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相逢不必相識
匆匆留下告別之語的季祁很快便随屬下消失。
獨剩吉瑞在水商行裏徘徊。
她不過一介草民,并不想無緣無故地招惹勢力強大的鹿家, 只打算趁機到碼頭看看還有沒有其餘船舶可以出海, 幫助她到外面去尋找不知所蹤的齊彥之。
誰曉得這姑娘剛站到岸邊的青石路面上, 肩膀就被人從後輕輕按住。
吉瑞驚訝回頭, 見是位眉目極其俊秀、卻稍顯病弱的高挑公子, 不由歪着頭問道:“有什麽事嗎?我不是齊家的。”
公子一襲華麗黑衫, 眼底留着顆誘人的淚痣。
他冷冷淡笑:“我不找齊家,正要找你。”
“我?”吉瑞在一次又一次的事件中變得如驚弓之鳥警惕後退兩步,握緊長劍質問:“你是誰?”
公子眯着眼睛瞧了瞧頭頂的青天白日,而後撫平柔軟長袖, 看似随意地反問:“季祁去哪裏了?”
“什麽季什麽祁,我不認識,你認錯人了。”吉瑞不打算就此着了對方的道, 立刻轉身想逃。
可是那公子卻以奇快的速度拉住她的胳膊, 力氣巨大到不容絲毫掙紮, 臉上卻笑意輕松:“怎麽可能認錯呢,畢竟姑娘和畫像上的吉雪一模一樣, 雙胞胎可是世上最有趣的存在了,我若看到就會心生喜歡呢。”
“你認識雪兒?”吉瑞驚訝地張大眼睛,急着追問:“你和她什麽關系?”
“雖然在下跟她沒有關系,卻知道她跟誰有關系。”黑衫公子淺笑道:“難道姑娘就不好奇嗎?”
吉瑞詫異回視:“誰?”
黑衫公子溫聲問道:“不如現在就帶你見他如何?”
聽到這句話,吉瑞莫名泛起不安之感,卻在試圖反擊逃走的剎那,被他擡手狠狠打到後頸, 瞬間腿軟傾倒,昏迷了過去。
黑衣公子擡袖掩面,嫌棄地把她丢在地上掀開衣領,看到塊雪白的玉佩被挂在脖頸間,喃喃笑道:“難怪我覺得全身無力,原來璃玉在你這裏,我說昨日怎麽沒有找見,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
暴雨過後的長海海灘是如畫的風平浪靜。
由于不存在漁民和船舶,金色的細沙上幾乎沒有留下任何印記,平滑如金鏡。
正因美景如斯,推着木板從海裏游到岸邊的齊彥之才顯得格外突兀。
他從極遠處游來,累到全身上下不自覺地發着抖,卻堅持着一遍又一遍地安慰妻子:“到了,到了……你再忍一下……”
吳容面如死灰,長發被汗水黏在臉龐特別狼狽,氣若游絲地重複:“我痛、好痛……”
齊彥之把她放到岸邊,回望身後的海天一色,不知道是不是鲛王暗中幫忙,才保自己此刻平安。
可惜眼前情況危急,根本再無法管那麽許多。
他緊握住吳容的手:“我去帶你找大夫。”
“不,來不及……”吳容痛苦地說:“要生了……”
齊彥之雖然見多識廣、心狠手辣,卻何曾幫助女人接生過?再瘋狂的枭雄惡霸,遇到此事也難免慌張不已。
悲慘的吳容哀求道:“只有靠你,我們的孩子……你一定要保護它啊……”
“好!”齊彥之深吸了口氣,別無選擇地點頭答應。
——
明亮的太陽繼續東升,烤道沙灘溫度滾燙如火。
盡管躲在稀薄的樹蔭之下,這對惡毒的夫婦二人仍舊在産子的挑戰中滿身大汗。
一個是太過痛苦、一個是實在緊張,狀态簡直比做任何惡事之時都要揪心撕裂。
不知時間過去了多久,嬰孩嚎哭的聲音才遲遲地驚破周圍絕望的安寧。
齊彥之終于用染血的雙手抱出屬于自己的孩子,卻在看清的瞬間被吓得将它摔到地上:因為這個皺巴巴的小嬰孩天生畸形,兩條細到離奇的腿長到了一起,皮骨連着肉,怎麽也分不開!
