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果緣由?
如今再回想,父親身康體健,何以至一載春秋身體每況愈下、藥石難醫?伊墨含下眼淚,心有不甘。父親定是為保她姐弟二人拼盡全力而難逃賊手……
伊墨抹去蓄滿眼眶的淚,擡頭,顫聲問:“那沈家其餘人呢?”
“走的走、散的散。”羅裳心嘆一聲,直言相告。
伊墨眼中燃起希望,她前傾身子急切問:“那沈念她……”
“沈夫人與沈小姐身死獄中、自缢而亡。”羅裳神色淡淡的模樣,徑直映在那人悲喜交加的眼波裏。
身死獄中、自缢而亡。
伊墨一遍遍默念着,恍若未開蒙的孩子不識其含義般……
她并非未開蒙不識字的稚兒,只是這八字太過沉重,徑直壓斷她心中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信念崩塌,再無希翼。
身死獄中、自缢而亡……
念兒,我盼了七年,盼一朝凱旋家庭團聚,盼與你相見白首不離……沈家名望猶在,你為何情願舍棄一切?為何不予我機會!伊墨心灰意冷,黯然無力,坐也坐不住,身體直直向後倒去……
“将軍!”羅裳扶起躺倒在地的人,注視着那雙淚眼,別開頭,心生不忍。
·
縱使任務完成,羅裳不忍見人這般魂不守舍,親自送她回去。
将軍府門口,不出意外,府門前一對高懸的燈籠溫情脈脈,籠罩其下一道翹首期盼的窈窕身影。
莫惜望見相扶走近的二人,立刻迎上來。
未等人家問起,羅裳主動解釋:“墨将軍情緒不穩,所以這才……”
“交于我吧。”莫惜無甚表情,仔細着攬過人,穩着步子往回走。
羅裳欲言又止,在原地眺望,直到一聲重響大門緊閉後,不忍地嘆息離去。
·
“你當真是喜歡她得緊。”替伊墨肩傷換藥時,莫惜苦笑,“不過為尋她個消息,什麽都不顧了”。
“念兒她……”伊墨黯然垂首,兩顆淚砸在鎖骨。
“我知道。”莫惜排空念想,至此後不再多言,專心撒藥粉。
為傷肩纏上嶄新的細布,又替人合攏衣襟,莫惜起身道別,一反常态,惜字如金:“早些休息。”
默然阖上房門,踱步到院子裏,周身孤寂即刻與清寒月光融為一體。她不甘地擡頭,眺望凄涼如水的月。月缺一角,更顯清寒。可不知為何,心底的凄涼彙到眼角竟翻滾成滾燙滾燙的一汪,甚至滾落時灼傷面頰……
落花已作風前舞,流水依舊只東去。
她知曉你的心意,可你曉得我的麽?
常言道天道不公,确實不公……
☆、前緣
明月高懸,京郊一處不起眼的院落中人頭攢動。
一少年人頭戴玉冠、身着錦袍,推開房門大步踏入,對兩旁俯身的衆人置之不理,其身後緊跟一蓄有胡須的中年男子,該人身着藏藍衣袍內襯軟甲,步态輕盈。
“爾等好大的膽子!”少年人負手立于堂前,怒一甩袖轉身而來,“敢刺殺我朝重臣!”
頃刻間,下首衆人跪了一地,為首的紫袍男子惶然争辯:“陛下,臣等不過是給他一個教訓。”
“教訓?!”少年人自方才男子開口之時便一直怒視于他,此刻更是震怒,“若非伊卿僥幸得貴人相助,是否此刻刺史臺的文書都堆滿朕的禦案了?!”
