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1)

太子承乾(唐太宗之子——引者注)喜聲色及畋獵……又好效突厥語及其服飾,選左右貌類突厥者五人為一落,辮發羊裘而牧羊,作五狼頭纛及幡旗,設穹廬,太子自處其中,斂羊而烹之,抽佩刀割肉相啖。又嘗謂左右曰:“我試作可汗死,汝曹效其喪儀。”因僵卧于地,衆悉號哭,跨馬環走,臨其身……太子……曰:“一朝有天下,當帥數萬騎獵于金城西,然後解發為突厥……”

——司馬光《資治通鑒·第一百九十六卷》

一場春雨過後,接羔營盤附近的山坡草甸,在溫熱的陽光下,彌散着濃濃的臭氣。在漫長冬季凍斃的弱畜,被狼群咬死肢解吃剩的牲畜都在腐爛,黑色的屍液和血水流入草地。倒伏的秋草枯莖敗葉滲出黃黑色的腐水,遍地的羊糞牛糞、狗糞狼糞、兔糞鼠糞也滲出棕黑的糞水浸潤着草原。

陳陣絲毫沒有被草原陽春的臭氣敗壞了自己的興致,古老的草原需要臭水。人畜一冬的排洩物、人與狼殘酷戰争留下的腐肉、臭血和碎骨,給薄薄的草皮添加了一層寶貴的腐殖質,有機質和鈣磷質。烏力吉說:城裏下來視察的幹部和詩人都喜歡聞草原春天的花香,可我最愛聞草原春天的臭氣。一只羊一年拉屎撒尿差不多有1500斤,撒到草地上,能長多少草啊。“牛糞冷,馬糞熱,羊糞能頂兩年力”。要是載畜量控制得好,牛羊不會毀草場,還能養草場。從前部落的好頭人還能把沙草場養成肥草場吶。

春天的額侖草場水肥充足,血沃草原,勁草瘋長。連續半個多月的暖日,綠草已覆蓋了陳腐的舊草。草甸草坡全綠了。春草春花的根莖也在肥土中穿插伸展,把草原薄薄的土層加密加固,使草下的沙漠和戈壁永無翻身之日。陳陣騎着畢利格老人的大黃馬輕快地小跑,一路欣賞着新綠的草原,他感到廣袤的草原舞臺上,人與狼殘酷的競争,最後都能轉化為對草原母親的脈脈溫情。

母羊的乳房鼓了,羊羔的毛色白了,牛的吼聲底氣足了,馬的厚毛開始脫了。草原的牲畜都由于牧草及時返青而熬出了頭。額侖草原又遇上了一個難得的豐收年。這年早春寒流雖然凍死不少羊羔,可大隊的接羔成活率卻有可能超過百分之一百零一。誰也沒想到這年一胎下雙羔的母羊出奇地多,每群羊至少增加了近一千只羊羔,原來還算富餘的草場一下子就緊張起來了。

羊羔激增,額侖寶力格牧場原有的四季草場眼看就要超載。如果為了維持草場與載畜量的平衡而大批出售或上交牲畜,牧場将完不成上級下達的數量死任務。隊裏幾次開會商議,烏力吉認為惟一的出路,就是在牧場境內開辟新草場。

陳陣跟随烏力吉和畢利格老人去實地考察新草場。老人特地把自己的一匹又快又有長勁的好馬給他騎。烏力吉背着半自動步槍,畢利格老人帶上了巴勒,陳陣則帶上了二郎,讓黃黃留着看家。游獵游牧民族但凡出遠門,都不會忘記攜帶武器和獵狗。兩條猛犬獵興十足,一路上東聞西看,跑得很輕松,和陳陣一樣愉快。老人笑道:羊倌和看羊狗被羊群拴住了一個多月,都憋悶壞了。陳陣說:謝謝阿爸帶我出來散散心。老人說:我也怕你總看書看壞了眼睛。