慘淡衰敗的吳容投去迷茫的目光,也在瞧到的剎那恐懼到眉目扭曲。
她已是強弩之末的身體本就硬撐到了極限,此刻就連身為母親的堅強也被恐懼摧毀,一口氣沒跟上來,便緩慢地閉上了無神的眼睛。
齊彥之見狀忙相扶驚叫:“容兒,容兒!”
無奈悲傷的呼喚再也沒有換來妻子的回應。
他在剎那間一無所有,只剩下個在沙灘上不斷扭曲掙紮的小生命,它被鮮血和粘液沾黏的沙子,顯得比鬼還要醜陋扭曲。
“你實在是作惡多端,這大概就是該受到懲罰。”冰冷的聲音從頭頂響起:“但無論如何,這都是自己的骨肉,你不會想要抛棄吧?”
六神無主的齊彥之倉皇擡頭,看見位身材高大的陌生男子坐在樹上,因着他臉上像魚鱗般密集的胎記而恍然辨認出來:“鲛、鲛王!”
海風裏彌漫着鹹腥,大概是生于這裏的異鬼自帶的氣味。
男子顯然不習慣那因模仿人類而幻化的雙腿,倚在樹枝上不願下來,淡聲說道:“雖然不再想管你的安危,但總想着無辜的孩子死了實在可惜,跟到現在,沒料到最終竟是這個結果。”
齊彥之扶住吳容的屍體,根本就不敢去觸碰那個嚎啕大哭的嬰兒。
目睹此景,男子終于落了地,俯身把孩子抱了起來,摟在懷裏默默地擦着沙子。
齊彥之結巴道:“你、你要幹什麽?”
男子說:“如果你不要了,我就拿給雪兒去照顧。”
齊彥之天生便比正常人聰慧,記憶力也極強,瞬時間想起前幾日闖到水商行的那個姑娘,她也口口聲聲要找什麽雪兒,不禁眉頭微皺:“你……當真是異鬼……而且能夠千變萬化嗎……我沒有陰陽眼,如何看得見你……”
“算是,能變。”男子沒興趣與他多聊,反而低頭逗弄懷裏的孩子:“看得見是因為我還有別的血脈在身,總而言之不會吃人、更不會吃你,快滾吧。”
齊彥之不敢多留,附身抱起吳容便打算開溜。
可惜約是老天要亡他,沒出息的步子還沒邁開,遠處便毫無預兆地出現了群騎着駿馬的黑衣來客,看打扮正是鹿家禦鬼師特有的着裝。
心思詭滑的齊彥之拽着屍體扭頭便溜。
抱着孩子的醜陋男人站在原處,靜靜地凝望着鹿家人紛紛停到自己面前,無所畏懼地問:“你們是誰?”
“玉鏡先生,久仰大名。”為首的鹿笙微笑下馬,語氣十分客套。
“你知道我的名字?”男子垂眸打量,而後在古老的記憶中搜尋出封塵的無用記憶:“你姓鹿?”
“看來玉鏡先生仍舊記得家父,可惜我連他風采十一都不具備。”鹿笙态度端正,甚至不曾流露傲慢之意。
“很多年了,并不太記得清。”被喚作玉鏡的異鬼全然沒有理睬的欲望,轉身便走。
“先生請留步,鹿某知道自己沒有分量與先生談事情,所以是帶着餘雪來的。”鹿笙這般喊道:“望先生念在鹿某心誠,再賜些火融膏可好?”