“臣下知錯!罪該萬死!”男子帶頭俯首跪地,陰沉的目光似要将面前的石板洞穿。
“朕的朝廷,便是養了爾等這般事先恣意妄為、事後大言炎炎還遑論忠賢的能臣麽!”少年人冷哼,君主之威盡顯。
紫袍男子默不作聲,他身後衆人誠惶誠恐般,連大氣都不敢出。
寂靜半晌……
“聽聞妹夫受了傷?”少年人走到為首男子面前站定,屈身扶他,緩了聲色。
“承蒙陛下挂念,無礙。”男子擡眸,淡漠的臉上夾帶訝異之色,一張棱角分明的臉清淺印在燭火中。
堂下衆人相繼起身,惶惶然垂首呆立當場,恭聽聖訓。
扶人起身之後,少年皇帝伸手搭在他肩上,安撫性地拍了拍,“早些回府吧,免教楚兒擔心。”示意身後的人去意,臨到門前,又偏頭囑咐一句:“妹夫抱恙在身,近日便不必上朝了,在府上靜養罷。”
“……恭送陛下。”紫袍男子轉身,面向院中愈發模糊的背影躬身行禮,再擡眸時,不加掩飾地,眼中閃過一絲銳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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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宮後聽得內侍驚喜來報,少年皇帝步履匆匆,滿面春光,不待換下便服,直奔翎羽殿,在殿門口揪住一個宮女便問:“可是依兒回來了?”
“陛下,娘娘現下正在沐浴。”為首的宮女恭敬行禮。
“那朕稍等就是。”少年皇帝的臉色并未存半分薄怒不滿,反而透出得到肯定答複後的欣喜。
“娘娘吩咐,若陛下執意等候,請陛下移步正殿。”掌事宮女上前行禮,回話小心翼翼。縱使皇上與娘娘往日便是這般情形——娘娘一向驕縱,幸而陛下從不曾置氣發怒,反而是一再遷就——但讓她一個小宮女夾在兩位主子中間兩相為難,這滋味實在是……心驚膽戰又苦不堪言。
“都退下,不用伺候了。”興致頗高的皇帝陛下招手遣散宮人,自己個兒在殿中歡喜不耐地踱步。
一炷香之後,他仍在滿心雀躍地等待時,驀然聽得寝殿內傳出一聲嬌笑,“臣妾該死,讓陛下久候。”
男子驚喜回身,望見一女子以青蔥玉指輕挑珠簾、單着潔白裏衣翩翩而來。
發絲如瀑、墨瞳朱唇、雙頰紅潤,真真是出水芙蓉之姿!男子驚嘆。
可女子的笑顏只如昙花一現,倏忽間已隐去。匆匆行禮後,女子擡眸,直視眼前的少年君王,淡淡道:“陛下深夜來此所為何事?”
男子斂了癡迷神色,輕言:“聽聞你回宮了,我……”
“陛下登基多年,這自稱怎麽還改不過來呢?”女子嗤笑。
“依兒……”他似是有話要說,出口的只有一句對她的慣用昵稱,未盡之言戛然而止。
“夜深了,陛下若無旁事,請回吧。”這座宮殿的主人完全不将天下之主放在眼裏,就像不耐的主人家随意散客般下了逐客令。
默了半晌,男子輕嘆,“我知曉你此次回來是為何。”
“為何?”女子這才提起興趣,正視于他。
“史岩帶人傷了她,你是回來替她讨公道的?”少年皇帝正色望與她,他的發妻。
女子回視他,輕笑,“她是您的臣,讨公道之事,怎會要我來?”
“你若僅當她是朕的臣,便好了。”男子劍眉擰緊。
女子不言,轉身欲走。
男子上前一步,擰住她的手腕,“依兒,你要什麽朕都答應,離開她!”
女子吃痛蹙眉,卻不反抗,慢慢回身,一字一頓,“我想要的,縱使你是皇帝,也給不了。”
“可你已經是朕的妻!”男子強行攬她入懷,埋首在她箭頭低語:“我什麽都答應你,什麽都能做到。”
“所以陛下是要自毀諾言?”女子毫不畏懼,悠然反問。
大婚之前,他曾指天承諾,絕不傷她分毫,絕不教她為難,絕不強迫她半分。
男子松了手,将她仔細護在懷裏,喃喃低語:“依兒,可你亦曾答應我,試着接受我的。”
她退一步,拉開距離,“我若先遇見她,絕無此話。”
男子垂下手,黯然失笑,“我竟輸給一個女子,當真可笑。”
“她并非尋常女子。”亦非尋常男子可比。蕭婧依再退一步,回首,“夜深了,陛下請早些歇息。”
“多日未見,朕十分想你。今日、朕可否留下?”
