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破關城(四)
褚蓉是江亭風撿來的。
江亭風是江家長子,也是不破關城裏赫赫有名的小将軍。江月心泰半的武藝兵法,都是從江亭風這兒學來的。
江亭風今年二十八,他十四之齡便開始出入敵陣,少時已立了不少軍功。這樣英武的好兒郎,在百姓的口中自然是千好萬好。然而,江亭風獨獨有一件事不好——他長了塊榆木腦袋,常常轉不過彎來。
江月心七八歲的時候,江父苦口婆心地叮囑江亭風:“我不在家時,你要好好照顧心心。心心是女孩兒,你得讓她學些大家閨秀的活計。”
說罷,江父還特地留下了一塊繡花繃子與圖樣。
待江父回家時,卻見得江亭風把花手帕從繃子上拆了下來,捆在一把銀亮的槍上,一個人在院子裏把槍舞得霍霍生風。半大的江月心在一旁鼓着掌,一邊蹦着、跳着,一邊喝道:“哥哥好手藝!”
江父險些氣死。
又過了幾日,江父對江亭風道:“心心是姑娘家,姑娘家是不能舞槍的!你聽明白了?”遂,江父留下了幾條街上買的花頭繩,又上軍營去了。
待歸家時,江父卻看到江亭風握着妹妹的手,将一把寶劍比出各種招式來。江月心興奮壞了,口中還發出“嗖嗖嗖”的聲音來。
少年江亭風見父親歸家,便上前道:“兒子謹遵父親教誨,沒有教導妹妹槍法,而是改為傳授劍術。”
江父:……
江亭風十八歲時,在不破關外撿到了褚蓉。
那時褚蓉十九歲,不會說漢話,一身的錢都被人诓騙了去,可憐巴巴地四處乞食。江亭風給了她一個饅頭,褚蓉就賴上江亭風,不走了。
江亭風一路走,褚蓉一路跟。也不知道江亭風是哪根筋搭錯了,就将她撿回了家。
霍将軍得知此事,頓時警覺萬分。
——不破關守将竟然撿了個不知來路的異國女子,豈有此理!
于是,霍将軍把江亭風喚來,仔細詢問。
霍将軍:“這個叫褚蓉的異族女子,雖不是大燕國人,卻也有些危險。你與她什麽關系?”
江亭風:“我倆并無關系。”
霍将軍:“當真沒關系?”
江亭風:“沒關系,我不認識她。”
霍将軍:“行,那我将她驅出不破關了。”
江亭風:“霍将軍,她不是大燕國人,也不會說漢話,不是探子,和那些來做小生意的販夫走卒無異。”
霍将軍:……
霍将軍:“你不是說,你與她沒關系?”
江亭風:“是沒關系。”
霍将軍:“那你還為她開脫?”
江亭風:“我與褚蓉并不相熟,毫無關系。”
霍将軍:“那我趕她走?”
江亭風:“請将軍三思。”
霍将軍一番試探,算是明白了,江亭風這是少年情動了。
霍将軍不是個薄情人,調查了一番褚蓉的身世,确定她清白無疑、與那些來做生意的異族人沒甚麽兩樣,便讓她留下了。
天恭國與大燕國确實交惡,但與其他的小國卻是關系不錯的。
褚蓉留在了江亭風身邊,不能白吃白住。她見江月心身邊只有周大嫂子,便主動承擔起了照料江月心的責任,教她怎麽梳頭發、怎麽挑首飾、怎麽辨花草。
周嫂子是個保守人,見不得一個沒嫁人的姑娘寄住在男子家裏。可這褚蓉又是少爺的心上人,也不能趕走。好一段時間裏,周嫂子都左右為難。
周嫂子怕帶壞了江月心,便私下對江月心道:“這個褚姑娘呢,是因為将來要嫁給你哥哥才住在這兒的。但是在外人面前,就說是娘家的親戚,是‘姨姨’。”
于是,褚姨姨就橫空出世了。
褚蓉在江家待了這麽多年,一路照料着江月心長大。她出身異族,習慣與漢人有些不同,自然把江月心也拉扯得和自己一般模樣——譬如褚蓉從小就對江月心說:“女子不輸男子”;又譬如,在褚蓉的影響下,江月心也有了喝酒的癖好。
這一回褚蓉回來,還帶了一壇好酒。
江父見褚蓉來了,便招呼她上桌。他心底已把褚蓉當半個兒媳看待,言語間自然沒什麽不妥。
從前江家窮,只雇的起周氏夫婦。褚蓉吃的少、不花錢,會幫忙幹活,末了還留下來做媳婦,把江父感動得一把鼻涕一把淚——須知這不破關城裏,士兵紮堆,男多女少,娶妻還得靠陛下恩澤。
江亭風不費吹灰之力便搞到了一個漂亮媳婦,簡直是奇跡。
飯桌上,江父絮絮叨叨地講了謝寧的事兒,要褚蓉與江月心好好談談,分析分析謝寧好在哪兒。