在場部東北部的盡頭,有一片方圓七八十裏的荒山。據烏力吉說,那片荒山自古以來還未有過人煙,那裏的草地肥厚,有小河有大水泡子,山草瘋長一米多高,年年積下的陳草一尺多厚。水多草厚,那裏的蚊子也就多得吓人,一到夏秋,蚊子多得能吃牛。上了山一腳踩下去,陳草團裏能轟出成千上萬的蚊子,像踩了地雷一樣可怕。那片山人畜都害怕,誰也不敢進去,陳草太厚,每年長出的新草就得拼命竄高,才能見着陽光,新草長得又細又長,牲畜不愛吃,吃了也不上膘。

作為老場長的烏力吉,一直都想開辟這片草場,他早就料到在重數量不重質量的政策下,額侖草場早晚要超載。許多年來他一直惦念着那片荒山,盼望來一場秋季野火,徹底燒掉那裏的腐草,然後在來年春天,再驅趕一個大隊的牲畜進場,用千千萬萬的馬蹄牛蹄羊蹄踩實松土,吃掉新草,控制草的長勢。那樣的話,地實了,土肥了,草矮了,蚊子也就少了。再過幾年,那片荒山就能改造成優良的夏季草場,為全場牲畜增加整整一季的草場,然後把原來的夏季草場改為春秋季草場。裏外裏算下來,牧場的牲畜可以增加一倍多,草場還不超載。

前幾年野火多次光顧額侖草原,可惜的是沒有一次燒到那兒。直到去年秋末,才有一場大火燒過了那片荒山,後來又下了雨,荒山黑得流油。烏力吉終于決心實施他的計劃,他得到了包順貴的全力支持,但是卻遭到了多數牧民的反對,誰都怕那裏的蚊子。烏力吉只好請畢利格老友幫忙,請他一同去荒山實地考察,只要畢利格老人認可,就可以讓老人帶二大隊進駐新草場。

三人穿過鄰隊的冬季草場,陳陣感到馬蹄拖沓起來,他低頭一看,發現這裏的秋草依然茂密,足有四指高。陳陣問烏力吉:您總說草場不夠,您看,羊群馬群刨吃了一冬天了,草場還剩下這麽多的草呢。

烏力吉低頭看了看說:這些都是草茬,草茬太硬,牲畜咬不斷,再啃就得使勁,一用勁就把草根拔出來了。草茬又沒有營養,牲畜吃了也不長膘,吃到這個份上就不能再啃了,再啃,草場準退化……內地漢人生得太多了,全國都缺肉,缺油水,全國都跟內蒙要牛羊肉。可是,一噸牛羊肉是用七八十噸草換來的,內地一個勁地來要肉,實際上就是跟草原要草啊,再要下去,就要了草原的命了。上面又給咱們牧場壓下了指标,東南邊的幾個旗都快壓成沙地了……

陳陣說:我覺得搞牧業要比搞農業難多了。

烏力吉說:我也真怕把這片草原搞成沙地。草原太薄太虛,怕的東西太多:怕踩、怕啃、怕旱、怕山羊、怕馬群、怕蝗蟲、怕老鼠、怕野兔、怕獺子、怕黃羊、怕農民、怕開墾、怕人多、怕人太貪心、怕草場超載,最怕的是不懂草原的人來管草原……

畢利格點頭說:草原是大命,可它的命比人的眼皮子還薄,草皮一破,草原就瞎了,黃沙刮起來可比白毛風還厲害。草原完了,牛羊馬,狼和人的小命都得完,連長城和北京城也保不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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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力吉憂心忡忡地說:從前,我隔幾年都要去呼和浩特開會,那邊的草場退化得更厲害,西邊幾百裏長城已經讓沙給埋了。上面再給東邊草原壓任務的話,東邊的長城真就危險了。聽說,國外的政府,管理草原都有嚴格的法律,什麽樣的草場只能放什麽樣的牲畜,連一公頃草場放多少頭牲畜都定得死死的,誰敢超載就狠罰狠判。但那也只能保護剩下的草原不再退化,以前退化的草原就很難恢複了。等到草原變成了沙漠以後人才開始懂草原,到那時就太晚了。

