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肖府的書房內還是燈火輝煌, 頂上挂着的瑪瑙珠簾正漫不經心的輕晃,照出一抹鮮亮的色彩。

肖雲和一手支着頭,極有耐心地聽旁邊的姑娘啜泣哭訴。

“表哥, 你得替我拿主意。他們都想讓我嫁, 全都把我往火坑裏推,可我怎麽能嫁呢……”

安青挽哭了一天了, 但看見他時還是忍不住掉眼淚:“爹爹想和肅親王交好,辦法又不是沒有, 為什麽非得用我來鋪路?嫁人是一輩子的事兒, 若真的賜婚了, 我這一生就算完了。”

她明明有喜歡的人,近在咫尺卻不能說。安青挽偷眼去看他,肖雲和還是一副風輕雲淡的樣子, 若有所思地敲着案幾。

她打小就對這個年長她十幾歲的表哥有好感,從他千裏迢迢來到京城投靠安家的時候,第一眼見到他便動了心,念念不忘。她立志長大以後要嫁給他的, 奈何明裏暗裏,和他提過數次,卻從來沒有得到過回應。

她甚至拿不準他究竟對自己有沒有那個意思。

靜默了一陣, 留意到她或許是說完了,肖雲和這才回過神,似笑非笑地安慰:“哦,肅親王啊……不急不急, 你不想嫁給他,這事容易得很。”

安青挽微微一愣:“你有辦法讓他不娶我?”

他唇邊的弧度意味深長:“這有何難,再過一陣,只怕他連娶妻的心思都沒有了。”

“為什麽?不是太後要替他選妃麽?”

“他現在被一大堆俗事纏身,已經消磨得沒什麽鬥志了。”肖雲和答非所問地晃了晃茶杯,輕抿一口,“正是時候。”

他啧了聲,輕嘆:“兒女情長,英雄氣短……”

站在門外的晏尋聞言颦了颦眉。

沈怿從書辭家折返回府時,眼皮還在跳個不停,他這段時間睡得并不好,煩心事太多,不僅是因為她,還有南疆那邊……

好在肖雲和暫時被禁了足,否則這邊再鬧起來他真是吃不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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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事讓人送了小米粥到他房裏,臨睡前喝一碗能安眠。

然而粥才端上桌,宮裏突然來人,傳他入宮面聖。

這麽晚了,也不知是為了何事。

沈怿只好匆匆換上公服出門。

馬車的轱辘在寂靜的長街上吱呀吱呀滾動,冰涼的月光照着冷硬的宮牆,巍峨裏顯出幾分不近人情的冷漠來。

他随引路的太監走在夾道中,兩旁的宮燈影影綽綽,樹葉在頭頂沙沙作響,夜間的皇宮陰森凄清,每一個角落似都飄着冤魂。

沈怿曾在禁宮裏住了十來個年頭,那些長廊的鬼影在他心中留下過很深的印象。

暖閣內,沈皓正坐在那兒看折子,一身便服将天子的威儀隐去了不少。

沈皓年長他一歲,乃當今太後所出,先帝的好相貌他未能繼承,眉目也只是清秀而已。他在沈怿的記憶裏一直都是個不溫不火的存在,年幼時不出挑,先帝也并沒看上他,最終不知怎麽的就當上了皇帝。

然而登基後仍舊不出挑,打仗丢給他,政務全由首輔做主,自己則縮在龍椅上不動如山,大約千百年後,史書上對于他的評價也就無功無過四個字了。

不大喜歡給人下跪,沈怿勉勉強強見了禮。

“皇弟不必見外。”沈皓放下折子,和善一笑,“這麽晚将你叫過來,沒攪你的好夢吧?”

沈怿淡笑:“謝皇上關心,臣弟尚未就寝。”

“那就好。”他靠在軟枕上,緩緩道,“朕記得,皇弟平定南疆是在四年前……”

“三年前。”沈怿糾正道。

“哦,三年,那也不短了。”沈皓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上次南疆那幾個小國結盟之事,朕如今想起還心有餘悸。”

沈怿不知他到底要說什麽,于是幹脆不吭聲等下文。

“卑陸、康居、南奇,平時是不成氣候的,邊境之事朕本就不如你清楚,但為何會突然結盟,又突然發動騷亂,朕思來想去……還是認為和戎盧有關。”

聽到他提及戎盧,沈怿立刻皺了眉。

“戎盧與我大梁的恩怨起于先帝,邊疆的小國都以它馬首是瞻,幾時卷土重來也未可知。所以——”

沈怿握緊拳頭,果然沈皓如他所想一般說道:“戎盧必須得滅,否則後患無窮。”他說完伸手在他肩頭一拍,“這帶兵打仗的事,還得靠皇弟你了。”

