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次日,章宰相一上朝, 就被翰林院的人聯合起來, 參了一本又一本。
皇帝陛下坐在禦座上,低頭翻過一本本翰林院上奏的折子, 看完一本就往下扔一本,還剛剛好全都砸到章宰相的腳下,仿佛将章宰相當做了, 将自己随手用完的垃圾統統往他那處丢。
皇帝陛下一邊丢還一邊看着下面章宰相難看的臉色,心裏樂得仿佛過大年。他壓下自己忍不住翹起來的嘴角,繃着一張臉做出發怒的模樣, 揚聲道:“宰相,你看看這些東西?還有何話可說?”
天子雖然年輕, 多年來在政績上也無絲毫建樹, 但是這高居禦座上厲聲怒斥的模樣, 還是很唬人的。
衆人悄悄瞧了一眼天子的臉色,被那張英俊面容上噴發的怒意吓得趕緊低下頭去, 又将目光轉向了章宰相。
這次的事兒, 确實是章宰相的不對。
畢竟那趙昌是章宰相的門生,卻和後妃私相授受, 羽林軍沖進那趙昌家裏, 還從那兒搜出來不少李貴妃從宮中送出去的東西, 人贓并獲,由不得他狡辯。
林甫正也偷偷瞧了陛下一眼,又将目光轉向章宰相。說起來, 後宮嫔妃與外男私通,對于皇室來講可是難以忍受的醜聞,按理說,就算小皇帝想借着此事打壓宰相的風頭,向來看中皇家顏面的太後娘娘也絕不會答應,說不定還要壓下此事,暗地裏找個由頭把趙昌處置了。
可是這一回,太後娘娘卻一反常态,不但沒有封鎖消息,反而下了懿旨将教徒無方的章宰相訓斥了一頓,鬧得滿城皆知。現如今,誰不在暗地裏偷偷瞧章宰相笑話?
章宰相苦心經營多年的名聲,也蒙上了污點。
天下文人和百姓和可不會管趙昌只是章宰相的門生之一,章宰相的其他門生有多芝蘭玉樹,他們只會覺得,章宰相教出來的門生是個觊觎後妃的淫賊,能教出這樣的門生,章宰相說不定也是個表裏不一的衣冠禽獸。
而章宰相,腳上被皇帝扔的奏折砸了好幾下,卻不得不忍耐下來,畢竟這次是他棋差一招,沒想到小皇帝動作這麽快,更沒想到太後這一次幫着小皇帝将這醜事揭發了出來。
他只得跪下請罪,承認是他教徒無方,自願捐出三年俸祿給國庫,今後也會更加約束門生,絕不讓他們做出有違國法道德之事。
一國宰相三年的俸祿也不少了,然而皇帝陛下只要一想到這老頭靠着賣官鬻爵賺了不少錢,就很不高興地皺起了眉頭。
天子這樣一副英俊絕倫的相貌,靜看時像是一幅畫,可他這會兒眉峰蹙起,卻顯出幾分天潢貴胄的貴氣與威嚴來,只見他搭在龍頭扶手上的手輕輕敲了下,道:“朕看只是三年俸祿還不足以抵消宰相這過錯。”
聽到皇帝不肯善了,林甫正心道果然,只是陛下不怕章宰相狗急跳牆嗎?畢竟章宰相雖然和袁家聯姻失敗,但是手頭多年積攢的權勢也是不小的,若是他在別處給陛下使些絆子,那可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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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等林甫正心思轉完,就聽皇帝道:“朕看宰相能教出趙昌那等門生,想來是看人的眼光不行。”
善于相面的章宰相跪在地上,陰沉着臉,不發一言。
“既然如此,今後吏部之事就交給過幾日上任的右宰相吧!吏部選賢任能,如此重要,若是叫宰相又一次識人不清提拔了幾個奸邪之徒,豈不是要亂了朕的江山社稷?”至于林儒海肯不肯就任右宰相,從不在皇帝陛下的考慮範圍內。
如今朝中實行六部制,這六年來六部尚書從不将事務呈給陛下決斷,而是直接對章宰相負責,章宰相要是沒了掌管吏部的權力,想要籠絡人心,可就不像往日那麽簡單了。
若是換做以前,想要章宰相交出吏部的掌管權,那可能比登天還難,但現在出了趙昌這事,章宰相聲望大跌,也就不得咽下這口悶氣……
終于壓了章宰相一頭,皇帝陛下高興得緊。一回到禦書房就看見一心先生在跟姚燕燕說話。
“娘娘這一招妙!”封元贊道:“既獲得了太後娘娘的支持,還打壓了章宰相的風頭,真可謂一石三鳥!”