畢利格說:人心太貪,外行太多,跟這些笨羊蠢人說一百條理也沒用。還是騰格裏明白,對付那些蠢人貪人還得用狼,讓狼來管載畜量,才能保住草原。

烏力吉搖頭說:騰格裏的老法子不管用了,現在中國的原子彈都爆炸了,上面真想消滅狼也費不了多大事。

陳陣心裏像堵滿黃沙,說:我已經有好幾夜沒聽到狼嗥狗叫了。阿爸,您把狼打怕了,它們不敢來了。草原一沒狼,就像哪兒不對勁似的。

老人說:打了30多條,也就合四五窩狼崽的數,額侖的狼還多着吶。狼不是打怕了才不來了,這個月份,它們去忙別的事了。

陳陣頓時提起了精神問:狼又玩什麽花樣呢?

老人指了指遠處的一片山丘說:跟我上那邊去看看。然後,給了陳陣的馬一鞭子,又說:快跑起來,春天要讓馬多出汗,汗出多了,脫毛快,上膘也快。

三匹馬像三匹賽馬向山丘狂奔,馬蹄刨起無數塊帶草根的泥土,千百根嫩草被踏斷,染綠了馬蹄。好在這條道幾個月內不會再有馬來。陳陣跑在最後,他開始意識到“草原怕馬群”這句話的分量,蒙古人真是生活在矛盾的漩渦裏。

三匹馬登上了坡頂,到處都響着“笛笛”、“嘎嘎”的旱獺的叫聲。旱獺是原始草原的常見動物,在額侖草原近一半的山坡都有獺洞和獺子。每年秋季陳陣都能見到老人打的獺子,吃到又肥又香的獺子肉。旱獺是像森林熊一樣靠脂肪越冬的冬眠動物,獺肉與草原上所有動物的肉都不同,它有一層像豬肉一樣的肥膘白肉,與瘦肉紅白分明,是草原上著名的美味,鮮肥無膻味,比牛羊肉更好吃。一只大獺子比大號重磅暖壺還要粗壯,可出一大臉盆的肉,夠一家人吃一頓。

陳陣還是被眼前旱獺的陣勢吓了一跳:十幾個連環山包的坡頂和坡面上站着至少六七十只大小旱獺,遠看像一片采伐過的樹林的一段一段樹樁。獺洞更多,洞前黃色的沙土平臺,多得像內地山坡的魚鱗坑。平臺三面是沙石坡,如同礦山坑口前倒卸的碎石,壓蓋了大片草坡。陳陣仿佛來到了陝北的窯洞坡,山體千瘡百孔,可能都被掏空了。每個沙土平臺大如一張炕桌,幾乎都站着或趴着一只或幾只獺子。規格較大的獨洞平臺上,站立的是毛色深棕的大雄獺子,那些群洞或散洞的平臺上,立着的都是個頭較小的母獺子,灰黃的毛色有點像狼皮。母獺身旁有許多小獺子,個頭如兔,有的平臺上竟趴着七八只小獺子。所有的獺子見到人都不忙着進洞,大多只用後腿站立,抱拳在胸,“笛笛”亂叫,每叫一聲,像奶瓶刷似的小尾巴,就會随聲向上一翹,像示威,像抗議,又像招惹挑逗。

兩條大狗見到一只離洞較遠的大獺子便急沖過去,可獺子馬上就跑到一個最近的洞口,站在洞口平臺上,瞪着兔子似的圓眼看着狗,等狗追到離洞只有五六米的時候,才不慌不忙地一頭紮進陡深的洞裏。等狗悻悻走開幾十米,它又鑽出洞,沖狗亂叫。

畢利格老人說:這兒就是額侖有名的獺子山,獺子多得數不清。北邊邊防公路南面還有一處,比這兒的獺子還多。這山從前可是草原窮人的救命山,到了秋天,旱獺上足了膘,窮人上山套獺子,吃獺肉,賣獺皮獺油,換銀子,換羊肉。你們漢人最喜歡獺皮大衣了,每年秋天張家口的皮貨商,都到草原上來收蘑菇和獺皮。獺皮比羔皮要貴三倍吶,旱獺救了多少窮人啊,連成吉思汗一家人在最窮的時候,也靠打獺子活命。

烏力吉說:旱獺好吃就仗着它的肥油。草原上鑽洞過冬的黃鼠田鼠大眼賊,全得叼草進洞儲備冬糧。可旱獺就不儲糧,它就靠這一身肥膘過冬。

老人說:獺子在洞裏憋屈了一冬了,這會兒剩不下多少肥膘了,可肉還不少。你看獺子個頭還不小吧,今年春天的草好,獺子吃些日子又上膘了。

陳陣恍然大悟,說:怪不得這些日子狼不來搗亂,狼也想換換口味了。可獺洞那麽深,獺子就在洞邊活動,狼用什麽法子抓它?