女子腳步頓了頓,複又笑開,“天下都是您的,陛下請便。”說完,款步步入寝殿,不顧身後跟随的人。
月色斑斑,床上緊貼的二人睡得并不安穩。
女子警覺搭在腰間的手,直到背後傳出綿長的呼吸聲才阖上眼。
而她身後,男子就着月色,靜靜臨摹他心愛女子的模樣,一遍一遍……
·
月靈輕聲踏入卧房,已然驚動托腮靠在案邊的人。
“小姐,将軍府傳來消息,她回去了。”
司馬梓輕輕點頭,一臉疲憊之色,“是何情形?”
“是羅裳姑娘扶她回去的……此前,她二人在房中說了好一會兒的話,墨将軍去時還好好的,出來不知怎麽就……”月靈頓了頓,硬頭皮繼續,“據月岚說,颠三倒四的,像是喝大了酒。”
司馬梓起身,“春意樓的羅裳?”
“是。”
挑眼遠望門外,“看來我們沒猜錯,春意樓本屬蕭館,她也是蕭家的人。”
月靈在一旁點頭,“只有這樣才說得通。”
“她不喜飲酒……你早些休息,明早去查查,她今日為何故。”
月靈知曉這個“她”是指何人,即刻應命而去。
司馬梓正要吹熄蠟燭,敲門聲又起。
“小姐,奴婢先為您換藥。”月靈側身自顧自進屋,将藥箱放下。
“你去吧,我自己來。”司馬梓擺手。
月靈固執着不讓步,“您帶傷不靈便,還是奴婢來吧。”
拗不過月靈堅持,司馬梓默認了坐下。
·
月靈一再囑咐傷口不能沾水。司馬梓無奈,取過她遞來的濕布擦淨傷口周圍作罷。
換藥的痛楚比前日親手下那一刀時未差多少,換過藥,勸退月靈,熄滅燭光,司馬梓捂着肩膀坐回床邊,和衣躺下。
肩膀刺痛許久不得緩解。她人在床上輾轉反側,睜眼閉眼念及的皆是那一人。
曙光熹微之時總算入眠,可夢中,仍是與那人糾纏不斷……
那年她不過二八,是江州刺史府上唯一的千金小姐,受盡家中長輩寵愛。
她與那人相遇,說來也逃不脫機緣巧合四字。
伊父是刺史府的賬房先生,因着沈刺史親善随和,兩家也算有所往來。
沈念初識伊家姐弟,便是在那年新歲家宴上。
說是家宴,念及家中人丁單薄,沈刺史盛意宴請親近往來的一衆好友知己,以私人名義。
伊家便在宴請名單之列。
那年伊墨十之又五,她幼弟伊硯不過十二。姐弟倆鬼點子多,為賀新春,在宴會之前編排了助興節目,由此在宴會上一鳴驚人。
姐弟二人,一吹笛,一舞劍,動靜結合,神采飛揚,恍若渾然天成的畫卷。
讓人耳目一新的,卻是因為吹笛的是弟弟,而舞劍的是男裝的伊墨。
曲畢,在場賓客無不道好。“兄弟兩個”收笛收劍,俯身行禮齊誦賀詞。
“好、好、好!伊兄,果然是虎父無犬子!”沈農撫須大笑。
“沈兄過獎。”伊父欣慰之餘,眉目間隐有愁思。
沈父望向側首位,那裏坐着他的獨女,意有所指,“念兒,你看伊家兩位少年人如何?”
“想來是六藝精通、文武齊全。”沈念答得匆忙,羞赧垂首,她眼前,卻恍若還是方才所見,大堂正中負劍而立的少年。
“哈哈哈!”沈父大喜,轉而望向伊父,直言:“兄臺,不知貴府大公子是否婚配?”