一石三鳥!這麽厲害的嗎?皇帝陛下十分吃驚,早就知道愛妃聰慧,沒想到竟然聰慧到如此地步!
姚燕燕也和陛下一樣吃驚呢!不過她慣來會裝模作樣,見狀便微微一笑,故作高深道:“那先生說說,為何不是一箭雙雕?本宮可不記得自己還做了別的?”
封元笑道:“章宰相平日裏慣會做表面功夫,看似對他那些門生極好,其實為人最是冷血無情。如今趙昌锒铛下獄,他又丢了掌管吏部的權力,定然不會去救他出來。這樣一來,就算他極力安撫,那些追随他的門生瞧見了,也不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不用咱們出手,便自己……從內部瓦解了。娘娘果真高明!有您當陛下的賢內助,陛下、還有大齊,必然能更進一步。”
姚燕燕當時絕對沒有想那麽多,她當時只是覺得不能放過那個敢打探她隐私,說不定真觊觎她美色的家夥,順便黑一把章宰相而已。不過她自然也不會傻得當着封元将這些心裏話說出來,當下便笑着謝過先生誇贊,然後問道:“那趙昌不過是一個小人物,肯定沒膽子做出這種事,定然是章宰相在背後指使,指使他為何要這麽做呢?”
是啊!這宮裏的衣裳都是有講究的,外頭仿得再像,也只是仿個樣子,而且這制式每隔一兩年便會改動一下,讓熟悉這些衣裳的宮女瞧上一眼,就能辯出真假。章宰相為何要讓人打探貴妃的喜好,還從宮中拿走貴妃制式的衣裳?
封元露出沉思之色來。這時候,皇帝陛下走了進來,封元正要同陛下說出他的猜測,下一刻,就聽外頭傳來內侍的禀報。
“陛下,林大儒來了。”
封元的注意力立刻被轉移了,他走近幾步,對陛下道:“陛下,林大儒為人面冷心熱,最是吃軟不吃硬,您只需記住臣同您說過的那些話即可。”
皇帝陛下聞言,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姚燕燕躲起來之前,朝着陛下比了個加油的手勢,得到陛下的回應後,立刻趕在林大儒進來之前,躲進了屏風後頭。
封元也從容退了出去。
姚燕燕扒着屏風,就見到一位拄着手杖、華發蒼蒼的老人走了進來,他看上去有七八十歲了,雙眉中間凝着深深的皺紋,明顯是個習慣皺眉的,而且面色嚴肅,不怒自威,瞧着就是個不好相與的老頭子。
姚燕燕心道:看起來比章老頭還兇呢,也不知道陛下能不能把他騙到手,啊呸,是拉攏!
她眼睛湊到屏風上一個镂空小窗格上,盯着兩人的一舉一動。
林儒海一進來就想跪下行禮,立刻被陛下上前兩步攙扶住了。
皇帝陛下看着眼前的老人,道:“先生德高望重,又是父皇恩師,合該朕向您行禮才是。”
林儒海卻面無表情道:“君臣之禮不可廢。草民現在只是一介平頭百姓,當不起陛下的禮。”他看起來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跟着就說自己年事已高,早已不适合待在官場,請陛下收回成命!
他這次進京,也是為了當面拒絕陛下。
皇帝陛下又勸了兩次,見他不肯應下,嘆息一聲,開始講起小時候的事情。
“朕其實,自幼便有過目不忘之能,當時,身邊的宮人都誇贊朕天資聰穎,将來必有成就。”
聞言,林儒海看着小皇帝的目光不由起了幾分變化。畢竟能有過目不忘的能力,就算悟性差,也能算得上天才了!只是既然這小皇帝如此聰慧,何至于這麽多年都被權臣轄制?
