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紅木雕漆蝙蝠祥雲花紋的盒子,很小巧,也很精致,正前方還有個銜環的獅頭做鎖。

那是畹華叫他的貼身侍婢寸心送來的。寸心捧着盒子對我說道:“少爺讓我跟姑娘說,他不是有心的。只是姑娘的那些東西太私密,實在不該放在顯眼的地方。這個盒子是少爺一早相中想要送給姑娘的,只是偏都忘了。姑娘拿了這個盒子,把體己的東西都收進去,省得來來往往的丢了也不好。”

我還沉浸在方才的震驚中回不過神來。

原來最為陰私的心腸亦是連我的胞弟都不能說的,那感覺太過沉重,壓得我擡不起頭來。

我連打帶哭,将畹華趕出了我的屋子,又将前來勸慰的雙安和容易都趕了出去。

那樣的羞恥,我幾欲自戕。

然而實在沒想到,畹華卻給我送來了這個。

可見,他比我細心、善良得多。

雙安見我不接寸心手裏的東西,忙上前接了過來,只是礙于我之前苛責她,因而不敢驚擾我,輕輕的在桌上放了,蹑手蹑腳倒退了兩步。

我勉強笑了一笑:“畹華,還好麽?”

寸心笑道:“少爺回去以後長嘆了一口氣,我問他又不肯說。問得緊了,忍不住又嘆了口氣,只說他自己不應該呢!想是少爺哪裏惹惱了姑娘,特地才叫奴婢送了這個小盒子來賠罪吧?”

我搖頭:“沒有的事。”

寸心笑着略略站了一站,就要告辭。

我忽然想起來,忙喚住她,走到畫筒前将畹華要的那卷《墨蘭圖》翻找了出來,遞給寸心收了,抿嘴說道:“回去同畹華說,姐弟之間沒有隔夜的仇,他的話我不放在心上,也不要讓他把我的話太放在心上。”

寸心莞爾一笑:“少爺果然是和姑娘拌嘴了!”

雙安也笑了:“姑娘方才可兇了,說的話可氣人了。現在卻又好了!跟小孩子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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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了她一聲,心思并不在她們身上。

連寸心何時回去的,我也不知道。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見雙安說道:“姑娘,要茶麽?”那聲音很近,驚得我從恍惚中轉過神來,那一刻,不知怎的,竟有些悟了。

原來這樣平淡如水的日子,我真的是過不下去了。

不過就那半日的私奔,竟讓我脫胎換骨一般,使我明白了,原來天底下,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樣,庸庸碌碌一生的,原來連我,也是可以做一番事業的。

只是苦于沒有門路。

雙安見我不答,又問了一遍。

“不要茶,我想小憩一會兒,你放下簾子和容易她們去吧!”

雙安勸我:“日頭晚了,這會子姑娘睡了,晚上肯定又得睡不着了。若是姑娘困,我陪姑娘做做針線也是好的。”

越發厭倦起來。

“成日的,不是做針線就是忙刺繡,這會子還叫我做。要做多少來用?”我控制不住自己,苛責起雙安來,“不過是身子乏,想躺躺,你還來勸我!不如悶死我罷!”

遲疑片刻,雙安欲言又止,輕輕嘆了口氣,應了聲是,放下珠簾就出去了。

我坐在窗子邊朝外看,看見她走到長廊上,和容易對着在廊上坐了,繡我要的一幅菊花吐蕊圖,心裏頗有些愧疚。卻又感十分的輕松便宜,仿佛從此再無人拘束我一般。

站了起來,緩緩一擡手,便是那日看的舞蹈裏的一個動作。

雖無音樂,我卻能清晰的将那支舞的動作一一還原出來,沒有鏡子,亦沒有旁人,無論我跳得好看與否,都不重要了。我沉浸在那肢體構築的世界裏,如入無人之境般的自由與快活。

我實在太快活,甚至一向警覺的耳朵都沒能發覺出雙安和容易的腳步聲,旋轉間只聽得一聲驚愕已極的“姑娘”,腳下一飄,撞在了一旁的櫃子上。

生疼。

我的臉色大約很不好看,但雙安的臉色只怕更難看。

只有容易最是天真爛漫,此刻還能沒心沒肺的笑:“姑娘是在做什麽?還怪好看的呢!”

