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破關城(二)

江月心想,顧鏡說的有道理。

那男子出落得如此出衆,定然早八百年就定下了人家。也不知道他上校場來,是為了走公差還是探親戚?她在不破關城住了這麽多年,可不曾聽鄰裏說過有這樣一位美人。

“別出神了。”顧鏡冷笑,拍了拍江月心的手,“先想好如何對付你爹吧。”

顧鏡一句話,就令江月心倍覺頭疼。

如今她惹惱了謝寧,這樁婚事十有八|九是保不住了。她自個兒倒是無所謂,橫豎不缺個夫君做拖油瓶,倒是爹爹定會哭天搶地,眼淚抹個不停。

江月心自幼喪母,家中也沒什麽旁的親戚。江父身在邊關任職,便幹脆将幼小的女兒接到不破關城,雇了幾個女傭、長仆,便開始親自養育女兒,又當爹又當娘,真是好不辛苦。

這二十年拉扯女兒的生涯,令江父練就一身本事,不僅會炒菜做飯洗衣,還會縫補繡花梳頭。外人常道,江父簡直是錯生了男兒身。

江父的眼淚,也和女人似的,一點兒都不客氣!

江月心在校場憂愁地待了一整日,操練完了兵,便回家了。越臨近家門,她便越是戰戰兢兢,生怕謝寧退親的信函已到了爹爹手裏,她一踏入家門便得應付爹爹那如同滔滔江河一般的眼淚。

大老爺們竟然那麽愛哭!不像話!

駐守不破關的将軍們,大抵住在營房附近。江家有兒有女,因此上頭格外開恩,準許江父自己在城南邊置辦了一套三進的老宅子。這宅子有些破破爛爛,屋頂反複修葺了三四次還是有些漏水,每逢難得雨日,便要在房間裏擺個木盆接水。

此時此刻,江家的宅子裏燈火惶惶,廚房那頭似乎傳來了滋滋的熱油聲。

“爹……我回來了……”江月心做賊心虛似的,一只腳慢慢踏入家門,聲音滿含試探。

“心心,你回來了啊!”江父一腳跨出房門,滿面喜氣,“謝公子剛遣人來送了禮,把你誇得叫那個天上有、地下無!沒想到你這丫頭這麽争氣啊!”

“啊?”江月心懵住,“什麽呀?”

“謝公子可真是個良善人吶,送了這麽多東西來。”江父搓搓手,滿面紅光。他一指院子角落裏,江月心便看到七八個箱籠,旁邊還捆了三只賣力掙紮的紅冠大公雞,正發出倔強不屈的啼鳴聲。

“謝公子說了,今日見了你啊,驚為天人!”江父一豎食指,語氣抑揚頓挫,“誇你貞靜賢淑、溫柔可愛,比京城的大家閨秀還要知禮!他謝寧對你一見傾心,此生非你不娶!”說罷,便是一陣滿意的大笑。

江月心的臉黑了下來。

謝寧這是和她杠上了?

她想退婚,謝寧偏偏不讓,還要說些“貞靜賢淑、溫柔可愛”之流的話來膈應人。

“爹,無功不受祿,這些東西我們不能收。”江月心黑着臉道,“趕緊找幾個挑夫,趁着謝寧還沒離開不破關,把禮物給他送回去吧。”

“什麽叫無功不受祿?”江父不以為意,“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人家給未過門的媳婦送點東西,也不能辜負了這一片好心啊……”

江月心:……

她都不好意思實話實說了,生怕讓爹爹知道真相後,這個滿面紅光的老頭子會一蹶不振,繼而抹起眼淚來。

“行吧,我自己送回去。”江月心二話不說,就蹲下挑起了那些箱籠。她力氣大,挑三四個不礙事,但七八個卻有些麻煩了。于是,只能分兩趟往馬車上運。

“哎,丫頭你做什麽呢?”江父不解,“咱家就這一輛馬車,你可得小心些!好端端的,非要把禮物給人家退回去,要是謝公子想錯了,覺得你瞧不上他,那可怎麽辦?”

江月心在心裏念叨:她确實有些瞧不上謝寧來着……

提上了兩只大公雞後,江月心坐上馬車,駕車朝謝家別苑趕去。謝家最不缺的就是錢,母子兩人為了來不破關城附近游玩,還置辦了數套宅邸,個個皆是一等一的舒适奢豪。那所謂“謝家別苑”,竟比不破關守将霍天正的宅邸還要漂亮些。

聽聞謝寧來不破關城,為的是寫幾首詞,來獻給踐祚未久的新帝,以示天恭國疆土無邊、日月安泰。也不知道謝寧待在關城裏的這幾日,有沒有想出詞的上闕來?