只聽皇帝接着道:“朕兄弟衆多,朕雖是最年幼的,卻一直不得父皇喜愛。那個時候,朕才六歲,天真好勝,一心想将這過目不忘的本事展露給父皇看,卻被朕的生母蘭妃阻止了。”
禦書房中,四耳瑞獸香爐上煙雲袅袅,一片靜谧的氣氛中,皇帝将過往娓娓道出。
“知道我要去父皇面前展露本事,我的生母就将我關進了寝殿內,一遍遍告誡我要韬光養晦,一遍遍告訴我:‘你只是個卑賤宮女生下的孩子,你不能跟那些兄長相比。只要你不同他們争,身為皇子,就能安安穩穩地過一輩子’,當時年幼,我一心想讓父皇認可我,疼愛我,不肯認同生母的話,一次次跑出去,想沖到父皇面前告訴他我的本領。卻一次次被我生母抓了回去,每一次,生母都恨我不争氣,用藤條一遍遍抽打我,企圖以皮肉之痛令我屈服。”
聽着皇帝不再自稱“朕”,還将這些隐秘的過往說出來,林儒海的目光中不由浮起了兩分動容。
皇帝目光放空,不知看向了何處,繼續道:“可我年幼倔強,一旦身體恢複,就又會跑出去。在第四次被抓回來後,我的生母當着我的面,打死了和我最好要的一個小太監。”他苦笑道:“我當時不理解,可我生母一遍遍告訴我,過目不忘不是什麽能幫到我的本事,而是一把能捅死我的刀,若是我不管不顧将這事暴露出去,引起了別人注意,就會有人要來害我。相反,只要我能一輩子做個只知道吃喝玩樂,游戲度日的纨绔皇子,就能一世富貴安穩。那個時候年紀小,母親跪在我腳邊苦苦哀求,我又怎能棄之不顧?索性便不再向學,只一心做個生母眼中、外人眼中的纨绔皇子,受盡他人的奚落與挖苦,父皇對我亦更加厭惡,就連纏綿病榻時,都不願多見我一面。”
“時間長了,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只是個纨绔,不堪造就,只要會吃喝玩樂便好。可世事難測,兄長們争了一輩子的皇位,竟然會落到我的手裏。”
“我登基時尚且年幼,又無人教導,這朝政便漸漸落到了宰相手裏,可章宰相的為人,想必先生也清楚。我雖纨绔,但既然坐上了皇位,便要對這江山社稷負起責任,便要對大齊諸位先賢負起責任。草木卑微,猶不忍見其遭人踐踏,更何況是這朱家祖祖輩輩打下來的江山?若是落到章宰相那小人手中,我就算下了黃泉,也難以面對大齊列祖列宗。縱觀這大齊,惟有林大儒德高望重,能與章宰相抗衡。”說着,皇帝朝着林儒海深深一揖,“還請大儒幫我!”
林儒海躲避不及,生生受了陛下這一禮,他不禁擡起手,拖住陛下雙臂,對上那少年皇帝清澈雙眼中的懇求和隐隐淚光,林儒海也不禁心中動容,目光微紅道:“陛下快請起。”
皇帝倔強道:“先生不肯幫我,我就不起!”
林儒海嘆了口氣,道:“君以國士待我,我亦當以國士報之。老朽行将就木,能得陛下如此信賴與看重,實乃我此生大幸。承蒙陛下不棄,老朽願接掌右宰相一職,為陛下掃除奸佞。只要老朽一日活着,便輔佐陛下一日!”
聽着林儒海斬釘截鐵的聲音,皇帝陛下感動得雙目含淚,君臣二人都朝着對方深深一揖,又商議了片刻後,林儒海才告辭離開。皇帝陛下極為看中這位大儒,見對方要走,還送到了禦書房門口。
這邊是先帝在時,林儒海也從未受過如此禮遇,見皇帝陛下這般禮賢下士,他心中也更加動容,發誓就算拼着這把老骨頭不要了,也要盡心為陛下效力!
等到林儒海走遠,禦書房的大門也關上了。姚燕燕才紅着眼睛從屏風後頭出來。
見到愛妃哭了,皇帝陛下吓了一跳,連忙問她怎麽了。
姚燕燕擦了擦眼淚,心疼又難過道:“陛下,臣妾沒想到你小時候竟過得那般苦。”
皇帝陛下眉頭一皺,不悅道:“胡說,朕小時候過得可好了,誰跟你說朕小時候日子過得苦?”
姚燕燕傷心道:“你剛才說的啊,陛下,我才知道你小時候那麽慘,你應該早點跟臣妾說的,我來疼你啊!”
皇帝陛下聽了“我來疼你”這話,耳根悄悄紅了下,他攬住愛妃細腰,安慰道:“愛妃莫哭,剛才那些假的!都是朕騙他的!”
“什麽?”姚燕燕愣了下。
皇帝陛下道:“一心先生不是說林大儒面硬心軟嗎?朕就編了些東西騙他,嘿嘿,沒想到這麽管用!”
姚燕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