沈怿生出無數的排斥來,強自忍耐下去,平靜道:“皇上,戎盧已降三年,邊疆百姓和睦,年年上歲貢,從未落下,此刻出兵,只怕出師無名。”而且糧草也是個要緊的問題。

上年鬧災荒,今年情況才轉好,根基不穩,完全不是發兵的最好時機。

沈怿不禁奇怪。

他到底在想什麽?哪怕對于邊境的戰事再目光短淺,也不至于做出這種決策來。

“要出師有名這還不簡單,理由多得是。”沈皓那雙笑眼仍打量着他,“只是,看皇弟你肯還是不肯了。”

幾年前,他剛登基的時候就把自己遣去西南讨伐戎盧,目的是什麽沈怿當然知道。

沈皓那時初初上位,龍椅還沒坐穩,太後視自己為洪水猛獸,眼中釘肉中刺,索性讓他遠離京城,有多遠打發多遠。如果戰死,皆大歡喜,就算回來,數年過去大局已定,也構不成威脅。

戎盧是淳貴妃的娘家,也算他半個親戚,感情談不上,只是打了那麽多年太麻木了。

一個部族,因沈家而被折騰得七零八落,弱肉強食雖然不假,可恃強淩弱不是他的作風。

更何況如今根本就沒有要打的必要,老百姓安居樂業,太太平平,何必去惹這一身腥,他殺了太多戎盧人,實在是對此反感得很。

“臣弟久未出征,這把刀已經鏽了。”沈怿委婉而恭敬道,“朝中能人志士甚多,皇上不妨再尋良将。”

沈皓目光冷淡:“到底是你不敢去,還是你不想去?”

見他語氣有異,沈怿不由擡起頭來。

難道這麽多年了,這人還覺得自己偏向戎盧?懷有異心?

“戎盧部是你母妃的娘家不錯。”沈皓站起身,負手在後,慢悠悠地走了幾步,“外面的人說什麽,朕從來也就左耳進右耳出,你是朕的親弟弟,朕沒懷疑過你。”

說到此處,他突然轉過身,“可你不該瞞着朕,與戎盧部勾結!”

沈怿微愣,只能撩袍,單膝跪下去。

“臣弟惶恐。”

“你也別惶恐了!”他一甩袖子,“朕知道你和肖雲和之間有過節,你們倆在朝堂上下怎麽争怎麽鬥,朕不想管。但上一回,你讓人故意将幾國聯盟之事壓住,特地借此來要挾朕,這就是大逆不道!”

話音剛落,門外的親衛驟然湧入,腳步整齊,眨眼便将地上的沈怿團團圍住。

數道黑影落在他身上,将視線遮得密不透風。

沈怿并未起身,餘光掃了一圈,唯有在心中冷笑。

原來是設了這麽個局。

他忽然覺得,自己還是收回認為沈皓不溫不火的那句話吧。

一炷香時間後,聖旨下了。

殿外的漢白玉臺階上映滿了室內明亮的燈光,扭曲的人影在門口被拉得很長。

沈怿是親王,底下沒人敢動他,兩邊的侍衛只能左右站着。他神情倨傲地走下來,臉上看不出半點驚慌,淡然得像是閑庭信步。

三公主就在離他不遠處掖手而立,秀眉高高挑着,很是鄙夷。

沈怿一面往前走,一面斜過眼來看她,唇邊含了抹不屑的笑。

胡同裏的桂花香味變淡了,倒是地上鋪着的落葉越來越厚。

紫玉不得不每天掃上兩遍,據說言家的新宅子已經買好,眼下正雇人修葺,等言書月出嫁前就搬過去。她期盼着去了那邊自己的活兒能少點。

書辭正坐在桌邊看書,望了眼窗外,然後把書本合上。

已經三天沒見着沈怿了,不知為何,她總感覺街頭巷尾冷清了很多,那種肅殺的氣息有別于秋季的蕭瑟,氛圍說不出的荒涼。

下午言書月來找她去戲樓聽戲。

一進門,臺子上鑼鼓喧嚣,熱鬧得很,樓下滿滿當當全是人,唯有樓上還空着幾張桌,書辭提着裙子上樓梯,擡頭便和安青挽對上了眼。

和前幾日愁眉苦臉的表情完全不同,今天的她簡直可以稱得上是春風滿面,軒軒甚得。

瞧見書辭,安青挽貌似很愉悅,歪頭沖她露了個挑釁的神情。

“都說風水輪流轉,幾天前看我那麽求你,你想必很高興吧?”

