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1]滿盤皆輸
“咚咚——”
清脆而單調的敲門聲在寂靜的走廊裏擴散開來, 無人應答,端着咖喱飯的理名盯着緊閉的門扉, 疑惑地偏了偏頭,兀自呢喃:“赤司君不在嘛?”
清淺的話音剛落, 伴随細微的“吱呀”聲,門于眼前向內拉開。
“是理名嗎。”陳述性的語句與少年清潤明朗如晴空萬裏的音色在頭頂響起,幽微的濕氣如同輕若無物的羽毛悄無聲息地拂面而來, 她微擡起頭對上的是一雙清澄溫暖的異色瞳眸。
赤發的少年似乎才洗完澡, 細小的水珠順着他柔軟的發絲滴落在領口,将他才換的白色t恤微微濡濕, 露出了纖細好看的鎖骨。
“赤、赤司君……!”意料之外的情況讓理名心慌撩亂地後退了一步,她飛快地垂下了睫毛,盯着地面, 口不擇言,“剛才……那個,廚房裏有多的食材就……”
——唔……!不對!借口不是這個。
少女的借口拙劣到無需分辨就能識破,無論是赤司還是理名自己都心知肚明。她輕咬了下唇, 只想趕緊把東西交給赤司就離開, 可能是自我保護的機制已經影響了她的行動, 理名下意識往回縮的手腕被少年不輕不重地握緊。
她一怔擡頭,赤司輕輕地勾起唇,低垂着眼睑, 語氣清泠地反問:“不是要交給我麽?”
“……嗯。”反正謊言在對方的面前早已被無聲地戳穿, 理名別扭了一下, 還是承認了,她重新低下頭,看着少年扣在了她手腕上的修長手指,不着痕跡地提醒道,“咖喱飯冷了就不好吃了。”
赤司松開手後接過了食盤。理名後退一步,她已經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緒,于是重新拿出了“永山家大小姐”應有的完美禮儀,微微一笑說:“赤司君,上午的訓練辛苦了,今天的午飯好像不太合你的胃口,就做了點咖喱飯,希望你能喜歡。那麽,我先回房間了。”
察覺到了輕微的關門聲,赤司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斜方向上較遠處的某扇門,而後他點了下頭,收回了視線說:“好,麻煩你了。”
野田真希手還撐在門把手上。
她維持這個動作已經一分鐘有餘了。永山理名告訴她赤司不喜歡吃紅生姜後,回想起今天中午少年食用不多的料理,再加上這是個不錯的獨處機會,真希決定趁着大家都在午休的時候返回廚房,重新做一份料理,但是她剛剛打開房間的門,就發現自己的打算被人捷足先登了。
映入眼簾的是少年握住少女手腕時溫柔的神情與視線,他微微揚起唇,像是噙着春風十裏。
印象裏赤司并不是一個溫和的人,他在球場上時一如将棋中的王将,運籌帷幄,謀略過人,私下面對着她時不矜不伐,更多的卻是淡漠和疏離。
但這并不妨礙野田真希喜歡他。
野田真希天生心高氣傲,她也有着驕傲的資本,畢竟她長得十分漂亮,從小到大都受到不少男生的追捧。盡管她男孩子氣的性格和愛好讓她在男生間很吃得開,比起女生,她待在男生堆裏的時間更多,真希卻并不覺得自己會喜歡上什麽人,大多數男生在她眼裏都很幼稚,而且,就連她自己也發現了自己很容易看不起人。