晚上的不破關城,沒了白日的熱鬧,顯示出關城的威壓來。披盔戴甲的士兵手提長槍短劍,在街上巡邏盤查。若有遇到鬼鬼祟祟者,便一概捉拿至牢中再行拷問。

寧有錯抓,也不肯放過一個疑似大燕國的探子。

正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天恭國曾在大燕國手中吃了虧,賠上了半支李氏血脈,之後便一直小心翼翼,生怕再被大燕國給咬了。

已快到宵禁時候了,江月心卻還駕着馬車;不僅如此,車裏時不時發出一聲高亢的雞鳴,十分惹人注目。盤查的衛兵趕過來,見到是江月心在駕車,便又老老實實地退開了。有相熟的,還要插科打诨兩句:“江小郎将,快宵禁了,還在送貨呢?”

江月心正欲答話,便聽到街對頭傳來一陣為難的聲音。

“我和我家公子,才到不破關沒幾日,不懂得規矩,請幾位官爺行個好。”

江月心一擡頭,便看到對面停着一擡轎子,轎前圍了五六個官兵。一名書童模樣的少年,正滿頭大汗、結結巴巴地解釋着:“再說了,這也沒到宵禁的時候,我和我家公子,還趕着去見霍大将軍呢。”

官兵聽了,越發生疑:“霍大将軍何等尊貴,你家公子一介書生,哪兒來的門路見他?別以為搬出霍大将軍的名號來,我們就會怕了!”

說罷,官兵便想去挑那轎子的轎簾。

就在此刻,那轎中人發話了:“莫非你們不曾聽聞過,近日霍将軍千裏迢迢,自京城請了一名謀士麽?”說罷,他笑了一聲。

這笑聲也好,說話聲也罷,都似春風穿堂、煙火無邊,令人遐想萬分。

江月心總覺得這聲音有點熟悉,待那所謂“謀士”從轎中出來,她便頃刻間想起這人是誰了——正是在校場之中,有過“借過”之緣的男子。

“哎,我似乎是在校場裏見過這人呢。”江月心摩挲着下巴,道,“那時我還在想,他是來走親的,還是來辦差的,沒想到他是霍将軍請來的謀士啊。”

江小郎将開口,官兵們愣了愣,面面相觑,立刻改了主意。他們皆做恍然大悟狀,道:“冒犯了冒犯了!”

又有人道:“既然江小郎将都說了,那就是我等腦子愚笨,有眼無珠!”

眼看着官兵要做鳥獸散,江月心讪讪一笑,道:“哎,你們也別信我,我只是随口一說,我在校場裏見過他而已。”然而這話沒什麽用,官兵們早已走得幹幹淨淨。

江月心有幾分尴尬。

那謀士擡了頭,似乎是想與江月心道聲謝。說時遲,那時快,江月心捆在馬車裏的大公雞,在那一刻掙脫了束縛,如風一般自由地撲了出來。

“咕——”

伴随着高亢的啼鳴,大公雞一展翅膀,撲棱朝外飛去。這雞似乎很是記仇,記得江月心倒提它爪子的仇恨,因此一飛出馬車,就朝江月心的頭頂撲去,用腳勾扯了一通,才雍然地拍翅落地,開始閑庭信步。

江月心出門時,只用發帶松松捆了頭發。被爪子一勾,那發帶就落到了地上。

夜風嘩然吹來,立時紛亂了她及腰的烏黑長發。

江月心:……

萬萬沒想到,她與這位翩翩佳公子的正式見面,會是這樣一幅尴尬場景。

她撩起耳旁發絲,讪笑道:“見笑了,這位公子,你就當什麽都沒發生吧。”

她說話間,那男子便彎下了腰。他半撩起湖石青色的袖口,露出一截細瘦手腕。指尖輕輕一勾,就将地上的白色發帶撿起。

“江小郎将,這是你的。”他起了身,将發帶遞了過來。

風燈微曳,映照出他清隽輪廓來。他的眉眼是溫存的,帶一點明滅的煙火氣;身子颀長,有些瘦削,唇邊含着笑,輕輕和和,有着足令人拼卻扇底風的溫柔。

“謝、謝謝……”

對着這麽一個人,江月心都有些說不話來了。

不破關裏都是粗糙的大老爺們,顧鏡已經算是一等一的美男子了。可這個霍大将軍請來的謀士,比顧鏡還要好看上幾分。

“江小郎将替在下解了圍,也不知道,在下該如何感謝?”他交還了發帶,問道,“財物方面,興許是無能為力了。在下一介書生,初來乍到,略有些囊中羞澀。不過,若要出分力,那還是可以的。”

他說着,話語間似乎有腼腆之意。但那雙眼,依舊是帶着溫柔的笑意,讓人不忍拒絕他。

“那、那你幫我一個忙!”那一瞬,江月心腦子一熱,有了一個大膽想法。

“江小郎将但說無妨。”

“你願不願意解救孤苦女子于水深火熱之中?你願不願意趕跑強娶良家民女的京城惡霸?”伴着大公雞的叫喚聲,江月心無比緊張地問道,“你願不願意……陪我演一場戲?”

作者有話要說:  若幹年後,小心心回想起陛下述說自己“囊中羞澀”的場景,只會冷笑一聲,念一句騙子。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