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夏夜裏驟雨漫過紅牆黛瓦,混着一聲驚雷,卓爾倏地睜眼,只見她怔怔地下了床榻,走到窗邊,那變幻莫測的雨夜,映着那雙眸子飄忽不定的目光。

高銮殿前,“王诏曰:鄰國公主林懿能歌善舞,才德皆備,禀議兩國交好,特賜婚太子蘇重,擇日迎娶。”

“兒臣叩謝父君。”

“微臣恭賀太子。”諸位将臣紛紛合袖舉杼齊聲道。

早朝罷,蘇重面部緊繃,正欲快步離開高銮殿,卻被一身紫色錦袍的男子攔住。

“大哥可真是好福氣,據說那林懿公主可是個大美人。”來人道的是賀喜之言,語氣卻飽含諷嘲。

“多謝六弟提醒,本宮知曉了。”蘇重一身繡着暗紅色麟龍四爪紋錦衣,擺袖,“本宮還有些要事要處理,先行一步。”

“哎,大哥別着急啊,眼前再要緊之事,也抵不過準備迎娶鄰國公主不是?”六公子唇角一勾,繼續補充道。

“此事不必六弟操心。”蘇重冷哼一聲,臉色十分難堪,轉身速速離去。

越王府。

“哈哈哈,五哥你是沒瞧見蘇重那臉色,氣得像極了我身上這身官袍顏色。”六公子禁不住拍案,朗聲笑道。

越王今日一襲墨發散落于肩,身上一襲寬松的白裳閑适自在,側身擡手自窗格中取出一把雕紋細致卻不失簡約的古琴置于膝上,但笑不語。

門外有侍女敲門,随即端着白玉精細雕镂制成的棋盤及兩碟黑白瑩潤棋子輕步邁入屋中,小心将它們擺放于窗邊兩人跪坐的軟墊間擱着的楠木小桌上,有條不紊退下合上門。

六公子取了一枚白棋閑閑落在白玉棋盤一角,擡眉道:“五哥,話說回來,我家那未過門的五嫂,這些日子你可去關照一番了?”

越王沉默片刻,抿唇,“自數日前抵至封地,入了這越王府,便鮮少有機會進宮。”

“喲,不是弟弟我說你,你打她入我司月殿內便盯着她足有三月之久,而今怎料得一句話也沒顧得說便出了宮,到了這塊幹巴巴的封地,成日飲酒舞劍對弈。”又取了一枚黑棋落于那枚白棋旁,六公子連連搖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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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君開始懷疑我們了,我如今自是得收斂些,另想法子。” 越王面色肅然,垂手撥了撥膝前那把上好的古琴,餘音清遠悠長。

六公子嘆道:“呵,既是歡喜她,當初為何不直接将她接了進越王府?”

越王揚指掃了幾個弦音,冷然道:“若是接了來,王妃的位置給誰留着?本王可不願重蹈蘇重覆轍。”

六公子撇唇,舉起棋盤旁擺着的一壺白梅酒盞,緩緩滿上精致的酒杯,“得得得,還是五哥你有先見之明。蘇沖自願罰一杯。”

深夜,下了足有一日的雨微歇,太子宮寝殿內室。

“太子,你何時迎娶那林懿公主?”傾身挑了挑燈花周圍的灰燼,重新點燃那快滅了的燈芯,女子腰間用一條萃山淡藍軟紗輕攏,顯得愈發不堪一握。

“如今整個王朝大部分權勢都被那兩兄弟掌握,我堂堂大公子就算封了太子,只恐日後愈發不可收拾。”蘇重目光陰隼,燭光下似淬了毒的匕首,熠熠生輝。

“那林懿呢?你若拒絕,君上還會逼你不成?”女子淚光盈盈。

“依兒,你不懂。”蘇重斂眉,将女子擁入懷中,吹熄了燭火。

帳幕輕動,淡藍軟紗徐徐飄落榻,只聞得女子連綿不止的啜泣聲。

熹光初綻。

“越王今日怎地上朝了?”蘇重見那身熟悉的墨色錦袍的男子立于高銮殿中央,趁君上還未上朝,理了理思緒,走近道。

越王面色未變,不答言,兀自走至殿旁往常自己立于之處。

六公子蘇沖見狀,湊近他耳邊低聲道:“蘇重平日沒少被我們折騰,這回被迫要娶那林懿公主,怕是氣急要跳牆了。”

