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
他相信陳陣說的全是真的。如果陳陣像供神靈,供王爺一樣地供着小狼,這是冒犯神靈還是敬重神靈呢?老人似乎難以做出判斷。不管在方式上,陳陣如何不合蒙古草原的傳統和規矩,但陳陣的心是誠的。蒙古草原人最看重的就是人心。老人像狼一樣兇狠的目光漸漸收斂。陳陣希望争取睿智的老阿爸,能給他這個敬重狼圖騰的漢族年輕人一個破例,饒了那個才出生兩個月多的小生命。
陳陣隐約看到了一線希望,他擦幹眼淚,喘了一口氣,壓了壓自己恐慌而又焦急的情緒說:阿爸,我養狼就是想實實在在地摸透草原狼的脾氣和品行,想知道狼為什麽那麽厲害,那麽聰明,為什麽草原民族那樣敬拜狼。您不知道,我們漢族人是多麽恨狼,把最惡最毒的人叫作狼,說他們是狼心狗肺,把欺負女人的人叫做大色狼,說最貪心的人是狼子野心,把美帝國主義叫做野心狼,大人吓唬孩子,就說是狼來了……
陳陣看老人的表情不像剛才那樣吓人,壯了壯膽子接着說下去:
在漢人的眼裏,狼是天下最壞最兇惡最殘忍的東西,可是蒙古人卻把狼當神一樣地供起來,活着的時候學狼,死了還把自己喂狼。一開始我也不明白這是為什麽。在草原兩年多了,要不是您經常開導我,給我講狼和草原的故事和道理,經常帶我去看狼打狼,我不會這麽着迷狼的,也不會明白了那麽多的事理。可是我還是覺着從遠處看狼琢磨狼,還是看不透也琢磨不透,最好的辦法就是養條小狼,近近地看,天天和它打交道。養了一個多月的小狼,我還真的看到了許多以前沒有看到的東西,我越來越覺得狼真是了不起的動物,真是值得人敬拜。可到現在,咱們牧場還有一大半的知青,沒有改變對狼的看法呢。知青到了草原還不明白狼,那沒到過草原的幾億漢人哪能明白呢。以後到草原上來的漢人越來越多,真要是把狼都打光了,草原可怎麽辦呢?蒙古人遭殃,漢人就更要遭大殃。我現在真是很着急,我不能眼看着這麽美的草原被毀掉……
老人掏出煙袋,盤腿坐到石頭前。陳陣連忙拿過火柴,給老人點煙。老人抽了幾口說:是阿爸把你帶壞了……可眼下咋辦?孩子啊,你養狼不替你阿爸想,也得替烏力吉想想,替大隊想想。老烏場長剛被罷了官,四個馬倌記了大過,這是為的啥?就是上面說老烏盡護着狼了,從來不好好組織打狼,還說你阿爸是條老狼,大隊的頭狼,咱們二隊是狼窩。這倒好,在這個節骨眼上,咱隊的知青還真的養了一條小狼。別的三個大隊的學生咋就不養?這不是明擺着說你是受二隊壞人的影響嗎?你這不是往人家手裏送把柄嗎?
老人憂郁的目光,從一陣陣煙霧中傳遞出來,他的聲音越發低沉:
再說,你養小狼,非把母狼招來不可,母狼還會帶一群狼過來。額侖草原的母狼最護崽,它們的鼻子也最尖,我估摸母狼一準能找見它的崽子,找到你這塊營盤來報複。額侖的狼群什麽邪興的事都能幹得出來,咱們隊出的事故還少嗎?要是再出大事故,老烏和隊裏的幹部就翻不了身了,要是狼群盯上了你的羊群,逮個空子毀掉你大半羊群,你養狼招狼,毀了集體的財産,你沒理啊,那你非得坐牢不可……
陳陣的心剛剛暖了一半,這下又涼下去多半截。在少數民族地區養狼,本身就違反民族政策,而在羊群旁邊養狼,這不是有意招狼,故意破壞生産嗎?如果再聯系到他的“走資派”父親的問題,那絕對可以上綱上線,而且還要牽連到許多人。陳陣的手不由地微微發抖,看來今天自己不得不親手把小狼抛上騰格裏了。
老人的口氣緩和了些,說:包順貴上臺了,他是蒙族人,可早就把蒙古祖宗忘掉了,他比漢人還要恨狼,不打狼就保不住他的官。你想,他能讓你養狼嗎?