“雪兒?她在哪?”玉鏡醜陋的臉頓時流露出驚訝的神情,急着大步到鹿笙面前。
此時齊彥之已經被兩個黑衣人捉住活活拖了回來,自知大限将至,害怕到身體抖動抽搐個不停。
鹿笙厭惡地皺起眉頭,朝身後與花病酒容顏別無二致的美男使了個眼色:“袖兒,還不替玉鏡先生除了這個禍害?”
風滿袖面無表情地拔劍,瞬間便砍掉了齊彥之的腦袋!
讨厭殺戮的玉鏡不禁後退,卻仍舊被濺到滿腿都是鮮血,怒道:“你幹什麽?!”
“餘雪就在這木車內,但還希望先生能夠做好準備,也當明白殺這惡棍實在是便宜了他。”鹿笙露出沉痛而惋惜的神色,問道:“別怪鹿某多事,您是不是曾經幻化成齊彥之的模樣與餘雪幽會?”
玉鏡胎痕斑斑的臉變了幾變,承認道:“……從前她常常來海邊釣魚唱歌,我生性醜陋,怕驚擾到她,又不知人類男子應是何模樣才好,只記得被我救過的這個姓齊很被妻子喜歡……所以……最近聽說此人就是那個貪婪的騙子商人,我也悔不當初,不知該如何向雪兒解釋……”
鹿笙嘆息:“聽說餘雪姑娘是位非常善良的姑娘,又怎麽會以貌取人呢?你可知她并不識得齊彥之,卻把他當成了你,當街追随,最後竟被騙進水商行裏做成所謂'鲛人'了!”
“什麽?!”玉鏡急着上前一步掀開門簾,随即看到位失去雙腿和舌頭的姑娘,正面無血色而淚光閃動地瞧着自己拼命搖頭,當然大驚失色地抱住她問:“雪兒!你不是回家去找姐姐了嗎?!”
姑娘拼命掙紮推搡,卻因為劇痛而表情扭曲。
“先生不要太激動,餘雪姑娘受了很大的刺激,腦袋已經不清醒了。”鹿笙嘆息着說:“我是追蹤逃跑的家仆到此而來,方才機緣巧合解救了她,昨夜好不容易搞清狀況,自然而然要第一時間前來見您,無論如何,餘雪姑娘能活下來,都是不幸中的大幸啊,只可惜她受傷太重,很難繼續撐下去了……”
“雪兒!怎麽可以、怎麽可以這樣對你……”玉鏡單純的眸子泛着痛徹心扉的淚光:“早知道……”
鹿笙從懷裏摸出張畫,十分親切地扶住他的肩膀道:“這是在餘雪姑娘的包裹中找到的,畫得其實可是先生?我本還不了解事情原委,看到她給姐姐尚未寄出的信中說,常在午夜與一公子相約長海,釣魚觀星,故而頓時想到,能在這種地方逍遙自在,也只有先生您與令母了。”
生長與海中的玉鏡哪懂這陸上的人心險惡,他拿着畫,想到自己與餘雪那短暫而快樂的日子,竟然扶着她的裙擺痛哭了起來。
坐在車裏的“餘雪”不停地掙紮哭泣,卻終在劇痛中昏死了過去。
——
仍舊徘徊在長湖鎮遺址的沈桐兒根本想象不到海灘上發生的狀況比較,在她的心裏已經因為半死不活的蘇晟而選擇放棄了赤離草,自然沒辦法也沒沖動再與那些貪欲過剩的人們繼續糾纏,只背着受傷的小鳥家家戶戶地轉過一遍,搜集到不少路上能用的破爛。
正當準備結束“拾荒”,再到山裏捕捉異鬼的時候,卻在推開坡頂的竹屋的剎那嗅到股血腥之氣。
昏沉的蘇晟顯然也有感覺,不由睜眼去望。
原來是個滿頭花白的老婆婆倒在地上,屋內被翻得亂七八糟,燦爛的錦布散落得到處都是。
沈桐兒緊張地靠近蹲下叫道:“奶奶!奶奶!”