“我自有打算。”越王狀似不經意拂了袖,唇間微不可察輕啓。

“好,”蘇沖放下心來,掩袖愈發壓低了聲音繼續道:“我今個兒可是把人請到府上了。”

越王聞言,眉目舒展了,“有勞六王弟了。”

“呵,越王不必如此客氣。”蘇沖斜斜勾起唇角,退後幾步回到自己原處。

愣在一處的蘇重見那不遠處兩人神色,總覺得他們又在打算一些不利于自己的事,心中怒極牙癢又無可奈何,不由得擡袖抹了把冷汗,站立在殿的另一邊。

“今日可還有要事上奏?”年過半百國君靠坐在高臺上,半垂了眼,顯然困倦之極。

“父君,兒臣聽聞太子殿下擇日便欲啓程迎娶鄰國公主。”越王拱袖上前,鄭重其事道。

國君扶額,費力睜開眼,“嗯。”

“依臣等上奏,此事宜早不宜遲,擇日不如撞日。”越王身後數名将臣見狀,忙屈身迎合道。

此時的越王不動聲色,倒是身後的蘇沖微垂了眼簾,唇角泛起不加修飾的得意。

蘇重擰眉,合袖上奏道:“父君,兒臣認為今日動身太過倉促。”

國君揉了揉額,低吟一番道:“諸位愛卿都谏言此事宜早不宜遲……”

“父君,而今朝堂上熟不知這三國內,元國觊觎他國已經有些時日,之所以按兵不動,不過是尋不着理由開戰,但假以時日,不得不防。”越王面色從容,緩緩拱袖道。

“居安思危,确實如此。”國君慢慢坐直,掃視着殿下諸多大臣連連點頭附和,不覺眉頭愈發緊了。

“因而鄰國交好和親卻是宜早不宜遲。”蘇沖上前一步,朗聲呼道。

“是啊,君上,這國勢所迫,宜早不宜遲吶!”

“是啊!”

“臣等鬥膽懇求君上頒召命太子即日啓程。”

衆人呼聲愈發高亢,蘇重只覺腦袋發嗡,心頭怒意尤甚。

“罷了,即日起禮使便随太子攜重聘一同前往。另加派兵軍車馬,務必護太子公主周全歸朝。”王上拂袖,決斷道。

蘇重合袖,暗色紅紋寬袍下烏色綢擺緩緩屈膝,叩首行禮:“兒臣叩謝父君。定不負使命,迎公主回朝。”

禮使自後方上前,“微臣遵旨,君上聖明,萬歲萬萬歲。”

“無事便退下罷,寡人乏了。”國君垂了眼,滿面疲憊,精力快要耗盡,像極了垂暮老人。

“諾,君上保重聖體。”

越王同蘇沖邁出殿門時,正瞧見蘇重往這邊一瞥便匆忙坐上馬車回宮,二人對視一番,不約而同彎唇。

“那邊的藥……”二人步行往六公子殿的路上,越王倏地開口。

蘇沖挑眉,意會道:“明白,昨夜已安排人了。”

“還有多久?”越王仰首,望着下了好幾日雨驀地放晴卻有些毒的烈日,微微眯了眼,語氣陰戾十足。

“三月。”

拂了拂袖,越王收回目光,直直朝那僻靜不失華貴的宮殿走去,“走罷,看看她去。”

拐過西南宮巷,便是那處了。

“五哥還未曾用膳,确定要去那兒瞧瞧?”蘇沖面露詫異,惑道。

“往日此時她在做何事?”