褚蓉說了聲好,飯後就要去收桌子。周嫂子趕緊上來制止她,道:“還是心心的事兒要緊。她是小姐,小姐的婚事自然是頂天的重要。”
江父待人親和,家裏做工的周氏夫婦都被他視作親人。周嫂子很少喊江月心“小姐”,都是“心心”長“心心”短。要是真的喊上了“小姐”,那就說明這事兒很重要了。
褚蓉提了酒壇,招呼江月心到院子裏坐。
她撣撣灰塵,裙擺一揚就在臺階上坐下,順手拍開了酒壇子的封泥。
“姨姨,這真沒什麽好談的。”江月心給褚蓉遞酒碗,“那謝寧我見過了,除了長得好、家裏有錢之外,一無是處,還被個小書生吓得屁股尿流,不如我有氣魄。”
褚蓉倒滿了酒,遞給江月心,道:“來,喝。”
江月心一口咕嚕飲下,哈了口氣,說:“我是絕對不會嫁給謝寧的。”
褚蓉瞥她一眼,似笑非笑道:“怎麽,還惦念着小時候的青梅竹馬呢?”頓了頓,褚蓉給自己倒了酒,悠悠道,“也對,少時的山盟海誓總是最難忘的。”
江月心捧着酒碗的手,晃了一下。
盞中有月色,泛着清冽的色澤。她的手一抖,那盞月亮便破裂開來,粼粼生光。
“怎麽會?”江月心故作無所謂道,“那人都死了那麽多年了,我何必再惦念着?我不嫁謝寧,是因為我看上別人了,與我小時候的事兒無關。”
“哦?”褚蓉立刻有了興致,“是誰?哪家男兒能讓你心動?既然瞧上了,就去追!”
“也算不上是歡喜。”江月心盯着碗中月色,道,“就是覺得他生的好看,想要多瞧兩眼。”
“是顧鏡吶。”褚蓉一副“我就知道”的模樣,無趣道,“他确實是生的好看,知道了知道了……”
“不是阿鏡。”江月心說,“是京城來的一個小軍師。他是京城人,肯定不會在不破關久留。興許,明天他就走了;又興許,他已在京城有妻室了也說不定。”
褚蓉頓時來了精神,笑道:“那他若沒有妻室呢?”
“那就……”江月心有些支支吾吾了,“那就……”
“你管他在不在不破關城久留?先搶過來再說。”褚蓉很是豪爽地笑道。
江月心喝了一口酒,有了一分底氣。酒壯人膽,她拍拍膝蓋,道:“說的對,先得試試看。”
屋裏頭的周嫂子收拾完桌子,一出門看到二人又在喝酒,頓時惱得跺腳。但她一貫是刀子嘴豆腐心,念叨幾句“喝不窮你們”便去廚房煮醒酒湯了。
褚蓉笑笑,用手指戳戳江月心耳後的彎月,道:“跟我到屋裏去,我将你的胎記重新蓋一蓋。那算命的說你命裏有一劫,不這樣遮着胎記就躲不過。也不知道這劫數,過去沒有?”
待褚蓉走了,江父把江月心喚來,語重心長道:“心心啊,你姨姨有沒有和你說,那謝寧是怎樣的良人?”
江月心點頭如搗蒜:“說了說了,這謝公子真是太好了,天上地下難覓第二。我覺得我一介邊城村女,配不上謝公子,自慚形穢。我決定還謝公子自由,讓他與相配的京城貴女比翼雙飛。”
江父:……
***
次日,雞鳴喚醒了沉睡的不破關。
江月心将自己收拾幹淨,牽了馬就往霍将軍府裏去。
她位等郎将,平日負責操練兵士、巡察關城。若有外敵進犯,也要去退敵衛城。早些年她跟随着父兄,在戰場上立下過無數功勞,也因着這功勞成為了不破關唯一的女将。
如今天下漸漸泰平,被霍大将軍踏平的大燕國也趨于一片死寂,她便不怎麽碰那些殺人流血的事兒了。
雖不需要上陣殺敵,但她骨子裏的血性還是在的。不破關城的守将皆是如此,被邊關磨砺出了剛毅的骨氣。
江月心站在霍府的庭院中,等着将軍喚她。将軍的書房門外站着兩個小丫頭,似乎是霍夫人派來送早點的,正叽叽喳喳地說着話。
“那王公子呀長得可真是好看!俊俏極了!不愧是京城來的人。”
“再好看,也輪不到你瞧他!”
聽到“王公子”三個字,江月心的耳朵便稍微尖了點兒。
跟着她一道來的顧鏡斜眼瞥來,道:“怎麽?你對那王延有些意思?我都替你打聽過了,他二十又三,父母雙亡,京中無妻,除了窮了點,什麽都好。”
江月心微微吃驚:“阿鏡,你為什麽把人家調查得如此清楚?”
“你說是為了誰?”顧鏡嘁了一聲,拿餘光瞧她,像是在等着看她的反應。
“你……他……”江月心結結巴巴的,大驚失色,“你瞧上王延了?”
顧鏡:……
作者有話要說: 顧鏡:這到底是為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