“這!”伊父當即愣在當場。
沈念垂首,心事慌張。
伊墨俯身揖一禮,“多謝伯父擡愛,只是小可無心成家。”
“卻是為何?”伊墨這句話,自然吸引衆多目光,包括沈家父女、自己父親和幼弟。
“小可只盼習好武藝,從軍衛國。”伊墨挺直身板,說得堂堂正正。
此言一出,擲地有聲。伴随着伊父長長舒氣聲的,是沈父的不住贊許:“好!一身正氣,日後必有錦繡前程!”
在座人或交頭接耳或啧啧稱贊。
沈念定定望着那少年行禮退場。
此後經年,縱使與那人分隔兩地、縱使與那人咫尺天涯,縱使與那人故作疏離……她從未忘記與那人過往相處時的分毫,對那場初見更是銘刻于心。
那人身手不凡、劍舞飛揚;
那人挺身玉立、俊秀無雙;
那人禮數周全、不卑不亢。
那人、在她心裏夢裏、今生來世,無人替代。
此後知曉了事關那人身家性命的驚天秘密,她心中只有更為濃重的欽佩震撼。
她、從未為愛上伊墨後悔過。
難眠之人同樣還有将軍府的那位。
伊墨在半夢半醒之間,昏迷發了熱。
夢裏交織了過往種種,在江州城的、在漠北軍營的、在京城的,事關伊家的、沈家的、還有,關于那個她的。
頭腦昏沉,滿口不離一道名字:“念兒……”
等她在夢中重歷過相知、歡喜、別離,又陷入聽聞沈家傾覆的夢魇片刻不得自拔……
不止今夜所聞,還有她始一入京、與胞弟重逢時的唯一一次争執。
伊硯的話,鋒利如刃,割裂她入伍七年來精心搭建的她二人此後的美好幻想。
“長姐,沈姐姐六年前就不在了,她随沈家伯父伯母一道去了……這些年,多虧司馬小姐傾囊相助,她是沈姐姐的表姐……”
“不可能!我半年前還收到過念兒的信!她還在等我!”
“長姐,那信是司馬小姐請人仿寫的……”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不可能!”
“将軍!”
伊墨從夢中驚醒,醒來定神一看,眼前的人是、月岚姑娘?
☆、羞意-墨念回憶上篇
始于宴席初見,她二人有了交集。
江州城依山傍海,人傑地靈,氣候溫潤,冬暖夏涼,四季不甚分明。由此,作為城後屏障的靈屏山,一年四季常得人造訪。
山間小路上,樵夫、藥童、農戶、采茶女、游玩的羁旅訪客、祈願的貴婦小姐,縷縷行行。
如此這般、自是尋常多見。而機緣巧合之下,也有向往不同之人彙聚此處,觸動不同尋常的奇遇。
又是一年春光融融,新綠萌芽。登山小道上,前後三人步履匆匆。
“小姐,當心些。”月靈背(四聲、作名詞)負包袱,走在最後不放心地囑咐着。誰知轉過一處蜿蜒,擡頭時,心中驚駭,快步追趕——前面哪還有她們的人影!
·
避開人潮,追溯前回留有的記號,兩少女一前一後,踏入茂密山林。
“小姐小姐,就是這裏!”在前探路的月岚興奮地向後揮手。
緊随其後的女子聞聲欣喜,提起襦裙下擺快步趕去。
二人彙合時,已然踏入海棠林中。密林繁花四下環繞,花開似錦,爛漫山野。
眺望四周,女子欣然一笑,此處确是上月十五她随娘親登山進香時偶然發現的海棠密林。歡喜之餘,急忙催促月岚回去尋月靈取筆墨來,心嘆,前回不曾描摹美景的憾事今日總算是來得及彌補。
等月岚尋人這一來一回,她家小姐已是陶醉花林間,誤入林深處。
步步深入,常伴驚喜,又一道峰回路轉後,沈念發現一簇盛開極好的海棠,嬌豔動人、好似不染纖塵般。
她喜上心頭,不由得為之停留,細細觀賞。不多時,隐隐聽聞林深處間有沙沙落葉聲,心中疑惑,循聲而去。
穿行過繁茂花林,進入林中一處開闊地,望見一道白衣身影右手持劍、翩然起舞。
少年人以碧空清風為襯,以繁花青竹作伴,劍舞翩翩,身形俊逸,好不灑脫自在!
