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深秋了, 萬物凋敝, 唯有兩行的楓樹, 火紅着的楓葉, 燦若雲霞,倒将真的雲霞之光給比了下去。說是秋獵, 可我們這裏并不曾有什麽野獸出沒, 不過是借一個名義, 到野外的圍場上來練習騎馬射箭。
我臨風站在高處, 任憑陣陣寒風将我的披風和釵環吹揚起來, 目光仍緊緊的追随着畹華。
難得出來玩一趟,畹華顯得很開心,而且石屹與林琰都沒有說錯,他和石家的四公子石岑很合得來。大約是在家拘束得太厲害了,兼之家中也沒有和他年齡相仿的兄弟, 畹華一旦得了便,似乎有些高興得要瘋了。
他伏在馬背上,雙腿緊緊夾着馬腹,和石岑兩人你争我搶,把馬騎得飛快。
畹華沒心沒肺, 大概不會知道, 我需要下多大的決心,才能把他帶出來——他是我父母膝下唯一的男嗣, 是父母唯一的寄托, 也是我唯一的弟弟。若是有個三長兩短, 無需父母責罰,我頭一個就想去死。
林琰不知何時來到我的身後站定,順着我的目光望去,笑道:“都說可憐天下父母心,有時也該可憐可憐我們這些做哥哥姐姐的,難道我們就是容易的了?”
自那日林府分別,我們很快便又見面了,這次相見,我與他俱少了幾分可氣,多了不少的親切與熱忱來。
我擡手捋了捋散落在耳畔的碎發,笑道:“也罷了,看着他這般開心,我遭點罪也值得了。”我笑笑,反問他:“難道你不也是一樣的?”
這次出來,林琰帶着雲真和他的弟弟林玢,石屹帶了他的從弟石岑,我則帶了畹華,此外再無他人。說起來,我們三個雖一般的年幼,但在雲真畹華他們面前,就是個大人了。林琰來了這麽久,不過是剛剛看他騎馬跑了一圈,就又下來了,一點也不能好好的玩一玩。
林琰了悟般的點點頭,苦笑:“是啊。”
他似乎有些冷,搓了搓手,又哈了一口熱氣,在我的關切之下,抓住了我的手。下一刻便笑道:“喲,你的手怎麽比我還冷?”
我也笑了,故意拿冰涼的整個手心去碜他:“我在這兒站了好久了,能不冷麽?”
他沒有躲,反倒是張開了手掌包住了我的手。
靜靜地站了一會兒,他笑道:“不是說教你騎馬的麽,這會子趁他們跑得遠了地方寬敞,我教你一點基本的。”
我搖搖頭,提不起興致:“大冷的天,不想學了。我又不是畹華,仿佛揣了個熱滾滾的暖爐在身上。”
他嘲笑我:“你看你,死氣沉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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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挑了挑眉,故意學他的樣子,笑了:“騎馬麽,會騎不就行了?”
說話間,想起出門前,我收拾妥當去找畹華,誰知路上撞上了出來散步的父親,父親喝住我,将我上下仔細打量了一番,随即便皺眉不悅起來,說道:“打扮得這麽伶伶利利風風火火的做什麽去?你的奶媽婆子領着你,就是這麽教導你的?看看你,哪裏有點閨閣小姐的斯文模樣?”
三言兩語之間,俱是對我的不滿。
我雖亦不滿于他的話,卻不敢反駁,站在一旁低着頭,任憑父親平白的教訓了我一番,目送着他閑庭信步地走遠了,這才忍下一口惡氣,去找畹華。
現下突然想起這麽一段故事,竟忍不住地想要違拗父親的意思,心裏生出一念來,遂拉了拉林琰的手,說道:“說起來,我倒是想學舞,只是家裏管得嚴,琵琶琴筝倒也罷了,舞是萬萬不能的。若是能得個人教上一教,我就受用不盡了。”
“學舞?”林琰沒想到我會提這一茬,有些遲疑,“舞麽,也沒聽雲真她們想學過,你怎麽會想到這個的?”
我知道,在他們眼中,舞也罷,歌也罷,都是上不得臺面的技藝,是那些被迫無奈之人學來謀生的。像我們這些侯門朱戶出來的,操琴弄筝還能算得上是熏陶品性,但若是學舞學歌,便委實的有些過分了。
只是不想放棄:“是啊,自看了紫鳶她們跳舞,日日記着。後來翻書,偶然間發現上面記着的漢代的折腰舞,唐代的劍器舞,心裏向往的不行。便想到,古人可以,為何獨我不行?”
他握住我的手下意識使勁收了一下力,沒想到他的力氣那麽大,就這麽一下,卻使我生疼生疼的。林琰松開了我的手,避開我的視線,往圍場遠處眺望了一番。
一副王顧左右而言他的樣子。
我不快起來,在胸前環抱了雙臂,冷冷地盯着他。
興許是被我盯得久了,崇謹回過頭來看了看我,見我仍可着勁的繃着面皮,便露牙嘿嘿一笑,伸出長臂來似乎就要攬我的肩。
我不吃他那一套,飛快地将身子往旁一閃,躲開了他的手。
繼而仍用拿冰冷冷寒碜碜的眼神死死盯着他。
這次不過片刻,林琰便敗下陣來,笑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若你不嫌委屈,我請紫鳶的師傅楚雲來教你就是了。”
我連忙确認:“你當真?”
