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回到家中,母親正和一個小姑娘坐在內室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見了我,先問:“你四嬸娘身體可好?”

我應道:“嬸娘身體康健,托兒問母親身體好,說有空來坐坐。”一面拿餘光去掃那小姑娘,但見那小姑娘微微垂着頭,頗為腼腆地坐着,雙手還在絞着一條紅色的手帕,倒是十分的眼生。

母親看了,笑道:“這是你的姨表妹妹,因你姨娘陪着你姨表哥哥上京城去了,路過這裏,我便留下了你妹妹多住幾日。以後,你可要多照顧你妹妹呢!”

我應了聲是,走到她身邊坐下,問她幾歲了,叫什麽。

小姑娘忸怩一下,說道:“十一歲了,叫作以真。”

唔,聽說我的姨娘嫁的是陸姓人家,那麽,她的全名便是陸以真了。

“妹妹是跟着我住,還是和母親一處?”我問她,“你喜歡哪裏,盡管說便是了,就當這裏是自己家,不要拘束才好。”

陸以真把小臉紅了一紅,使勁絞了一會兒手帕,這才低聲細語地說道:“聽姨媽和姐姐的安排。”

哎呦,這個小姑娘可腼腆得厲害了!

我一下生出了不敢親近的心來,便也笑了一笑,從丫鬟手中端過茶來,呷着熱茶不說話了。

母親便說道:“你妹妹初來乍到的怕生,你不要欺負了她!晚上就讓你妹子跟着我睡吧。”見我點頭,忽然把兩彎蛾眉蹙了一蹙,說道:“你那頭發并臉上的胭脂,是哪裏給你重新弄的?”

聽問,我怔了一怔,下意識擡手摸了一摸發髻,忽然想起來,在四嬸娘那裏吃過飯,她說我發髻有些散了,便端出妝奁來給我重梳了一個。因又見我臉上的胭脂水粉有些暈開了,才叫我添補些的。

便說道:“是四嬸娘幫我梳的。”

母親聽了點頭嘆道:“也罷了,只是你不該用她那兒的水粉才是。她哪有這些東西?必定是小丫頭們的,你使了她們的,難保她們背後不議論你!”

我剛想說沒使丫頭的東西,這些都是嬸娘自己的東西,忽然想到了什麽,便生生的咽了回去,只應了一聲“是”,便再無其他了。

自此,陸以真便在我家住下了,我雖不常與她來往,但架不住她喜歡來我的地方,便讓容易把外間靠窗的一張桌子給收拾了出來,又擺了一些小姑娘愛看的詩書,随她自己玩笑去。以真也不計較,偶爾看見雙安描花樣,她便丢了書去要學畫,我只不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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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過了七八天,或者十幾二十天,為着閨中的日子都是一樣的,我委實有些記不清了,忽然被母親叫到前面去,将一張請帖遞給我看。

又見我的兩個堂姐也來了,母親便說道:“林家派人送來請帖,說是他們家的老太太作七十大壽,請我們這些交好的世家去熱鬧熱鬧。因你父親兄弟都不在家,便叫你到我跟前來問問,你同你姐姐們去不去?”

我一向不大愛湊熱鬧,剛要說不去,衣角去被悄悄地扯了一扯,側過臉來一看,我的七堂姐急急地向我點頭,只好笑了一笑,說道:“若是母親和姐姐們都去,我也該跟着侍候才是。”

母親聽了大約很是滿意,便颔首說道:“應該的,到底是世交,林家又是名門望族,很不該輕了人家,這才符合你們的教養。”

兩個姐姐立即站了起來稱是,我只好也跟着站了起來,跟着說了一聲“是”。

母親擺擺手,讓我們坐下,因又說道:“這是一件。另一件麽,是你父親和弟弟要回來了,雖不與你們很相幹,但到底該同你們說一聲。”

七堂姐便笑道:“是,等大伯父回來了,我們過去請安。”

八堂姐也不住點頭。

我只好說道:“是,等父親回來了,女兒和兩位姐姐一起去給父親問好。”