書辭莫名其妙,垂眸想了想,“怎麽,你不用嫁給肅親王了?樂成這樣。”

“我當然不用嫁了。”她支着下巴,有些得意,“你家王爺眼下自身難保,大理寺那邊還在審呢,都被撤職了,我爹爹才不會讓我嫁過去。”

書辭立時駭住,第一反應便是去看紫玉,後者也是茫然,搖頭表示自己不知情。

“他被撤職了?為什麽?”

安青挽不以為意:“我怎麽知道為什麽?要麽是沖撞了聖上,要麽就是自己做了什麽虧心事,總而言之,你們言家攀上的這棵大樹不頂用了。”她撫掌輕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可憐可憐。”

書辭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兩步,随即轉過身,走下了樓。

她從不知道原來親王也會下獄。

記得以前沈怿說過,他只要不謀反,沒人奈何得了他。

莫非……他真的謀反了?

也說不定安青挽只是拿這話吓唬自己,一路走出戲樓,書辭叫了一頂轎子趕到王府。

朱紅的大門緊閉着,連門房也尋不到,更別說高遠了。

以往怎麽都會有幾個守衛,不至于冷清成這樣,意識到事情或許真的不太妙,她于是折返去北鎮撫司。

這種錦衣衛紮堆之處書辭一向不敢靠近,此刻只能拿出那塊玉牌找晏尋,門前本有兩人攔着,見到晏尋的信物又不敢怠慢,便先讓她去院中等候。

書辭垂首在屋檐下打轉,咬着下唇等了半晌才看見一抹大紅的飛魚服從裏頭出來。

“晏大人。”

“書辭?”晏尋正打算出去,見她在此不免感到意外,“怎麽了?”

“你知道王爺的事情麽?”書辭拉住他衣袖,模樣很焦急,“他現下怎麽樣?”

“王爺?”他遲疑了下,才反應過來,“他,應該在大理寺。”

“真的出事了?”書辭問道,“我能進去看他嗎?”

晏尋猶豫片刻,“他身份不一般,可能不太好辦。”

“你可不可以通融一下?嗯……或者,幫我瞧瞧他也好?”

晏尋有心無力,還是搖了搖頭:“此事不歸錦衣衛管,我插不了手。”

書辭為難地皺起眉,“連你都沒辦法……”

不欲使她失望,晏尋仍寬慰道:“你別擔心,他貴為王爺,再壞也就只是這樣了。大理寺查不出什麽結果來,最後還是會放人的。”

她狐疑:“當真?”

晏尋在她肩頭上握了握,“你先回去,我替你把高遠找來,有什麽事你可以問問他。”

沈怿畢竟是皇親國戚,不能真将他同其他犯人一般關在牢中,吃住上依然有優待,充其量也就是軟禁。

四下靜谧,他坐在床邊,一只腳踩在床沿,手搭在膝蓋上,低垂着頭靜靜沉思。

不多時,門外忽有人進來,吱呀一聲,聽腳步不像是個練家子的。

沈怿懶散地擡起眼皮,那人披了件黑色的鬥篷,罩着兜帽,幾乎遮住大半張臉,待看清對方的容貌時,他帶着諷意笑了笑。

“稀客。”

黑衣人并不與他計較,尋了個位置緩緩坐下。

“你不用這樣,我是來幫你的。”

沈怿倚在一邊兒,将他這身裝扮打量了一番,淡聲道:“你已與肖雲和聯手,這會兒還來說幫我?幫我盡早上路麽?”

“我并未與他聯手,你誤會了。”簡短的解釋完,那人颔首說,“皇上也不是要殺你,打從一開始他就沒想出兵打戎盧。”

沈怿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他這麽做,只是為了一個借口。”

“什麽借口?”

“革職的借口。”黑衣人輕輕一嘆,“現在京城裏所有的內軍都由你掌控,此前又出了西南小國聯盟之事,唯有你出面才能擺平,試想一下,整個大梁幾乎是由你撐起來的,肖雲和又被禁足,朝廷裏沒人能牽制你,他心中自然慌。

“此時你若想趁機奪權,于他而言必然是場硬仗。”

沈怿聽完就輕笑了一聲,別開臉,似有不屑。

黑衣人皺眉深深注視着他,“你,就沒想過取而代之麽?”

沈怿不答反問:“怎麽,試探我?”

“……不是。”

若說之前,他對此毫無念頭,眼下經沈皓來這麽一出,他還真有一點想法了。

不過也就一點,轉瞬即逝。

“無論如何,你且放心。”見他良久不答,那人倒也沒想追問,“我是站在你這邊的。”

他神色認真,一字一頓,“總有一日,會助你重掌兵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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