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回到青霄閣,卓爾斂了心神,放緩了步子。
“公主。”允嬅掀了珠簾,迎道。
卓爾瞟了她一眼,“吩咐下去,沒有本宮傳話,仍何人都別過來服侍。”
“諾。”允嬅不自覺絞了絞袖子,躬身退下。
擡眼望了垂在半空的月,卓爾不禁走近窗邊,驀地往窗外一望,卻瞥見一抹稀疏的火光在暗處明明滅滅的。
心下生疑,卓爾屏了呼吸,快步下了樓,踱至青霄閣後院。
不期然對上那雙平日裏慵懶不問世事的眼睛,卓爾倏地頓住腳步。
“君上好雅興,怎會半夜來此。”
元毅身形一僵,不答一言地攥緊了手中的黃紙。
卓爾別過眼瞧見了燒得快要滅的火光。心下有些了然。
元毅面色緊繃,許久才緩緩開口:“孤知曉你要問何事。”
“此處如此荒僻,堂堂國君在此燒紙錢未免太不妥。”卓爾收攏了水袖,平靜出聲,眼中毫無波瀾。
元毅不曾料到她避開了話頭。
“你方才去了崇饒殿。”定定地看着卓爾,元毅斷然開口。
卓爾饒有興致地注視着他,等候他的後話。
“那幅畫卷,是孤可以放在那裏的。”元毅緩緩拂袖起身,擺手将手中的畫紙丢下,紛紛然墜入火中,任由其化作灰燼,眼中似有哀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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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爾低頭,月光拂過長睫,在雪白的頰上掃了些淡淡的陰影。
“沒錯,孤知曉畫卷上所有的前朝舊事。包括竹莺夫人和蘇越前朝王後之事。”微微長嘆,元毅一字一頓道。
“君上可于小閣坐下細談一番否?”
“不急,離天亮還有些時日,屆時,風雲也該驟變了。”元毅眼中有些許一閃而過的怔愣,他緩緩低眉凝視着火光中那漸漸化為灰燼随風翻飛而起的碎片,聲音有些傷痛,“待孤陪絲兒耗盡最後的時辰……”
“可是雲絲?”
待卓爾的疑問恍若未聞,元毅定于“噼啪作響”的火堆中,柔情的目光不曾移開,手卻在不知不覺中緊攥成拳。
卓爾眼中泛過一絲訝異。
想不到,雲絲竟是堂堂元君的心上人。
與此同時,卓爾眸中閃過一分明了,這才明白為何當初他要幫自己的忙,全是看在雲絲的份上。
“她早就失喪了靈魂。在孤放她同元寧離開王城的路上。而今孤才知曉。”元毅的眼中有些泛紅,手背青筋暴露,顯然是怒極的征兆。
“她……不是在牢中……”卓爾心中又生疑惑。
“你今夜取到畫卷時,可曾進了密室?”元毅轉頭,目光審視。
密室裏,只有卓寧——卓爾想了想,原來,真正的雲絲并不是在牢中死去,而是先前便在逃亡路上喪失了性命。
怎會這樣……
卓爾的眸子倏地睜大,有些難以置信。
“這一切,都拜你的好姐姐所賜。她元寧早已熟習元汣的人面紅妝技法。當初你見到的雲絲就是元寧假扮的。”元毅面部緊繃,顯然怒不可遏。
卓爾見他深吸了一口氣,又沉着聲道:“孤當真是虧欠絲兒至極,連她在何處的屍首都不知。枉為忍辱負重在崇饒殿做個毫無實權的傀儡君主。”
所有的灰燼都被風吹散。
卓爾靜靜地注視着他臉上的神情,随即默默別過眼。她因此明白了雲絲被軍兵捉回時一路上不論遭遇什麽都如此安靜的原因。安靜得過分,便不像一個普通侍女,而是身處後宮王城中的元寧公主,也就是自稱為自己姐姐的卓寧。
如今的局勢漸漸明朗起來,只要從元毅口中和待會兒趁機逃脫的卓寧所知道的內容中即可揭開自己的身世。
只是如今,還有許多疑惑還未解決。
留給自己的時間,卻不是很多。
很快,元汣便極有可能會戳破真相,屆時自己的處境,怕是危險之極。
他對卓寧的占有欲,是絕不容許自己存活于世的。
坐于閣樓二樓靠窗的小桌邊,卓爾小心翼翼攤開手中長長的卷軸,靜靜等待着元毅開口。
“孤先前發覺這軸古畫卷,便是在先父君批閱奏折的書房。孤的母後不受父君寵愛,乃是因着父君一直對竹莺夫人有情。”
“我先前自越王口中聽聞,前朝王後乃是動蕩了蘇越和元國的關鍵所在。君上之前又道竹莺夫人既是蘇越前朝王後,此話何講?”卓爾微微舒展眉頭。
“且看這幅畫卷圖樣。上面繪有曼沙珠華,和一俏弱女子,女子身後……”
“乃是蘇越與元國的幡旗……”卓爾接話,目光落在女子身後的圖樣時,陰晴不定。
元毅微微頓住指尖,指着那名女子,篤定道:“這代表的便是竹莺夫人。”
卓爾偏首,“正如君上所言,蘇越前朝王後與竹莺夫人乃是同一人。這身份之意又如何解釋?”
元毅收手回袖,面色凝重,“孤前幾日翻了前朝王城後妃的記錄,發現竹莺夫人之名,乃是存在的。”
“君上是說,竹莺夫人後來不知因何緣故到了蘇越,又被蘇越國君封了王後?”