老人笑道:狼抓獺子的本事大着吶。大狼能把獺洞刨寬掏大,又讓幾條狼把住別的洞口,再鑽進去把一窩獺子全趕出來咬死吃光。要不就派半大的小狼,鑽進洞把小獺子叼出來吃掉。沙狐也會鑽獺洞打獺子吃,我年年打獺子都得套着六七只沙狐,有一回還套着一條小狼呢。蒙古人讓小孩鑽狼洞掏狼崽,也是跟狼和沙狐子學來的。獺子洞要是淺了過冬就冷,所以獺子打洞就得往深裏打,要打幾丈深呢。老人突然問:你說,狼不在洞裏過冬,為啥狼洞也那老深?陳陣搖了搖頭。老人說:好多狼洞是用獺洞改的,母狼把獺洞掏寬,就變成了下崽的狼洞啦。

陳陣吃了一驚說:狼可真夠毒的,吃了獺子一家不夠,還要霸占人家的窩。

烏力吉笑得很由衷,仿佛很欣賞狼的毒辣。他側頭對陳陣說:狼不毒就治不住旱獺,狼吃旱獺,可給草原立了大功啊。旱獺是草原的一個大害,山坡上到處都有它的洞,你看看這一大片山讓旱獺挖成啥樣了。旱獺能生,一年一窩,一窩六七只,洞小了就住不下,可是洞大了要挖出多少沙石,毀壞多少草場?草原野物四大害:老鼠、野兔、旱獺和黃羊。旱獺數第三。旱獺跑得慢,人都能追上,可為啥還得下套抓?旱獺就是仗着洞多,洞和洞還連着地道,人一走近它就鑽進洞了。旱獺吃起草來也厲害,到秋天專吃草籽,那一身肥膘得用幾畝地的草和草籽才能養出來。旱獺洞的害處更大,馬倌最怕獺洞,每年獺洞要別斷不少馬蹄,摔傷不少馬倌。

陳陣說:那狼殺獺子還真為草原立了大功了。

烏力吉接着說:草原上獺洞最可惡,它還給蚊子過冬提供了地方。蒙古東部草原的蚊子,是在世界上出了名的。東北森林的蚊子能吃人,東蒙草原的蚊子能吃牛。草原上白災、黑災(冬季無雪的旱災)不一定年年有,可是蚊子年年來。牧民和牲畜怕蚊子比怕狼還要厲害。一年下來,蚊子能吃掉牛羊馬三四成的膘。按道理,蒙古草原冬季零下三四十度,連病牛都能凍成冰坨子,怎麽就凍不死蚊子呢?蒙古包裏也藏不住蚊子,可為啥草原上的蚊子就能安全過冬?原因就在旱獺洞。一到天冷旱獺鑽洞,蚊子也跟着進洞了。旱獺洞幾丈深,旱獺一封洞,外面冰天雪地,可洞裏像個暖窖。旱獺躲在洞裏不吃不喝,蚊子叮在旱獺的身上有吃有喝,就可以舒舒服服過冬了。等到來年開春,旱獺出洞,蚊子也跟了出來,額侖草原水多泡子多,蚊子在水裏經過一代又一代的繁殖,一到夏天,草原就是蚊群的天下了……你說旱獺是不是草原牧業一個大害?在草原上,狼喜歡吃獺肉,狼是殺旱獺的主力,草原老話說,“獺子出洞,狼群上山”,旱獺一出來,牲畜就能消停一段日子。