說着,已一手抓住了他的胳膊,身子也不由向他傾了過去。
林琰忙擡起那條胳膊抵住我,和我約法三章起來:“別忙,你得答應我幾條——”
我連忙說道:“莫說幾條,便是幾十條,也是聽的!”
他挑一挑眉,笑我:“別把海口誇得那麽大,将來又反悔,那就不好了。”因扒拉着指頭同我說道:“頭一條麽,是不許同旁人提起,便是對畹華也不可以。”
這條要求委實應該,我點了點頭應下了。
他一笑,伸出兩個手指來:“第二麽,上課的時候由我來安排,不許你偷偷跑出去找楚雲她們,這也是為了你好。”
這一條雖少了些人情味兒,但他确實是站在了我的角度上考慮,便也欣然的答應了:“好,那第三條呢?”
他豎起第三個手指,在我眼前晃了一晃,笑道:“第三麽,就是我聽說學舞不容易,再苦再難,不許你中途而廢。若是你學了一半嫌苦不學了,你我以後就不要再以朋友相稱了。”
沒想到他最後一條竟在這裏等着我,我那時年輕氣盛,從不願意被人看低,更何況是他,便把嘴一噘,往他身上使勁捶了一下,昂頭說道:“若是我放棄了,甘願去跳河!”
崇謹輕笑了兩聲,把手放在我昂起的頭上,用力摁了下去,不讓我拿眼乜着他看:“我知道你不會輕易放棄的,只是再激勵你一下。”
我順勢低下頭,在他腰畔狠狠掐了一把。
“第四呢?第四條又是什麽?”
“沒有第四條了,你能把那三條做好,我便很寬慰了。”
他故意用那種長輩老者的口氣,惹得我又在他身上掐了一下。
崇謹笑道:“你瘋了?”
哈了口氣,就往我肋下襲來。
我猝不及防,笑得花枝亂顫,連連的求饒也不管用,被他抓着撓個不停,幾乎真的快瘋了。
好容易掙脫出來,理了理散亂的發髻,一時沒忍住,啐了他一口。
林琰一看,作勢又要來撓我的癢癢處。
我連忙笑道:“別別,再也不敢了,饒了我罷!”
他放聲大笑起來:“瞧你那樣!”
那笑聲很大,傳得老遠的,我想也沒想就要去捂他的嘴,卻被他靈巧地躲了過去。沒一會兒,我就聽見馬蹄聲漸急漸近,畹華清脆一聲:“阿姊!”
我瞋他:“你瞧你,把孩子給吓來了吧?”
林琰仍是笑,只是笑聲收斂了不少,見我說他,也不反駁,飛快伸手将我一縷頭發別入耳後,又飛快縮回手去。
畹華在下面勒住馬,支起上身一個勁地沖我揮手:“阿姊,下來玩啊!”
崇謹在我背上不輕不重拍了一下:“去吧!”
我走出兩步,反身看着他,笑道:“你可千萬不許後悔啊!”
他星辰般璀璨的雙眼含了笑,點點頭:“不會的,放心去吧!”
我深深看了他一眼,依依不舍地走開了。
畹華将我拽上他的馬,笑道:“阿姊,我帶你兜風去吧?你在那兒幹站着好久了,多沒意思啊!”
“那就跑一圈吧,我怕冷,你別把馬趕得太快。”我攏了攏披風,手微微牽住了缰繩。
畹華歡快地應了一聲“是”,雙腿一夾馬腹,“啾啾”兩聲,已然策馬飛馳了出去,哪裏還顧忌我才叮囑過他的話?起初并不适應這麽快的飛奔,畹華和崇謹不一樣,他小兩歲,身板骨架也沒長開,在我身後拉着馬,一點可靠的感覺也沒有,使我提心吊膽,害怕不已。
遂夾着風向他尖叫:“慢一點!慢一點!”
恨不能立刻從這熊孩子的馬背上跳下去。
畹華大喊:“哎呀!慢了沒意思!阿姊你放松一點!不可怕的!”
一點點要放慢的姿态也沒有。
我不能真的就這樣跳下去,慢慢地竟也習慣起來。
這樣如風如塵一般的感覺,竟說不出的好,使我覺得,天地之間有我也好無我也好,都不要緊了。那一刻,有些參悟道家的有無之道來。
許多年過去之後,我曾多次回憶那天的情景,多次地盤問自己,為什麽執意想要學舞。擯去我對舞天性上的熱愛,更多的,似乎是為了反抗那危不可攀的父權。
我骨子裏的那股子不屈不撓的勁頭,似乎就是在那一日,被徹底地激發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