沈念眉目染笑,怔然眺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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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步履飛快加之大聲疾呼,生生攪擾這天人和諧的景致。
自小習武的人覺察靈敏。少年人手腕翻轉間,迅速将劍收攏身後,翩然轉身望來。
意料之外的四目相對,沈念一時沒了舉措,羞紅臉頰,怔愣當場。
那人、不正是……
“小姐!”眨眼間呼喚聲已近,沈念回首望,果不其然,急奔到眼前的正是大咧咧慣了的月岚。
月岚等不及順口氣,忙不疊訴苦:“小姐,您也不在林子外等奴婢等,叫我們一通好找。”
不多時,那少年也認出她們,負劍上前,躬身一揖,端的是有禮有節,“見過沈小姐,兩位姑娘好。”
沈念掩下羞意,回之輕淺一笑,“原來是伊公子。”目光流轉之間,留意起這人背後露出的劍柄,當即道出疑問:“公子用木劍?”
少年人正是伊墨,“他”輕輕點頭,“是。此為家師教導,劍鋒殺伐過重,生靈塗炭,若非緊要關頭,不宜顯露人前。”
沈念心下贊同,略一思忖,淺笑開,“既是如此,敢問公子是否認同,天地萬物皆有靈性?”
伊墨再一點頭。
“那公子的木劍從何來?”她笑彎了眉眼,言語裏帶着調笑。
伊墨搖頭,心裏嘆息這是無意中着了道,繼而直言:“小姐有所不知,這劍是昨年汛期、我由倒塌的樹幹上取材刻成。”怕人家不信,伊墨又補充完全:“樹皮樹根腐爛,将之去除,取其軀幹,除去浪費的材料,做成長劍、匕首各一,豎笛有二,筆杆餘幾。”
沈念輕笑,“原來伊家兩位公子皆善樂器。”
這回伊墨急忙搖頭,“不曾,在下愚笨,未得父親真傳。笛子是做給家父和胞弟的。”
沈念心中微動,眉眼含笑,心想着,這人倒是沒信口雌黃、似是而非的不是。
伊墨借此空餘打量幾人一番,目光多半被月靈身後的包袱吸引了去,左思右想,方才領悟:“沈小姐是來采景作畫的?”伊墨思量那包袱中凸起的應是畫軸,随即俯首作別:“既如此,在下就不叨擾了。”
“公子且慢。”沈念回身叫住欲走之人,笑顏注視之,“原是小女子打擾公子雅興,若蒙公子不棄,可否容我以薄禮相報?”說完,眼神示意月靈二人打開包袱,取出筆墨,展開畫軸。
伊墨好奇着上前,就近觀賞這位沈小姐提筆繪丹青,不消半個時辰,就見得疏竹繁花躍然紙上。繪景之後,女子頓筆,似是凝眉深思,再之後一蹴而就。
沈念憑記憶,繪下的恰是少年收劍後長身玉立的瞬間。
青天、翠竹、白衣,相互映襯。
“好一個俊俏公子呢!”她家小姐将伊家公子描繪得神似非常。畫像上同樣是位俊俏少年郎。月岚歪着頭,擡頭垂首間比較着真人與畫像,忍不住啧啧稱奇。
月靈則注意此後自家小姐和那位公子各自別開頭不語、皆是耳根羞紅的模樣。
“但願未辱沒公子形象。”決計不理會月岚的調笑,沈念回頭來,仔細着吹幹墨跡,卷起畫軸,交與那人。
“多謝小姐。”伊墨深深俯首,“再見時在下必以禮回贈。”
沈念搖頭,再行道別之後先一步離去。月靈二人對視一笑,急忙去追。
二人緊随在沈念身後,卻是月靈耐不住好奇先問:“小姐作何打算?下回可要再來?”