雙安突然高聲責罵起容易來:“你胡說八道些什麽?姑娘何等尊貴的人?許你好看不好看的亂說?可見平時都是你們帶壞了姑娘!若是太太問起來,我看你怎麽辦?”

容易的笑靥僵在了臉上,淚珠子在眼裏滾了兩滾,抽泣起來:“我說什麽了?怎麽太太就要問我了?”一肚子的委屈,只是不敢說,捂了臉,哭着跑出去了。

我緩緩地坐了,偏過臉去不願看她。

忽的有人抽噎起來。

雙安的淚一下子滾了下來,凝噎着說道:“姑娘如今大了,也聽不得勸了,好壞歹話,也都聽不進去了。我只想問姑娘一句——姑娘的臉面名聲還要不要了?”

剛看到她的眼淚,我還心軟了一下,聽她這麽問我,頓時不快起來,忍不住搶白她:“我怎麽就不要臉面名聲了?我做了什麽保不住臉面名聲的事了?”

說罷,賭氣把整個身子都轉了,留着背對着她。

“姑娘怎麽了,姑娘自己心裏當真不知道麽?自從姑娘回來,茶不思飯不想,成日家就是白坐着。剛才支我出去,自己個兒又在屋子裏做什麽?我們家教導女兒向來是如何規矩,姑娘不記得了?”

她這話令我幡然醒悟——若是讓父母知道,只怕要将我打死。尤其是父親,他口裏的禮儀規矩最多,倘若知道我私看歌舞,移了性情,大約是要發雷霆之怒的。

雙安見我不說話,知道是我有些理虧了,遂乘勝追擊起來,勢必要将我的野心殺個幹幹淨淨。

她繞到我的面前,蹲了下來,仰視着我的雙眼,嘆息道:“姑娘是個最孝順善良的,難道真的不怕太太心裏難受?”

我不願意看她,沉默片刻,側過臉去說道:“又關太太什麽事?”

雙安耐着性子說道:“姑娘心裏難道真的不明白?”

我卻不耐:“明白又如何?”

她與我僵持片刻,自己倒忍不住噗嗤一下笑了,挂着眼淚帶着笑,那樣子實在又可氣又可愛,連我也不忍了。仔細想一想,雙安來伺候我的這幾年,哪一點不是為我着想?況且她又是母親身邊的人,我不好對她太猖狂。

遂伸出雙手扶着她起來,嘆道:“你偏來嘔我!”

雙安順勢站了起來,扭過臉去悄悄拭了淚,笑道:“姑娘自個兒理虧,倒還混賴我!”

就這麽幾句,便稀裏糊塗地混了過去。

只是我知道,我與她的心裏,都有了芥蒂。

我讓雙安去洗個臉,等她走開了,便揭開那個小盒的盒蓋子,将那一首詩并一張請帖都放了進去,細細地鋪平了,又拿手摩挲了一番,不由地長嘆了一聲。

這樣的感情,總是擺不上臺面的。我想。可若是有朝一日,能不負我這番深情,便是死也無憾了。

“姑娘,太太那裏請姑娘過去呢!”容易隔着窗戶喚我,“是敏兒姐姐過來的,我請她進去,她不肯,忙忙的又走了呢!”

我急忙将蓋子合上,又拿鎖鎖好了,這才清聲說道:“知道了,我馬上就來。”

剛走出,容易便追了上來:“姑娘不等雙安姐姐一起走麽?”