陳陣還在做最後一線希望的努力,他說:您能不能跟包順貴說,養狼是為了更好地對付狼,是科學實驗。
老人說:這事你自個兒找他去說吧,今天他就來我家住,明天你就找他去吧。老人站起身,回頭看了看那塊大石頭說:你養狼,就不怕狼長大了咬羊?咬你,再咬別人?狼牙有毒,咬上一口,沒準人就沒命了。我今天就不看狼崽了,看了我心裏難受。走,修車去吧。
老人修車時候一句話也不說。陳陣還沒有做好處死小狼的心理準備,但是他不能再給處境困難的老阿爸和烏力吉添亂了……
老人和陳陣修好了兩輛牛車,正要修第三輛車的時候,三條大狗猛吼起來,包順貴和烏力吉一前一後地騎馬跑了過來,陳陣急忙喝住了狗。包順貴一下馬就對畢利格說:你老伴說你到這兒來了,我正好也打算看看小陳養的小狼崽。場革委會已經決定,讓老烏就住在你家。場部那幫人,差點要把老烏打發到基建隊去幹體力活。
陳陣的心急跳不停。草原的消息比馬蹄還快。
老人應道:嗯,這件事你幹得還不賴。
包順貴說:這回開辟新草場的事情,都驚動了旗盟領導,他們對這件事很重視,指示我們要争取當年成功。能增加這麽大的一片新牧場,載畜量就可以翻一番,真是件大好事。這件事是你們倆挑頭幹的,這次我特地讓老烏住到你家,這樣你們研究工作就更方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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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說:這件事是老烏一人帶頭幹的,不論啥時候,他的心都在草原上。
包順貴說:那當然,我已經向領導彙報過了。他們也希望老烏同志能将功補過。
烏力吉淡淡一笑說:不要談功不功了,還是商量一些具體的事吧。遷場路太遠,搬家困難不少,場部的汽車和兩臺膠輪拖拉機應該調到二隊幫忙,還得抽調一些勞力把路修一修……
包順貴說:我已經派人通知今晚隊幹部開會,到時候再議吧。包順貴又轉頭對陳陣說:你交上來的兩張大狼皮,我已經讓皮匠熟好,托人捎給我的老領導了,他很高興,說想不到北京知青也能打到這麽大的狼,真是好樣的,他還要我代他謝謝你吶。
陳陣說:你怎麽說是我打的呢,明明是狗打的嘛,我可不敢貪狗之功。
包順貴拍拍他的肩膀說:你的狗打的就是你打的。下級的功勞從來都是記在上級的功勞簿上的,這是我軍的光榮傳統。好吧,讓我見識見識你養的小狼。
陳陣看了看畢利格老人,老人仍不說話,陳陣趕緊說:我已經不打算養了,養狼違反牧民的風俗習慣,也太危險,要是招來狼群我可負不起這個責任。他一邊說着,一邊搬開石頭掀開了案板。
洞裏,胖乎乎的小狼正要往上爬,一見洞上黑壓壓的人影,立即縮到壁角,皺鼻龇牙,可是全身的狼毫瑟瑟發抖。包順貴眼裏放出光彩,大聲叫好:哈!這麽大的一條狼崽,才養了一個多月,就比你交上來的狼崽皮大兩倍多了。早知道這樣,還不如讓你都養了,等大一點再殺,十幾張皮就能做一件小狼皮襖了。你們瞧,這身小狼皮的毛真好看,比沒斷奶的狼崽皮厚實多了……
陳陣苦着臉說:那我可養不起,狼崽特能吃,一天得吃一大盆肉粥,還要喂一碗牛奶。
包順貴說:你怎麽就算不過賬來呢,小米子換大皮子多劃算。明年各隊再掏着狼崽,一律不準殺,等養大兩三倍再殺。