“那該是段孽緣。”元毅看着卓爾驚訝的杏仁眸,淡然開口。
卓爾淡色唇瓣微張,剛欲開口,卻見元毅拂袖起身,“時辰不早了,孤該回去了。”
“多謝君上放姐姐出來。”
元毅腳步微頓。
“今後,且看元汣是否依舊耐得住按兵不動罷,若是他不肯放手,恐怕無人能攔得住他。”元毅驀然回首,道。
“何時?”
“越早越好。”語罷,元毅慢慢踱步下樓,有些頹喪的背影消失在月色裏。
月上中空。
“吱啞——”門被推開。
卓爾杵在門邊已然候着多時,她打了個呵欠,悠然望去。
來人正是卓寧。
“卓爾。”她柔聲喚道。
卓爾定睛細瞧她眼角微微泛着紅,狐疑道:“你莫不是已然出賣了我?”
“呵。你道如何?”卓寧一愣,随即踱至桌邊,擺開寬大的袖擺,徐緩坐于軟墊上。
“想來也是,你若出賣了我,我如今便是不能這般安然無恙在青霄閣內等你回來。唔……莫不是出賣了你自己?”卓爾掩袖,慢慢走到她對面,眯眼,傾首問道。
卓寧聞言,凝了眉,擡指輕點了她額間,輕聲斥道:“我,對元汣,只有嫌惡,別無他想。”
卓爾撫挲着發疼的額間,臉色一變。
察覺到她突如其來的異樣神情,卓寧不禁擔憂問道:“你怎麽了?”
“無事。”半晌,卓爾恢複了往常平靜的神色,驀地擡首問道:“你道你是我姐姐,能告訴我為何當初母親會将你我分開,而你是否知曉,母親是何身份?”
卓寧抿唇,凝視着她良久,意味深長道:“據前朝元君于我兒時同我講的,母親乃是元國的竹莺夫人……”
“唔,你說什麽?”卓爾瞳孔倏地張大,難以置信。
不滿說話被打斷的卓寧本想繼續講下去,卻看着卓爾臉色如此慌張,不由得疑惑。“你莫不是事到如今還在懷疑我所言有假?”
“不……”卓爾搖了搖首,心下跳得厲害,呼出的氣息更是有些不穩。
“還要我繼續講麽?”卓寧臉上的不滿漸漸消散,随即掂起了卓爾的手輕輕安撫着,鮮赭色紅唇卻緊緊抿起,有些緊張的模樣。
卓爾點了點頭,直視着她那雙杏仁眼中的擔憂,莫名有些暖心。
“我的确是你姐姐。當初母親她帶着你回了蘇越,前朝元君将我帶回了元國王城。”指尖凝滞在桌沿,卓寧緩緩開口道。
“為何?”卓爾沉默了半晌,終是出聲,眼眶微熱。
“因那蘇越國君,觊觎母親多時,引發戰亂,逼着母親改嫁入蘇越王城。”卓寧一字一頓落地,卻是含了半分糾結和半分仇恨的語氣。
“如此說來,母親與元國君主乃是情投意合?”
卓寧重重搖了搖頭。
“前朝元君亦不是好東西。他不是母親的良配。”
卓爾抿唇,腦中嗡然作響,“那父親……”
“且看這畫卷,上面煙霧袅繞,并非江南煙雨圖,而是戰場的硝煙。”卓寧沉靜地端起畫軸頂端的一角,忽地揚指指着那蔭蔽處,道。
卓爾呼吸一窒,只覺胸口一時緩不過勁兒來。
“想來,是元君一開始造就的錯誤。你可曾做過一個奇怪的夢?”卓寧擡眼望去,認真問。
卓爾一怔,回想起那個火與冰交錯糾纏的陰森恐怖的場景,這才徹底自心底相信眼前容貌同自己一般無二的女子乃是自己的同胞親姐姐,“你也夢見過?”
“嗯。不僅如此,我時常耳邊還會回蕩起一首曲調非常熟悉的歌謠……”
“山有君兮芳杜若……”卓爾眉頭一擰,試探性的哼唱着——這回腦中卻愈發清晰,不再似往日一回憶便痛苦許多。
卓寧聽着,緩緩彎唇,點了點頭。
“許是同胞姐妹,我時常也能感覺到一股莫名的卻不屬于我的感受。想必那……便是你的心緒罷。”緊接着卓寧展了眉,溫聲啓唇道。
卓爾心下頓時松了一口氣,“原來那日,我莫名的覺得心口有些緊張惶惶,竟是姐姐的感受麽。”
“天下造物者無奇不有,母親不是曾在我們幼時入眠前講過,從前有一位數點星辰的神,想必,我們此番相遇,定是蒙受上蒼眷顧。”
“我忽地想起來,那首歌謠好像是幼時在何處聽過采衣女哼唱的……”卓爾眼眸有靈光閃過,忽地有些豁然開朗。
“我倒是寧願相信,我們的父親乃是那小鎮中的一名普通男子,母親則是時常帶着我們到溪邊浣衣。”卓寧微微攏袖,斂眉,輕柔出聲。
“眼下元汣對你虎視眈眈,又觊觎這天下之位,姐姐,你可曾考慮過何去何從?”卓爾思慮罷,終是問道。
“我要離開這裏。”卓寧眼中盡是堅定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