陳陣被蚊群叮咬過兩個夏季,一聽到蚊群就全身發毛發癢發疼,就有皮開肉綻的感覺,知青怕蚊子真比怕狼還厲害。後來緊急讓家人從北京寄來蚊帳,才能睡着覺。牧民見到蚊帳喜歡得不行,過了一個夏天,北京的蚊帳立刻在草原牧民蒙古包裏普及,牧民給這種新東西起了個名字:依拉格勒,直譯為“蚊房子”。

陳陣真沒想到草原上恐怖的蚊群,竟是從旱獺洞裏冒出來的,他對烏力吉說:您倆真是草原專家,原來草原的蚊災跟旱獺有這麽大的關系,獺洞簡直成了蚊子的賊窩了,而狼又是獺子的克星。我在書上可讀不到這麽多的知識……

烏力吉說:草原太複雜,事事一環套一環,狼是個大環,跟草原上哪個環都套着,弄壞了這個大環,草原牧業就維持不下去。狼對草原對牧業的好處數也數不清,總的來說,應該是功大于過吧。

畢利格老人笑着說:可旱獺也不全壞,它的皮、肉和油都是金貴東西,獺子皮是牧民的一項重要的副業收入,國家用它跟外國人換汽車大炮呢。狼最聰明,殺旱獺從不殺光,留着年年都有得吃。牧民也不把獺子打絕,只打大的不打小的。

三匹馬在山裏急行,有恃無恐的旱獺,繼續歡叫。草原雕常常俯沖,可是十撲九空。越往東北方向走,人跡越少,井臺土圈已消失,最後連馬糞也見不到了。

三人登上一片高坡,遠處突然出現幾座綠得發假的大山。三人路過的山,雖然都換上了春天的新綠,卻是綠中帶黃,夾雜着秋草的陳黃色。可遠處的綠山,卻綠得像是話劇舞臺上用純綠色染出的布景,綠得像是動畫片中的童話仙境。烏力吉揚鞭遙指綠山說:要是去年秋天來,走到這兒看到的是一座黑山,這會兒黑灰沒了,全是一色兒的新草,像不像整座山都穿上綠緞子夾袍?三匹馬望見綠山,全都加速快跑起來。烏力吉挑了一面坡勢較緩的草坡,帶兩人直插過去。

三匹馬翻過兩道山梁,踏上了全綠的山坡。滿坡的新草像是一大片綠苗麥地,純淨得沒有一根黃草,沒有一絲異味,草香也越來越濃。聞着聞着,畢利格老人覺得有點不對頭,低頭仔細察看。兩條狗也好像發現獵情,低頭聞,小步跑,到處亂轉。老人彎下腰,低下頭,瞪眼細看馬蹄旁半尺多高的嫩草。老人擡起頭說:你們再仔細聞聞。陳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竟然直接聞到了嫩草草汁的清香,好像是在秋天坐在馬拉打草機上,聞到的刀割青草流出的草汁香氣。陳陣問道:難道有人剛剛在這兒打過草?可誰會上這兒來打草呢?

老人下了馬,用長馬棒扒拉青草,細心查找。不一會兒,便從草叢下找出一團黃綠色的東西,他用手撚了一下,又放到鼻子下面聞了聞說:這是黃羊糞,黃羊剛才還來過這兒。烏力吉和陳陣也下了馬,看了看老人手中的黃羊糞,春天的黃羊糞很濕,不分顆粒,擠成一段。兩人都吃了一驚,又走了幾步,眼前一大片嫩草像是被鐮刀割過一樣,東一塊,西一片,高矮不齊。

陳陣說:我說今年春天在接羔草場沒見着幾只黃羊,原來都跑這兒來吃好草了。黃羊吃草真夠狠的,比打草機還厲害。

烏力吉給槍膛推上子彈,又關上保險,輕聲說:每年春天黃羊都到接羔草場跟下羔羊群搶草吃,今年不來了,就是說這片新草場的草,要比接羔草場的草還要好。黃羊跟我想到一塊兒去了。