蘇沖擡指摩挲了下巴,思索答道“該是同舞技們一同用午饷罷。”

“那便一同去。”越王一臉嚴肅着往宮中那處偏殿去。

“哎,五哥,我還從未見過你這般急的!”蘇沖扶了扶差點驚掉的下巴,快步追上。

越過盛夏盛放的荷花池,兩人先後幾步到了那處華麗不失雅淨的偏殿。

“你這處倒是不錯。”

“呵,我宮內嬌妾美人如雲,自然安放于此最适合不過。”蘇沖同越王說笑着進了那偏殿,只見

幾位身形瘦削窈窕的女子着青粉衫避在東南小間,不敢出來迎接。

蘇沖皺眉,“都出來!”

話音未落,另外一格小間便有數名美人着各色輕衫緩緩踱步出來,掩袖嬌笑着:“公子今日怎地來了。”

“呵,想我的洛兒了,過來瞧瞧呗。”蘇沖順勢攬着一名淺藍袖裳的圓鬓女子,勾起她下巴,彎唇調笑。

“公子只念着洛兒麽?我們姐妹們可不依呢!”另一邊冷紫色袖斑斓蝶裙的斜鬓女子蹙眉,身後的幾位美人聞言,連聲附和了一句“是啊我們可不依呢”便紛紛湧上前将蘇沖團團圍住。

“咳。”越王攥緊了袖,沉聲清了嗓。

“啊!”衆人聞聲回頭,驚呼一聲,立即散開,跪坐于地,“參見越王。”

“哎,你們真是,見着越王就把本公子丢在一邊,着實薄情。”蘇沖撇唇,作心痛狀。

“噫,公子你可別貧了,熟人不知這越王溫文爾雅,是個寵妻的主兒。我們姐妹今日竟能見到越王一面,當下便心滿意足了。”方才那名冷紫袖長裙斜鬓女子抿唇,放軟了聲兒道。

“就你膽子肥,口無遮攔,不過本公子喜歡得緊。”蘇沖邪笑着,上前将那女子一把橫抱起,

“既然是看着越王的面子,美人們不該有些表示麽?好好将這陣子編排的舞給咱們越王來一段如

何!”

“曉得!”衆女子行禮罷,滿心歡喜退下去裝飾梳妝換衣準備。

越王別過頭,被蘇沖拉到首座坐好,又見蘇沖命人端來了熱氣氤氲的酒菜置于案上,得意道:“五哥可要瞧好了。”

“倒是你會折騰,把這司月殿活生生裝成個雕花閣模樣。”停杯執箸,越王冷冷道。

“喲,五哥何時瞞着你弟弟我到了那全金陵最繁盛的青樓酒館游玩一番了,我怎的不知那雕花閣竟與我這兒相似?”蘇沖聳了聳肩,眼中黑白分明的。

“夢裏該是去過的。”越王眸中愈發讓人捉摸不透深意,沉吟一番,喃喃道。

“啧,不願說罷了。”蘇沖不以為然。

“你道她在此……”越王等了片刻,忽而開口。

蘇沖飲了杯酒,“五哥耐着性子且候着罷。一碟好菜總該花些時候的。”

越王冷冷瞥了眼空蕩蕩的臺中央,默然不語。

蘇沖側身,附耳道:“唉,五哥我還真不明白,你不過同她一面之緣,怎的……”

“乍逢初見,已是情根深種。”自是不肯放手。

“噗!”蘇沖借着酒意大笑出聲,“五哥你醉了吧哈哈哈。”

越王恍若未聞,面上波瀾未驚,情根深種是假,翻雲覆雨為真,真真假假,半醒半醉,又何必在乎呢?

作者有話要說:

翻雲覆雨:形容人反複無常或慣于耍手段。

出自宋·黃機《木蘭花慢·次岳點幹韻》詞:“世事翻雲覆雨;滿懷何止離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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