有的時候真的只是一些小事,比如某個人垃圾沒有扔進垃圾桶裏,或者襯衣皺巴巴地穿在了身上,衣服扣子錯位了之類的。但是只要是負面的印象在她眼前出現了一次,那麽她對這個人的惡感就會成倍地增加。
直到她遇見了赤司征十郎。
和那些男生截然不同,無論是禮儀教養,還是文化和競技,在各個方面都堪稱完美的人。
——所以,喜歡上他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不過,她以為赤司天性冷淡,可他面對着永山理名時,分明不是那個樣子。
野田真希盯着緊閉的房門,許久之後,松開了緊握住的門把手。
·
翌日清早,理名起床的時候,聽到了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
她拉開窗簾打開了窗,外面的夾雜着雨絲的清冷微風一下子就吹了進來,吹動了她淺灰色的發。雨中的光線有些朦胧和暗淡,雨從昨天半夜裏就開始下了,并不算大的雨還是讓整個地面都變得濕漉漉的,有些地方深一腳淺一腳地遍布着水窪和泥濘,空氣裏充滿着不知從何傳來的茉莉花香和泥土的氣味。
“說起來,天氣預報是說過今天會下雨……白金教練也說過,如果下雨的話,就不用訓練了,可以好好地休息一天。”
回想起昨天下午和教練聯絡時對方說過的話,理名雖然在昨天晚上在廚房倒水時撞見黛千尋的時候已經将這件事告訴了他,不過她不确定其他人有沒有得到這個通知,打算在平時訓練開始前大家聚集的客廳裏将這件事情轉告——而且也要去吃早飯。
洗漱和換好衣服之後,理名打開了門。
與此同時,伴随着細微地齒輪轉動聲,斜對面房間的門也打開了。
“啊。”
下意識地,她張了張口,發出了一個單調的音節。
“……”
“日安,赤司君。”因為早起有些迷糊的大腦在數秒後得到了清醒,她打了個招呼。
“嗯,早。”他略點了下頭,應和。
順理成章地,清晨偶然撞見的兩人一同下了樓梯,在還沒有走到一樓的時候,他們就聽見了歡聲笑語,直到視野能清晰地看到客廳裏的景象時,理名看見葉山等人在茶幾周圍圍成了一圈,茶幾上堆放着不知道從哪裏來的uno紙牌。
“嗨,赤司,經理,要不要玩這個?”聽到了從樓上傳來的腳步聲後,葉山捏着幾張紙牌朝他們招了招手,大聲道,“彩頭就是講點故事,反正外面也下雨了。”
坐在葉山旁邊的野田真希将手裏的紙牌合攏放在了桌面上,今天大早,洛山的人集聚在客廳裏的時候,他們中的一人轉達了教練安排休息的通知,于是真希突然想到可以利用這個機會,打探赤司的情報,比如他的喜好和讨厭的東西之類的,以免再像昨天那天,造成不必要的誤會。
“你們今天休息吧?都已經起床了,再躺回去也挺無聊的,要不要玩uno?”出現在他們面前的野田真希将自己的真實想法埋在心底,微笑着提議道。
但是她現在有了新的打算。
野田真希擡起頭,她注視着同時下樓的兩人,而後,她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了永山理名的身上,笑着說:“一起來玩吧,理名。反正待着也是無聊。”
“……好呀。”理名點了下頭,偏了偏頭問,“赤司君要一起嗎?”