畢利格老人笑眯了眼,對烏力吉說:黃羊最會挑草,黃羊挑上的草場,人畜不來那就太可惜了,看來這次又是你對了。

烏力吉說:先別定,等你看了那邊的水再說。

陳陣擔心地說:可這會兒羊羔還小,還走不了這麽遠的道。要是等到羔子能上路遷場,起碼還得一個月,到那時候,這片草場早就讓黃羊啃光了。

老人說:甭着慌,狼比人精。黃羊群過來了,狼群還能不過來嗎?這季節母黃羊下羔還沒下完呢,大羊小羔都跑不快,正是一年中狼抓黃羊的最好時候,用不了幾天,狼群準把黃羊群全趕跑。

烏力吉說:怪不得今年牧場羊群接羔的成活率比往年高,原來青草一出來,黃羊群和狼群全來這兒了。沒黃羊搶草,又沒多少狼來偷羔子,成活率自然就高了。

陳陣一聽有狼,急忙催兩人上馬。三匹馬又翻過一道小山梁,烏力吉提醒他留神,翻過前面那道大梁,就是大草場。他估摸狼和黃羊這會兒都在那裏呢。

快到山梁頂部的時候,三人全下了馬,躬着腰,牽着馬,摟着狗的脖子,輕步輕腳地向山頂上幾礅巨石靠過去。兩條大狗知道有獵情,緊緊貼着主人蹲步低行。接近岩石,三人都用缰繩拴住馬前腿,躬身走到巨石後面,趴在草叢中,用望遠鏡觀察新草場的全景。

陳陣終于看清了這片邊境草原美麗的處女地,這可能是中國最後一片處女草原了,美得讓他幾乎窒息,美得讓他不忍再往前踏進一步,連使他魂牽夢繞的哥薩克頓河草原都忘了。陳陣久久地拜伏在它的面前,也忘記了狼。

眼前是一大片人跡未至、方圓幾十裏的碧綠大盆地。盆地的東方是重重疊疊,一層一波的山浪,一直向大興安嶺的餘脈湧去。綠山青山、褐山赭山、藍山紫山,推着青綠褐赭藍紫色的彩波向茫茫的遠山泛去,與粉紅色的天際雲海相彙。盆地的北西南三面,是淺碟狀的寬廣大緩坡,從三面的山梁緩緩而下。草坡像是被騰格裏修剪過的草毯,整齊的草毯上還有一條條一片片藍色、白色、黃色、粉色的山花圖案,色條之間散點着其它各色野花,将大片色塊色條,銜接過渡得渾然天成。

一條标準的蒙古草原小河,從盆地東南山谷裏流出。小河一流到盆地底部的平地上,立即大幅度地扭捏起來,每一曲河彎河套,都彎成了馬蹄形的小半圓或大半圓,猶如一個個開口的銀圈。整條閃着銀光的小河宛若一個個銀耳環、銀手镯和銀項圈串起來的銀嫁妝;又像是遠嫁到草原的森林蒙古姑娘,在欣賞草原美景,她忘掉了自己新嫁娘的身份,變成了一個貪玩的小姑娘,在最短的距離內繞行出最長的觀光采花路線。河彎河套越繞越圓,越繞越長,最後注入盆地中央的一汪藍湖。泉河清清,水面上流淌着朵朵白雲。

盆地中央竟是陳陣在夢中都沒有見過的天鵝湖。望遠鏡鏡頭裏,寬闊的湖面出現了十幾只白得耀眼的天鵝,在茂密綠葦環繞的湖中幽幽滑行,享受着世外天國的寧靜和安樂。天鵝四周是成百上千的大雁、野鴨和各種不知名的水鳥。五六只大天鵝忽地飛起來,帶起了大群水鳥,在湖與河的上空低低盤旋歡叫,好像隆重的迎新彩隊樂團。泉湖靜靜,湖面上漂浮着朵朵白羽。

在天鵝湖的西北邊還有一個天然出口,将湖中滿溢的泉水,輸引到遠處上萬畝密密的葦塘濕地裏去了。

這也許是中國最後一個從未受人驚擾過的原始天鵝湖,也是中國北部草原邊境最後一處原始美景了。陳陣看得癡迷,心裏不由一陣陣驚嘆,又掠過一絲擔憂。一旦人馬進駐,它的原始美很快就會消失,以後的中國人再也沒有機會欣賞這樣天然原始的處子之美了。陳陣想如果邊防公路通過他趴伏的地方就好了,這才是真正應該劃為禁區的地方。