“問好倒是其次,你這次從庵裏回來,我冷眼瞧着,大約也回不去了,正經該和你父親說一聲。等家裏張羅完你的兩個姐姐,也該張羅你的事了。”母親從丫鬟手中接過一碗桂圓紅棗湯呷了一口,說道,“你父親若有什麽吩咐安排的,你只管應了,回來告訴我。不然,我就安排你和嬷嬷們學些針線,再跟着我學一學理家的事。”

我聽得雲裏霧裏,葷七素八的,但見母親提到兩位堂姐的時候,她們臉上俱都一紅,心中只是暗暗的納罕,便都應了。閑閑的坐了一陣子,便起身告退。

走到門口,忽然想起陸以真來,便回過身來問母親:“林家老太太做壽,要帶以真去麽?”

母親已經命人去取素日念經用的器具來了,正理着小桌案,聽我問,便想了想,說道:“随你吧。她要是想去,你就帶上她,叫她和你們姐妹三個坐一輛車。”

我應了是,和兩個姐姐走了出去。

剛走出上房沒幾步,七堂姐就不耐起來,拉了我說道:“你提你那表妹做什麽?林家可比咱們家還體面些,你姨娘家雖富,卻不貴,怎麽好往他們清貴人家去?”

真是個被慣壞了的!還沒出我母親的院子呢,就議論起母親的妹夫一家了,雖說的有道理,到底卻又有嚼嘴的嫌疑。

果見得我八堂姐別過臉去,只裝沒聽見。

心裏只得暗嘆一聲,我這兩個姐姐,雖都是一個父親生的,性子卻實在不同,七堂姐的閨名喚作白英,是個頂嘴碎話多的人,也不知道是傳了二叔,還是二嬸的,平日只想着得個如意的夫君,将來好做個诰命夫人,其他的竟是一概不知。八堂姐的乳名叫作白蘇,卻是個老實寡言的,她不知是不是為着自己是小娘生養的,平常甚少多話,一舉一動都不肯越軌。

所以我雖與她們都不親近,但相較之下,卻反倒願意和白蘇多說幾句。

“是麽?”我輕笑了一聲,“以真才多大?林家對個小姑娘有什麽好介懷的?再說是姐姐和我帶過去的,并不與陸家太相幹,看的是我和姐姐的體面名聲才是。”

白英一聽,立即點頭說:“是啊,若不是仗着大太太的體面名聲,哪得這樣的好機會?”

她這自許甚高的模樣實在有些好笑,我憋得難受,便抿了抿嘴,硬生生将笑憋了回去。

白英并不覺得她自己可笑,又拉了我的手,緋紅了一張臉,神采飛揚的低聲說道:“好妹妹,等大老爺回來,大概就要商量你的終身大事了!到時候,你自己可得多上心,不然配個不稱心的,你同誰說去?”

我一聽到“終身大事”這四個字,渾身便有些不自在,再看白英的神情,很有些老媽子聽新聞時的竊竊之态,不由倍加不恥起來。只是白英到底是我姐姐,不好當面駁了她的面子,遂以袖子半掩了面容,含糊道:“姐姐說什麽呢?我不懂。”

白英還要往下說,卻被白蘇攔住了,說道:“七姐姐,什麽要緊的話不能回屋說去?叫丫頭們聽見了,多沒意思?”

白蘇這麽一說,我連忙側過臉去望了一下眼雙安她們,果然各自低了頭,心裏不知想些什麽,只不敢看我們。我一下子氣惱起來——這個七小姐,嘴上沒個籠頭,想往哪兒奔就往哪兒奔,一點體面尊嚴也不管!

遂随手攀了一朵月月紅在手中把玩,只當聽不見她們說話。

如此慢慢的走着,也走到了後頭我們姐妹三人住的院子裏。在院子裏站住腳,白蘇同我笑道:“九妹妹好容易家來了,也不往我屋裏多坐坐,今日得空便宜,便來玩玩吧!”

我怔了怔,笑道:“好,那就叨擾姐姐了。”

白蘇又問白英:“姐姐要一起來坐坐嗎?”