“你要去的話,我可以陪你。”赤司看了她一眼道。
理名:“……”
不,她其實也不是特別想玩。
uno是一種牌類游戲,游戲的基本準則是:先将自己手上的牌全部打出的人取得勝利。游戲開始時,每人分派7張牌,然後按逆時針序一家接一家出牌,比賽采用的淘汰制。
理名并不太想玩,但她不想顯得太掃興,也不打算表現得太明顯,綜合考慮,再玩到第三把的時候,理名輸掉了比賽。
因為是懲罰性質的游戲,輸了的人需要講一個故事,不過這并不算是什麽過分的要求,上一把輸的實渕說的是在學校家政課上發生的樂事,再上把根武谷說他有次去漢堡店挑戰了三十個漢堡都唬弄過去了。
“那理名要說說什麽樣的故事呢?”實渕托着腮問這盤的輸家理名。
随便講一個吧。
這麽想着,理名就說了有次她去臺球俱樂部等人,結果對方聽錯地址去了完全相反的一家體育館的事情。
“……聽上去理名對桌球很了解啊。”等理名說完,打算找借口離開的時,一直不發一語的野田真希忽然開了口,真希坐在理名的斜對面,她望着理名的眼睛,語調不緊不慢地道,“正巧旁邊就有桌球室,坐了這麽久也該活動下身體了,一起去吧。”
這次,就算是遲鈍如根武谷也感受到了空氣的滞澀和冷凝。
在其他人反應過來,打圓場之前,理名漫不經心地回應:“我不太會玩。”
畢竟之前的話已經暴露了她會桌球的事情,理名沒辦法像之前野田真希追問她會不會籃球那樣,斬釘截鐵地否認,于是選擇了折中的回答。
“沒事,我也是初學者。”野田真希卻并不打算放過她,她以不谙世事的口吻,裝作讀不懂拒絕和空氣的樣子,繼續說,“反正就玩一盤而已。”
“野田桑。”實渕微微皺眉,開口制止。他對野田真希的稱呼微妙地從“真希”切換到了稱呼姓氏。
“我知道了。”理名思考了一會兒,從沙發上站起,她低頭看向了還沒起身的野田真希,語氣平淡地道,“只是一盤的話……”
一樓最靠外面的活動室就是臺球室,外面的雨漸漸停了,室內的光線在陰雨天氣中恰到好處。挑選了球杆之後,野田真希将蓋在臺球室上的桌布拿開,她将杆頭擦上了殼粉以增強摩擦,未擡頭地說:“你先手吧,用斯諾克規則?”
臺球有幾種打法和規則,斯諾克規則算是最常見的一種。
“嗯,不過先後手抽簽決定。”先手在臺球中具有得天獨厚的優勢,尤其是在斯諾克規則下,先手有可能先一步将最後一顆球離臺。但是理名卻拒絕了野田真希抛過來的有利條件。
“你不是不擅長臺球嗎?”野田真希擡頭挑眉。
“你不是初學者麽?”理名學着她的态度,微笑反問。
“怎、怎麽回事,玲央姐,突然覺得氛圍變得好可怕!”葉山壓低了聲音詫異地追問。他們不就玩個uno嗎?為什麽會變成一大群人圍在桌球室裏看着兩個女生玩桌球啊!
“她們在說什麽我完全沒聽懂,外國人?”葉山接着又道,“玲央姐你懂桌球嗎?”
“知道點規則吧。”實渕點了點頭苦笑,“可以肯定的是——經理和野田桑都不是初學者。”
通過抽簽決定先後手後,這次抽中了先手的是野田真希。
臺球桌上,白色的球是主球,其餘的是目标球。
在斯諾克規則下,選手們使用相同的主球擊打目标球。目标球共有21只,其中:紅色球15只,各1分;黃色球2分;綠色球3分;棕色球4分;藍色球5分;粉色球6分;黑色球7分。
兩方選手将紅色球與彩色球分別交替落袋,直至所有紅色球全部離臺,然後按彩球分值由低至高的順序也至全部離臺為止。
作為先手的野田真希在球桌上具有得天獨厚的優勢,桌球比賽的基本戰術就是盡量把主球留在對手沒有活球可打的地方,給對手制造障礙。野田真希無論是擊球的基本功還是制造障礙都很熟稔,等到了理名的場合時,主球的軌跡線很難觸碰到作為活球的紅色球。
兩方都是利用相同的戰術和方法,比分差距不大,只是在桌面上目标球所剩無幾時,理名一開始落下的分直到快結束時都沒彌補上。
“你快輸了。”一杆落空後,野田真希收回了球杆站在了一邊,不過她卻并不慌張,而是一語雙關地挑釁道。桌面上還剩下三顆球,分別是一顆紅色球、一顆藍色球和一顆黃色球。
藍色球在邊緣處靠近邊線的地方,而且距離也很遠,已經沒有擊中的可能性了。主球在擊中了紅色球後,會移動到與藍色球完全相反的方向,更不可能擊中藍色球了。假設永山理名不出現失誤,能讓紅色球和黃色球進袋,也只是3分而已,而理名現在落後她5分。
理名輕輕地嘆了口氣。
她拿起殼粉,擦拭着球杆,視線落在了幾乎成了死局的球桌上,許久後,她有些無奈地揚起了唇,朝野田真希說:“果然,太久不玩臺球了,球感已經變得遲鈍了。”
野田真希一怔,她承認,永山理名是個難纏的對手,她原本以為少女只會點花架子,所以想要在自己擅長的領域給永山理名一點難堪,但她沒想到理名的球技完全不是理名自稱的“不太擅長”,兩人的比分一直僵持不下,如果不是因為她是先手,提前制造了障礙,恐怕現在早就輸掉了比賽。
念及此,真希不快地皺起了眉道:“什麽啊,輸不起找借口?”