老人冷笑道:哪那麽省事,斷奶前他是用狗奶喂狼崽的,要養那麽多的狼崽,上哪兒找那麽多母狗去?包順貴想了想說:哦,那倒也是。
陳陣伸手捏着小狼的後脖頸,将它拎出洞。小狼拼命掙紮,在半空中亂蹬亂抓,渾身抖個不停。狼其實是天性怕人的動物,只有逼急了才會傷人。
他把小狼放在地上。包順貴伸出大巴掌在小狼身上摸了幾下,笑道:我還是頭一回摸活狼呢,還挺胖啊,有意思,有意思。
烏力吉說:小陳啊,看得出來,這一個多月你沒少費心。野地裏的小狼都還沒長這麽大呢,你比母狼還會帶狼崽了。早就聽說你迷上了狼,碰到誰都要讓人講狼故事,真沒想到你還養上了狼,你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畢利格老人出神地看着小狼,他收起煙袋,用巴掌扇走了洞口的煙,說道:我活這麽大的歲數,這還是頭一回瞅見人養的小狼,養得還挺像樣兒,陳陣這孩子真是上了心啊,剛才求了我老半天了。可是,在羊群旁邊養狼,不全亂套了嗎?要是問全隊的牧民,沒一個會同意他養狼的。今兒你們倆都在,我想,這孩子有股鑽勁,他想搞個科學試驗,你們說咋辦?
包順貴好像對養狼很感興趣,他想了想說:這條小狼現在殺了也可惜了,就這麽一張皮子做啥也不好做。能把沒斷奶的狼崽養這麽大,不容易啊。我看這樣吧,既然養了,就先養着試試吧。養條狼做科學實驗,也說得過去。毛主席說,研究敵人是為了更好的消滅敵人嘛。我也想多琢磨琢磨狼呢,往後我還真得常來這兒看看小狼呢。聽說你還打算把狼養大了配狼狗?
陳陣點點頭:是想過,可阿爸說根本成不了。
包順貴問烏力吉:這事草原上從前有人做過嗎?
烏力吉說:草原民族敬狼拜狼,哪能配狼狗?
包順貴說:那倒可以試一試嘛,這更是科學實驗了。要是能配出蒙古狼狗來,沒準比蘇聯狼狗還厲害。蒙古狼是世界上最大最厲害的狼,配出的狼狗準錯不了。這事部隊一定感興趣,要是能成,咱們國家就不用花錢到外國去買了。牧民要是有了蒙古狼狗看羊,狼沒準真的不敢來了。我看這樣吧,往後牧民反對,你們就說是在搞科學實驗。不過,小陳你記住了,千萬要注意安全。
烏力吉說:老包說可以養,那你就先養着吧。不過我得提前告訴你,出了事還得你自己承擔,不要給老包添麻煩。我看你這麽養着太危險,一定要弄條鐵鏈子拴着養,不讓狼咬着人咬着羊。
包順貴說:對,絕對不能讓狼傷着人,要是傷了人,我馬上就斃了它。
陳陣緊張得心都快跳出來了,連聲說:一定!一定!不過……我還有一件事得求你們,我知道牧民都反對養狼,你們能不能幫我做做工作?
烏力吉說:你阿爸說話比我管用,他說一句頂我一百句呢。
老人搖搖頭說:唉,我把這孩子教過了頭,是我的錯,我也擔待一點吧。
老人将木匠工具袋留給陳陣,便套好牛車回家。包順貴和烏力吉也上馬跟着牛車一塊走了。
陳陣像是大病初愈,興奮得沒有一點力氣,幾乎癱坐在狼窩旁邊。他緊緊摟抱着小狼,摟得小狼又開始皺鼻龇牙。陳陣急忙給它撓耳朵根,一下就搔到了小狼的癢處,小狼立刻軟了下來,閉着一只眼,歪斜着半張嘴,伸頭伸耳去迎陳陣的手,全身舒服得直打顫,像是得了半身不遂,失控地抖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