿接過筷子,夾了一片,一口咬下去滿齒清香。他不愛吃甜,不過正如她所說,藕片并不膩,吃着還湊合。

“怎麽樣?”說話間書辭已将羹湯盛入瓦罐裏,仔細放在食盒當中,看着他時,眼裏帶了幾分期盼。

沈怿細細嚼了嚼,“……還行。”

“好吃就好吃吧,什麽叫還行……”她不滿的嘀咕,把食盒小心蓋上,“那你慢慢吃,我先出去了。”

見她要走,沈怿不免驚訝:“你去哪兒?”

“我去給王爺送羹湯,還有糖藕。”書辭理了理衣裳,擡腳便準備開門。

他手上驟然一滞,“你要去給王爺送羹湯?現在就去?”

“是啊。”書辭也夾了塊藕片放到嘴裏,“我想過了,人家身份那麽高,什麽山珍海味沒吃過。做湯是個心意,何況靈芝人參湯補氣血養脾胃,對他的傷也有好處。”說完,又頓了頓,“這個桂花糯米藕也是補血潤肺的,你多吃點。”

沈怿萬萬沒料到她是如此打算,當即放下筷子,“此事不急于一時,明天再去也可以,眼下都這麽晚了……”

“不晚,現在正是用飯的時候,剛剛合适。”書辭示意她手上的食盒,“這個人參湯我熬了很久的,等明日就不好喝了。”

“……”

他記得那支人參,想必是在鎮子上,老大夫送她的。原說給言則補身,不想現在給他炖了湯。

書辭臨行前還不忘叮囑,“你等我一會兒,我很快回來。”

後門吱呀一聲關上,沈怿坐在原處,聽到她腳步漸行漸遠,料是出了巷子,于是飛快站起身,用上輕功,發足往王府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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