“我可沒有這麽說呀。”理名不在意地敷衍着,她觀察着球桌上三顆球所在的位置,最後,決定了擊球的方案。
擦拭了殼粉的杆頭擊中了場上的主球,如野田真希所料的那樣,主球奔着紅色球而去,然而,接下來的一幕卻讓野田真希愣在那裏,露出了錯愕的表情。
紅色球并沒有進入離它最近的球袋,紅色球撞擊在了球桌的邊沿上,反彈撞在了黃色球上,然後進入了另一個球袋。而被撞動的黃色球則成為了場中央的另一顆“主球”去擊中了離得較遠的藍色球,和藍色球一起滾落到了球袋中。最晚進入球袋的那顆黃色球按照“自由球”規則,被當作紅色球計分,這一杆理名的成績是7分,反超野田真希2分。
至此,球桌上除了白色的主球外,再無一顆目标球。
“比賽結束前,還是不要過分自信比較好吧。”理名将球杆放回原處,精神松懈了下來,她忽然覺得肚子裏空空的,她說着“那我去吃早飯了”就離開了球桌室。
還沒走到客廳,她就聽見身後傳來了來勢洶洶的腳步聲,理名停下腳步轉身看去,一臉不甘心的野田真希終于無法再壓抑自己的怒火,她走到了理名的跟前,皺着眉頭,神情冷淡地質問:“你故意的吧。”
故意的?
“啊……那個呀,”野田真希突如其來的诘問沒頭沒腦的,理名思考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她指的是什麽,她如實回答,“不是哦,我已經有大半年沒碰過桌球了,最後幾杆的時候才找回的手感,你也不用這麽激動吧,我并沒有要尋你開心的意思。”
——雖然從結果上來看,是這樣沒錯啦。
“吶,我之前就想問你了,”浮現在她腦海的是昨天午飯後撞見的那一幕,野田真希抿唇看着她,居高臨下地問道,“你和赤司君,究竟是什麽關系?”
又是這樣……
被野田真希接連挑釁,也一直維持着大和撫子面孔的永山理名,這次,稍稍有些生氣了。
“真是一副理所當然的口吻呢。”然而,雖然生氣,理名面上卻并沒有顯露出不滿,她看着野田真希,想了想道,“之前的時候,野田桑說過我扭捏不幹脆吧。我原本是不打算破壞少女時期美好的憧憬與妄想的,不過,現在看來,我為野田桑着想的心意反而讓野田桑得寸進尺了——要問我們是什麽關系?就是野田桑渴求卻沒機會得到的關系。”
理名自認自己的這番話說得足夠清楚了,她剛打算告辭,野田真希憤怒地指責:“那你們果然是在交往?為什麽……”
“為什麽不告訴你?”想要盡快結束話題的理名打斷了野田真希,她冷淡地說,“雖然這麽說很抱歉,但是,我并沒有滿足你求知欲的義務。”
野田真希心浮氣盛,她還是第一次在他人面前這麽難堪,眼睛一紅,她用力地眨了下眼,擡起了手。
揚起的手腕被用力地扣住,野田真希怔忪擡頭,在她眼中,耀眼如光的紅發少年異色的瞳眸裏卻毫無溫暖的光。
她下意識收回了力道,赤司松開了她的手腕。
“失禮了。”他這麽說着,卻沒有看向野田真希所在的方向,而是牽住了站在一旁同樣發愣中的理名的手,将她帶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