月岚偷笑,“自然要來,常言道,投桃報李,小姐送了幅畫出去,下次收回的必定是大禮呢!”
沈念搖頭,“區區一幅畫,登不得大雅之堂,算什麽大禮。”心裏默嘆,還望他莫要當真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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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第三回相遇,沈小姐對這位“小少年”的執拗才稱得上全然了解。
春來上巳至,身負包裹的少年,一襲月白長衫,只身直立于刺史府門前一座石獅子旁。
上巳節,春浴日,無論男女,皆可出游。伊墨特意尋着這個日子在人家家門口等人。
雖說這一日,女子可以外出踏春,為便宜行事,沈小姐特意作男裝打扮,一身素白長衫,頭束同色發帶。聽聞府門開合,伊墨伴着幾道笑語回首時,望見的便是如此的人兒。
宛若仙子……伊墨自愧不如。
因這不期而遇,“小沈公子”愈發興致盎然,自然而然地邀請這人搭伴同游。
河畔祓禊,郊外踏青,賞遍桃花林,赴過曲水宴,大好一日如此過去。
華燈初上,街邊巷尾,興致昂揚不甘打道回府的年輕男女,比比皆是。
天高海闊,月明星稀,興之所至,并肩坐在護城河岸邊柳堤歇腳。沈念感嘆之餘,四下尋覓,那兩個小丫頭早不知道貪玩去向何處,輕笑一聲,回神賞景。
“此前收下小姐的墨寶,墨特備薄禮,還望小姐喜歡。”靜坐片刻,伊墨恍然想起什麽,取下包裹。
沈念借由月色偏頭去瞧,呈現于眼前的是一堆木藝小物件兒,有匕首、短笛、筆杆、竹扇、還有各樣木刻飛鳥,常見的罕見的,堪堪能以假亂真。
沈小姐好奇地巴不得一一拿起端詳,邊聽那人敘述每日在山上習武之餘靜坐林中為臨近觀摩鳥兒神态的種種趣事,忍俊不禁。
最後,沈念将木刻畫眉鳥牢牢攥在手中,偏頭燦然一笑,“公子刻出了林中百鳥,可為何不見百鳥之王?人人都道:飛上枝頭變鳳凰,莫非公子并非這樣想?”
伊墨默然片刻。沉聲答:“或許人各有志吧,依在下看,飛上枝頭未見得多好,不過是成為獵戶追逐的目标罷了。再說、鳳凰本不存在,請恕在下笨拙,刻不出來。”
沈念摩挲着手裏活靈活現的畫眉,沉吟:看透常人迷惘之事,你哪裏笨了?不刻并非不會,只不過無意為之罷。
“所以呢?小姐向往鳳凰嗎?”伊墨注視她,緊張尚且不自知。
也不知是否是月色清亮、海潮潋滟之故,沈念竟從那雙凝視自己的清澈眼眸裏讀出直白的急切緊張,為此,她端莊大方地坦誠相告:“我與你所想一致……暢游林間引吭高歌的畫眉,比受人擺布的鳳凰好得多。”心随意動,這還是她第一次與‘他’敘話沒有用敬語。
聞言,伊墨舒展眉眼,笑得開懷。
沈念望着月色映襯下那人俊秀的臉,不知不覺間,抿唇一笑,“多謝你了。”
伊墨茫茫然地回望她,卻見身邊眉眼染笑的女子淡然系緊包裹仔細攬于懷中,心下欣喜,依禮回一句:“不過是些粗鄙物什,幸得小姐青睐。在下還未感謝小姐贈予墨寶呢。”
沈念聽罷,卻蹙起眉頭,輕言:“你為何不肯與我少些客套。”
“啊?”伊墨犯起迷糊,不知該如何作答。
沈念在心裏微惱這人性子呆愣,“你我相識時日不短,為何不能、互道姓名、以朋友相處……”說到末尾,聲如細紋。這人!竟還讓女孩子家開口麽?彼時她尚不知,那呆子也是女兒家。