伸手去探鼻息,已經再無生機了。
老人的致命傷在腰腹間,明顯屬于刀劍所為,肯定不是山野異鬼作祟。
沈桐兒面色凝重地站起身來說:“糟了,莫非這裏還有別人?”
蘇晟淡淡地說:“沒有,我聞不到。”
“你就別逞強了,睡覺吧。”沈桐兒嘴上嫌他,心卻安了下來:“怎麽會有個老人家獨自生活在這種地方還被殺害了呢,真是處處都不太平,既然遇見,我還是讓她入土為安的好。”
蘇晟問:“你還沒為多管閑事付夠代價?”
沈桐兒理解他擔心自己闖禍,嘆息道:“但是看見卻不管總覺得心裏過意不去,等埋好老奶奶,我就帶你走,先回瓊州,再想辦法搭馬車往家去。”
“小心點。”蘇晟并未堅持阻攔,畢竟自愈能力并沒有這個小姑娘強,說完便又沒了反應,默默地養精蓄銳去了。
沈桐兒瞧瞧自己燒傷已然慢慢消失的雙手,彎腰抱起老奶奶的屍體,便朝着那座破廟走去,自顧自地說:“廟門那麽幹淨,您肯定天天去拜吧?那就把您埋在廟裏,讓明燭娘娘永遠陪着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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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充滿死亡的世道裏,為人下葬早已不算什麽新鮮事。
身處南陵原的時候,沈桐兒便曾埋過許喬,沒想在這不知名的荒山野嶺,又要為互不相識的老人挖墳。
好在她也不嫌髒不嫌累,在廟後的空地找了個舒服的位置便徒手刨了起來,讓窩在旁邊的鳥兒瞧得很郁悶。
但是一個小女孩想做的事,最好別阻止她,阻止也沒用。
這個道理蘇晟已經很明白了。
太陽越升越高,沈桐兒終于幹得差不多,沒想汗流浃背地站在墳坑裏,用撿來的樹枝随便戳了戳,竟然戳到地下有堅硬的東西。
“這是何物,好像是石頭。”她迷茫蹲下。
鳥兒勉勉強強飛起,落在小姑娘的肩頭道:“也許是搭建廟宇的地基。”
“不像,沒那麽大……”沈桐兒又像小狗似的亂刨一通,而後驚訝地強調問:“小白,這石頭也是白色的,你瞧是不是那神像的材料呀?”
原本不感興趣的蘇晟頓時跟着打量,沉默片刻後精神許多:“是。”
沈桐兒摸摸髒兮兮的小臉,伸手敲了敲,又聽了聽:“裏面好像是空的呢,難道是個石箱?……真的呀,我摸到邊了。”
蘇晟盯着她把個長約一尺的白箱從土裏翻出,竟然瞬間躍到旁邊變成了人身,只可惜不僅面色慘白,而且皮膚布滿傷痕,忍痛道:“小心有機關,我來。”
“小白……”沈桐兒心疼地眨眨眼睛。
蘇晟當然比誰都想要看箱子裏的東西,也是當真擔心她的安危,無奈幾次用力都無法掀開那嚴絲合縫的箱蓋,仿佛裏面有千斤力道阻攔着似的。
沈桐兒實在看不過去,一把扶開他道:“哎呀,你都這麽虛弱了,還是靠我吧。”
話畢她把髒兮兮的小手搭在白石箱上,瞬間便輕而易舉地打開了它。
璀璨的光憑空而出,照亮了他們相互依偎的身影。
沈桐兒驚訝萬分:“天啊,怎麽這麽多金子?!我有嫁妝了!”
“這是書……”蘇晟無語的同時也移不開不目光。
“是多有錢才拿金子刻書啊。”沈桐兒拿起一卷打開,擰巴着眉頭愣看過好久,然後問:“這……寫的什麽?”
蘇晟失神凝望,卻又垂眸回答:“我也不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