白英噗嗤一笑,在我鼻子上輕輕擰了一下,指着白蘇的額頭笑道:“你們啊,也不知道鬼鬼祟祟的要說些什麽!我可不和你們胡鬧!”

說罷,當真拿出了當姐姐的架子來,款款地往自己屋裏走。

白蘇和我目送着她進了屋,這才往中間她的屋子來。

守在門口的兩個小丫頭連忙揎起門簾讓我們進去,白蘇讓我先進,自己站在門口笑着吩咐兩個小丫頭:“我來的時候看見路上有兩盆秋海棠開得很好,你們去把它端來我屋裏吧!”

小丫頭應了一聲,飛快地去了。

進了屋,八姐讓我在裏屋的錦榻上坐了,又吩咐丫鬟端茶端點心來。

我見她忙來忙去,便說道:“姐姐不用忙,我坐坐就好。”

白蘇卻依然支使了屋裏兩個大丫鬟出去,等屋裏沒人了,這才同我笑道:“妹妹瞧我這屋子如何?”

我聽了,便擡頭去打量她的裏屋。但見正對面的牆上挂着一幅董源的《潇湘圖》,大約是後人仿的,仿得很逼真漂亮,只是輸了一點董源清幽平淡上的雅趣。

畫下放了一張高腳桌,上面擺了一只獸首的青銅香爐,一個玻璃窯的大花瓶,裏面插着一束早上新采摘的應時玉翎管,旁邊擺了一只盛了果品的瑪瑙碟子,一溜兒齊齊的擺着,很是好看。

她的床上懸了一張撒花粉底的帳子,鋪了一條胭脂色的緞被,枕上還放了兩枚香囊。

雖不十分奢華,但已很有幾分妙趣了,不由笑道:“姐姐的這個屋子收拾的好,看着很有意思。”

白蘇輕笑起來,緩緩說道:“我懂什麽?不過拿着些好東西,胡亂擺罷了。按理,你我雖是姐妹,到底不是一個父母生養的,有些話本不該我說,可上次妹妹回來請我過去喝過一次茶,瞧見妹妹的屋子,實在太素淨了些。妹妹雖是從佛家回來的人,可到底是待字閨中的女兒,不該這麽清減才是。”

她說到這裏,故意頓了一頓,正巧她的貼身丫鬟倚翠用茶盤端了茶進來,先奉了一杯與我,笑道:“九姑娘,這是我們姑娘家常吃的屯溪雨茶,九姑娘嘗嘗如何?”

我笑了笑,接了過來。

白蘇便說道:“倚翠,把上次我教你收了的東西拿來給你九姑娘。”

倚翠答應着去了,不一會兒,捧了個凍石梅花式的矮瓶兒來站在我和八姐的中間。

白蘇指了那瓶兒同我笑道:“那天從妹妹屋裏回來,我便叫丫頭找了這麽個愛物出來,雖不稀罕,可這花紋極漂亮。若是妹妹不嫌棄,送給妹妹擺屋子裏玩吧!”

又兀自笑道:“其實大伯母那裏什麽好的沒有?不過是九妹妹看不上罷了,哪裏又輪的上我來獻眼?”

我顧不上她心裏想的什麽,只覺得那瓶兒越看越細巧,微微的竟有些動心了,剛要開口說好,忽然想起自己那空落落雪洞一般的屋子,和我那靜寂寂古井一般的心,遂把臉一紅,腼腆着搖了搖頭。

八姐嘆了一口氣,說道:“也罷了,這東西我替你收着吧。你若想要了,打發了丫頭來取也是一樣的。只有一句話,還得說給妹妹聽。”

我急忙放下茶杯,做出聆聽的姿态來。

但聽她緩緩說道:“雖你七姐嘴上跑得快些,可到底此一時彼一時了,如今妹妹回來了,就該按照閨閣小姐的作風行事,從前庵裏的事情只當做了場夢,否則若是分不清,你将來該怎麽是好?”

我聽了,只是發怔,呆呆的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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