烏力吉和畢利格一直在用望遠鏡細細搜尋目标。老人用馬靴尖輕輕點了點陳陣的小腿,讓他往小河右邊第三個河彎裏看。陳陣從夢境中半天沒醒過來,又問了一遍目标位置,才端着望遠鏡向小河望去。在一個大半圓的河彎的岸邊,有兩只落水的黃羊正在費力地登岸,後半身浸在水裏,後蹄好像是陷在泥裏,前蹄扒着岸,但已無力縱躍。在這個河彎的草地上躺着十幾只大黃羊,肚膛已被豁開……陳陣仔細往河邊的高草搜索,心裏突然一陣狂跳:有幾條他已多日不見的大狼正伏在羊屍不遠處打盹。河彎裏的草較高,陳陣數不清草叢裏有多少狼。

烏力吉和畢利格還在搜索盆地的各個角落,把鏡頭對準了東南方的山坡,那裏的黃羊群早已被沖散,黃羊三三兩兩的在匆匆吃草,母羊的身旁大多帶着羊羔。陳陣看到一只母羊正在低頭舔剛出生的黃羊羔子,一舔一擡頭,緊張得團團轉。黃羊羔在掙紮着站起來,只要羔子能站穩了,它立即就會跑,快得連狗都追不上。但是這站起來的幾分鐘,恰恰是生死攸關的時刻。陳陣一時真不知道該怎麽辦,在如此開闊如此遠的距離內,究竟怎樣下手?是先打狼還是先打黃羊?

老人說:你瞧瞧狼敢在那兒睡大覺,就知道人拿它沒辦法。這老遠,狼是打不着了。咱們一露面,狼和黃羊準都跑光。烏力吉說:不過,那幾只跑不動的羊就歸咱們了,正好當午飯。

三人上馬向河邊跑去。人馬狗剛一露頭,狼群像飕飕的灰箭,分兵多路,向東邊大山方向逃竄,一會兒就消失在葦林後面了。黃羊一眨眼的工夫也都快速翻過山,只剩下幾只陷在泥裏的羊和舔羔的母羊。

三人走近一個河套,從一個只有五六米的開口處走進去,河套只有一畝大,三面環水,小河寬約四五米,水深一米左右,清澈見底。有些河底是沙質的,有些是爛泥。河岸約一米多高,直上直下。有的河灣處有淺沙灘,河岸較緩。河灣草地上躺着十幾只大小黃羊,多數羊的內髒腿肉已被吃掉,有一只黃羊陷在泥裏不能動彈,還有幾只羊在慢慢地蹬着腿,脖子上的傷口還在流血。畢利格老人說:早上黃羊來這兒喝水,讓狼群打了圍。

陳陣對狼群打圍的戰術已領教多次,但看到狼群利用三面環水的河套來打圍還是第一次。他騎在馬上細心地琢磨狼群的戰術。

烏力吉說:你看這群狼有多精。它們一定是在頭天晚上就埋伏在河邊的草叢裏了,等黃羊群來河邊喝水的時候,一個沖鋒封住河灣的出口,就把圈裏的黃羊全堵在裏面了,多省事。一個河灣就是一個口袋,狼一紮口就是一整袋肉食。

畢利格老人笑道:這回你又見着了吧,騰格裏又給狼幫忙了。你看這河灣,繞來繞去繞出多少個圍場來。我說狼是騰格裏的寶貝疙瘩,沒錯吧?