“這……”怕是不妥吧?伊墨話才開頭,對上那張似是嗔怪似是薄怒的俏麗臉龐,竟然生生止住了話頭,“就依小、依你吧。”
沈念揚起嘴角,俏皮一笑,笑容感染了身旁那人。伊墨随之散去遲疑、面露喜色。
此後二人俱不多言,沉靜眺望朗月清空。相鄰的背影與周圍景致悄然融合,一道抒發着難以言喻的清雅柔和。
等那玩瘋的兩個小丫頭記起自家小姐、招呼着回來尋人時,沈念匆匆起身,然後從袖口摸出什麽,慌忙遞與眼前欲言又止的人,匆匆道了句“後會有期”便快步離去。
伊墨怔然望着隐沒在暮色中的倩影,忘記道出心念的“後會有期”。
踏月而歸,乘着路邊回蕩的歡快笑鬧聲。臨到家門,将端詳了半路的香囊仔細收入衣襟中。
上巳的風俗活動,今日她們大多已完成,不過互贈香草卻不曾——這種青年男女間互表愛慕之意的舉動,伊墨想都未曾想過。更不曾設想,她竟也收到了這般表達愛意之物。回程路上,她不禁将內含香草的香囊舉起,仔細端詳又細細摩挲。自小偏愛武學的伊墨不懂女紅刺繡,可觸摸這細密針腳,她也大致猜想得到此中一針一線納入多少小女兒家不為人說的羞意與花季年華裏的漫漫時光。
作者有話要說: 鳳凰和畫眉,權勢和自由……
——
三月初三上巳節,中國古代節日之一,也稱女兒節、春浴日、情人節
男女出游、互送香草很撩人啊~
☆、坦言-墨念回憶下篇
沈小姐與“伊公子”就此結識為友。
若是沒有之後那道轉折推進,依照倆人一木讷一腼腆的性子,緣劫或許就此了斷,此後再無交集。
那日是清明節。果真如詩雲是紛紛落雨的時節,淅淅瀝瀝的細雨從天明時漸起,到晌午時候聚成豆點般大小,地上由此彙聚出深淺不一的水窪。
因着今年雨水豐沛,潮濕異常,此前沈家存下的祭祀用香多受潮失效。祭祀典禮不容有失,聽聞庫房先生來報,沈家上下一時陷入焦急不安。
府中派出家丁去街市買香,眼見着可用的香所剩無幾,而香爐中香一截截隕滅,沈念說服長輩衆人,請願動身,意帶貼身婢女月岚月靈二人、進山入寺求香。沈大人本要制止,另遣人去,被她以‘茲事體大、不可怠慢’為由攔下。時間緊迫,她三人即刻動身,執傘沿熟悉小路上山。
縱使天公不作美,三人一行倒也不費多少時候。
出得寺廟大門,沈念望向愈發朦胧的雨霧黛眉微蹙,再三思量過,慎重将懷裏的油紙包交給月靈,慎重囑咐,“月靈,你帶香速回。回府告知爹娘,等雨勢稍緩,我二人即刻歸去。”沈念暗自慶幸,晨間父親與叔伯兄弟已拜掃先祖之墓,此事她一個女兒家本就不能露面,加之開祠堂祭祖她也行過祭拜之禮,外出有因,想來祖先有靈,不會輕言怪罪。
時間緊迫,月靈鄭重應下,接過包裹運起輕功提身就走。
“小姐,山頂風大,我們尋個避風之處吧。”目送月靈身影模糊于霧霭後,月岚提議,她是知曉她家小姐必然不願再麻煩寺中人,況且,倆女子衣衫半濕,往返佛門清修之地,多有不便。
沈念點頭。不多時,二人尋到背風坡一處喬木林中。
穿林而行,驚現一處一丈見方的洞穴。月岚在妥帖安置好自家小姐後欣然返回樹林,思定拾取樹枝以便生火取暖,不料此時,危險已然潛伏洞穴深處。
大家小姐的出身,致使沈念對自然景致格外向往,如今這般旁人看來是落難荒野的情形,在沈小姐眼裏卻不失為體味人生親近自然的美事。她端坐在凸起的小岩石上,眺望洞穴外被細密晶瑩溫潤浸染的廣袤天地,絲毫未覺察耳畔窸窸窣窣的聲響,而等她恍然發覺身側有異動,偏頭去瞧去,眼中頓時盛滿驚恐——一條花白斑紋的蛇吐着信子、眼露兇光,徐徐靠近。