遲疑一下,笑道:“不用了,你雙安姐姐身上不大痛快,讓她到屋子裏歇一會兒罷。你和盈盈說一聲,跟我去母親那裏好了。”

不大願意此時此刻看見雙安。

容易答應了,一陣風的去了又一陣風刮了回來,笑嘻嘻說道:“姑娘,咱們走罷!”

我點點頭,和她走了一會兒,問道:“是什麽事?你問了麽?”

“問了,敏兒姐姐只是一個勁兒的笑,不肯說,可神秘着呢!”容易一副精靈古怪的模樣,悄悄說道,“依我看,定是要合在姑娘自己身上,所以敏兒姐姐他們才不好說的吧?”

想是我心裏有鬼,不等她說完,便在她腦袋上重重拍了一下,薄責:“胡說什麽?”

心裏卻莫名添了幾分期許。

很快便走到母親的屋子前。

兩個姐姐的貼身侍女都坐在廊上交頭接耳着說話,看見我忙站了起來。七姐的侍女更是上前一步,未語先笑了:“九姑娘來啦?快進去吧,就差您一個了呢!”

說着,替我揎起簾子。

我越發好奇起來。

進了裏屋,就看見兩個姐姐坐在下手,連我的二嬸和四嬸也都坐在一旁。四嬸一見我,便露出了極為親切的笑容來。我亦急忙報之以微笑。

二嬸潘氏搶先向我招手,滿臉堆的都是笑:“我的兒,快上嬸子跟前來!”

我忙先向長輩行了禮,又向兩位姐姐問了好,便走到二嬸身邊,任她拉了我的手,一邊摩挲,一邊誇贊不停。

母親說道:“還不先向你七姐姐道喜?就會撒嬌撒癡!”

我忙看向白英。

她本是最沒羞沒臊的人,此刻卻也被我看得紅了臉,低下頭去只擰着手中的帕子不說話。我但覺得古怪,只得又去看二嬸子。二嬸笑道:“傻孩子,你七姐姐定啦!”

“定什麽了?”

此話一問出口,大家都笑了起來。二嬸更是說我是個“憨實的傻孩子”。她們但笑她們的,我心裏卻跟明鏡一樣的。只是若我照實說了出來,未免落得個盼嫁的惡名來,倒不如裝個糊塗,将她們逗上一逗。

“芙兒,過來,別總是鬧你二嬸。”母親讓我挨着她坐了,笑道,“你七姐姐定了人家了!”

我聽了這句話,雖是剛坐下,仍得忙不疊地站起來,向白英不住地道喜。白英忙站了起來向我還禮,生分得不像一家人。

二嬸笑道:“說起來,還是大老爺給保的媒,我和二老爺自然信得很。所以特地帶了七丫頭來謝嫂子,将來八丫頭還要仰仗着嫂子呢!”

母親看一看白英,再看一看白蘇,神色間流露出十分的愛憐之意,又擡手撫了撫白蘇的臉頰,款款笑道:“雖說我們家女兒多,可上面大的三四個都嫁了,只留下這三個還在眼前,自然精細寶貝着呢!”

四嬸抿唇一笑,問新姑爺的人品相貌。

母親笑道:“是濟南封家的四公子,他父親和老爺是同窗之誼。今年帶着公子四處游歷到了這裏,和老爺又敘起舊來。因說起公子到了适婚的年齡,打聽到我們家的三個姑娘,所以特地請了喜婆拿着生辰八字來對,誰知一下子就對上了,這可不是天降的緣分麽?”

二嬸和四嬸都點頭稱善。

母親又笑道:“更難得他家公子肯讀書上進,一心想要謀個好前程呢!将來我們白英做了诰命也未可知呢!”

我眼見得白英雖是羞,但到底露出了得色。

正說話,母親的陪房杜氏走了進來,不知說了什麽,就看母親的臉色變了一變,随即恢複正常笑了笑,又和兩位嬸子閑話起來。

我只是暗暗納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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