陳陣說:這麽好的圍場真是找也沒處找去,沒想到這兒一下子出了幾十個,騰格裏替狼想得太周到了。狼也真聰明,騰格裏給了它這些套,它們馬上就會用,還用得這麽在行。

烏力吉說:狼打仗利用天氣和地形的本事比人強得多。

兩條大狗見到遍地的野味肉食,并不急于就餐,兩條傲狗對狼吃過的黃羊不屑一顧。巴勒毫不客氣地沖向一只還未斷氣的整羊,它按住黃羊脖子看了看畢利格,老人點點頭說:吃吧吃吧。巴勒低頭一口就讓黃羊斷了氣,然後從羊大腿上狠狠地撕下一大塊鮮肉,大嚼起來。二郎見到這樣血腥的獵場,全身的鬃毛像狼一樣地豎了起來,殺心頓起,竟朝河邊陷在泥裏的兩只活羊沖去,陳陣和老人同聲将它喝住。二郎還不甘心,它兩只前爪踩在一只死羊身上,墊高自己的身體,四處望,終于看到不遠的河灣裏還有一只活羊,便沖進水裏,游了過去。老人未讓陳陣阻攔,他說:這條狗野性大,讓它殺殺野物,就不咬自家的羊了。

三人走向河邊。畢利格老人從馬鞍上解下來一捆皮繩,作了一個活套。陳陣脫靴挽褲下水,将活套套在黃羊脖子上,畢利格和烏力吉兩人一起把羊拽到岸上,按倒再紮緊四蹄。三人又将另一只羊拖出血污狼藉的河灣,然後在幹淨的草地上選了一塊野餐地。老人說:咱們吃一只,再帶回去一只。烏力吉拔刀殺羊,老人望了望四周山坡,便帶陳陣上山去尋找燒柴。

兩人騎馬來到西北面山裏的一條深溝裏,溝裏的坡上有大片野杏林,大部分樹還活着,一米多高的樹幹上,仍有不少燒焦枯死的樹杈。杏花剛謝,落英缤紛,山溝溢滿杏花的苦香,溝底是厚厚一層爛杏核。兩人掰了兩大抱幹柴,用皮繩拴緊,再騎馬拖到野餐地。烏力吉已經剝完羊皮,卸出大半只羊的肉,還在河邊采摘了幾把野蔥和馬蓮韭。陳陣發現新草場的野韭菜竟有筷子那麽粗。

三人都給馬摘了馬嚼子,卸了馬鞍。三匹馬抖了抖身子,迫不及待地找到一處緩坡,走到河邊痛飲起來。畢利格樂了,連說:好水!好水!選夏季草場,頭一條就得選水啊。三匹馬直到撐圓了肚皮才擡起頭,慢慢走到草坡上大嚼嫩草,吃得連打響鼻。

草地上篝火燃起,天鵝湖畔純淨的空氣裏,第一次飄散出黃羊烤肉的香氣,還有帶着蔥鹽韭菜和辣椒面的油煙氣味。離湖太近,湖邊還殘留不少未被野火燒掉的舊葦和一人多高的新葦,像一層葦牆遮住了水面,使陳陣無法一邊吃肉喝酒,一邊近近地欣賞天鵝和天鵝湖。陳陣不斷翻動串在樹枝上的羊肉條羊肉塊,羊肉鮮活得好像還在跳動抽搐。他們三人天不亮就出發,跑到這會兒都已饑腸辘辘。陳陣就着嫩辣加鹽的山蔥野韭,吃了一串又一串黃羊肉,又拿着老人的扁酒壺喝了一口又一口,完全陶醉在狼食野餐的美味美景之中了。他說:這是我第二次吃狼食,狼食真是天下第一美味。在狼打獵的地方吃狼食那就更香了。難怪古時候那麽多的皇帝喜歡來蒙古草原打獵。

畢利格老人和烏力吉,直接握着一條黃羊腿在火上轉烤,烤熟一層就用刀子片下來吃一層,再用刀在肉上劃幾道口子,撒上鹽、蔥花和一點點辣椒面,繼續轉烤。老人胃口大開,吃了一層又一層,他仰脖灌了一口酒說:有這群狼替咱們看這片新草場,我就放心了。再過二十多天,等羊羔能走遠道了,全隊搬過來,就這麽定了吧。

烏力吉用肉片卷了幾根山蔥野韭咬了一口說:全隊都能跟你來?老人說:黃羊和狼都來了,人還能不來嗎?草不好,黃羊能來嗎?黃羊不多,狼群能來嗎?我把那只黃羊帶回去,明天就在我家開大隊幹部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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