沈念在片刻驚慌後趕忙苦想對策。她雖然知曉蛇打七寸的道理,可一來她沒有工具、二來縱使出手也不甚把握……眼見蛇步步緊逼,勇氣銳減。
好巧不巧,月岚就在這緊要關頭回來了。可偏偏她是人未至聲先聞的高調派,待她大呼一聲“小姐,我回來了。”那蛇受驚,不顧一切地龇嘴獠牙,向妖瞳中倒影的驚慌女子直撲過來……
“小姐!”月岚眼睜睜看着她家小姐被蛇咬傷,氣惱之餘,撿起石子擲過去,瞬間取了罪魁禍首的命。之後趕忙撲過去,将蛇身丢遠,抓過沈念還在流血的右手腕仔細查看。
“不妨事,無毒。”沈念笑着抽回了手,實則将斂于袖中的雙手相握,努力壓抑着顫抖。蛇帶花紋,依書上記載,多半含毒,另外,她方才自己瞧過,傷口滲出的血呈深紅,也是中毒征兆……這些不能說與月岚,免教她擔憂自責。憂思過後,反倒慶幸:幸好精通醫理的月靈不在……
月岚雖然大大咧咧,但對她家小姐也是實打實的真心,她一聽這話,當下急了,苦惱片刻想到了主意,“有了!小姐,我去寺中請人來為您瞧瞧!”她說完,匆忙架起火,仔細探尋了洞穴內情形,确保暫時無虞後當下冒雨沖出去。
沈念攔人不住。自月岚走後不出一炷香,果然應驗了自己方才猜想,漸有身上發冷、頭暈乏力的症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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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念在頭腦昏沉、意識微弱之際,恍然見一道陰影躍然火光中。頂開黏于一處的眼睑,望見那人放大的輪廓,一時竟如鲠在喉,“你、你怎麽來了……”
伊墨的面色比濕透的素色長衫還不如。
不消多言,俯身将人半攬入懷,查看傷勢。
确認來人,沈念才敢揮散意識放心睡去,而在意識飄渺時,對于自己手腕輕擡,袖口半斂的輕動似有察覺。想來“他”是為檢查傷勢,沈念心安阖眼,下一瞬,卻為腕上傳出的沁涼酥麻之感驚覺。
“別、有毒。”沈念盡力抽回手,可手臂被捏在修長的手掌中緊緊鉗制。
“別動,否則我再咬你一口。”來時路上就失了耐心的伊墨橫她一眼,禁锢她的手,繼續一口口吸出毒血。
“不、不可。”沈念還要抗拒,因體力不支而跌入暗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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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憩過後緩了精神,沈念再次醒來時,體力恢複少許,她撐起身子坐起,略一打量後,猜想這處簡樸居所是寺院客房無疑。
門被無聲推開,伊墨端了藥進來,向床上瞥一眼,淡漠道:“喝藥吧。”
在伊墨進門時,沈念瞥過一眼,之後就撇開頭不再看“他”。她知曉“他”為何生氣,她想“他”也該明了她的顧慮。
“大師說你體內餘毒未清,喝藥吧。”見她不配合,伊墨緩了聲色坐到床邊。
可沈大小姐脾氣上來了,硬是擰着眉不服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