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少年心事九秋蓬
梧桐葉落,天下知秋。
這日,葫蘆灣上的人忙忙碌碌,張燈結彩,璎璎要出閣了。樂秀寧和離兒一早起來,為璎璎梳洗妝扮,挽上髻子,穿上大紅吉服。樂秀寧找來胭脂給璎璎化妝,轉眼一個清秀的小女孩就變得美豔如花。沈瑄又清點了一遍璎璎的箱籠,就走到湖岸邊上等待陳睿笈迎親的船。
湖水如煙,波瀾不驚。一艘大船從天水之間遠遠地飛過來,轉眼就到了跟前,大船上又放下一只小舟。沈瑄正在詫異,只見那小舟竟識得路徑,在蘆葦蕩中靈巧地穿過來,一會兒到了岸邊。船上跳下幾個人,一徑向沈瑄走過來。為首一個三十來歲的人,向沈瑄打了個拱便道:“請問小哥,小神醫他老人家,可是仙居此處?”
沈瑄未免有些發窘,只好答道:“在下就是沈瑄。”
那幾個人一臉愕然,把沈瑄上下打量一番。為首的人旋即說:“想不到先生如此年輕,當真少年才俊,令人欽佩。請先生這就随我們上船。”
沈瑄詫異問:“為什麽?”
那人道:“我們是桐廬何府,家主人得了重病,命在旦夕,請先生救治。”
沈瑄彬彬有禮道:“這可不巧,今日家中有要事,走不了。各位還是另請高明吧。”看見那幾人臉色大變,又道:“要不然,我明日就去府上問脈如何?”
“明日!”邊上的一個人大聲道,“小主人還等得到明日嗎?”
說着就上來拉沈瑄,沈瑄一驚,連忙用樂秀寧教的招式格開。那人卻也不弱,還未拆上四五招,沈瑄就被那人制住了。為首那人忙說:“不可冒犯了沈先生。”回頭又道:“沈先生,請你還是無論如何跟我們走一遭,一定重重有謝。”
沈瑄一看,那幾個人早已把自己團團圍住,看來走脫不得了。自來未見過如此蠻橫的求醫者,沈瑄心中不免一股怒氣上沖:“我偏不去便怎樣?”
那人無奈地說:“那也只好委屈一下……”
話還沒講完,只見一陣劍光閃動,那幾個人頓時被逼開幾步,沈瑄趁機退開。原來是離兒不知從什麽地方跑出來,給他解了圍。離兒微笑道:“你們這樣請沈大夫去看病,就不怕沈大夫去了給你們家主人開一劑毒藥?這幾個人我還是先打發走吧,不然一會兒迎親的船來了,多煞風景。”
那人一時急得汗流滿面,竟雙膝跪倒在地,向沈瑄拜道:“沈先生,請你無論如何去救我家小主人性命!醫乃仁者之術,你不能見死不救呀!”
一時間,那幾人都拜倒在地上,作揖磕頭。沈瑄見狀,登時心軟了。樂秀寧走過來道:“師弟,還是叫他們快去別處求醫吧。”
沈瑄默了一會兒,搖頭道:“人命關天,也耽誤不得。我這就去吧。阿秀姐姐,離兒,這邊事情,只好有勞你們了。”
樂秀寧聽罷,不禁皺起眉來,卻欲言又止。沈瑄嘆聲氣走向小舟,那幾個人又朝他拜倒稱謝。離兒忽問:“你們是錢塘府來的,為何說是桐廬人?”
為首那人一怔,連忙說:“我們是客居此地。”
離兒正要再問,小舟卻解開纜繩,飛也似的劃了出去。沈瑄回頭看見離兒立在岸上,望着自己,小舟一轉,她便消失在蘆葦叢後面。
大船順着富春江飛駛而下,澄江如練,游魚若星。兩岸青山如畫,猿聲清嘯不絕于耳。沈瑄立在船頭,也不與那幾人搭話,只是飽覽山川秀色。這一船人舉止不俗,且似乎個個身懷武功絕技,可對沈瑄卻也畢恭畢敬,實在猜不出什麽來頭。沈瑄也懶得去想。為首那人自稱是總管,名叫徐栊。
不到一個時辰,船靠桐廬。徐栊把沈瑄送上一乘青布小轎,匆匆啓程。奇怪的是,轎子沒有進桐廬城,卻向城外山間走去。小轎在山林小路上飛也似的穿過,也不知走了多遠。來到一所山間別墅前。進得門去,裏面也不過是青瓦白牆,竹籬茅舍,像是隐者清修之地。外面看似儉樸,實則處處巧妙安排,匠心獨運,根本不是尋常財主人家的手筆。
穿過月亮門,是一個小花園,花園盡處是一間小屋。徐栊把沈瑄引入屋中,向一張挂着雲紗帳子的大床道:“公子,屬下請來一個大夫給公子看看傷。”
無人回答。
徐栊回頭道:“先生,小主人睡了,請您過去瞧瞧。”
沈瑄撩開帳子一看,床上躺着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人,容貌說不出的秀美清雅。只是眉宇印堂間,赫然是一股黑氣。
“中毒了?”沈瑄問道。
徐栊道:“三日前,被一條毒蛇咬的。”
沈瑄道:“是丐幫的金環蛇吧?他們自有解藥,何不尋了來?”
徐栊嘆道:“哎,若能尋得來,也不勞您大駕了。”
沈瑄輕輕翻過少年的身子,察看他頸後蛇咬的傷痕。傷口極深,已變作紫黑色,卻仍在往外滲血。沈瑄又問:“原來你們給他吸過毒液,卻仍是無效?”
徐栊道:“我們衆人費了多少力氣,只是小主人中毒實在太深,一條蛇的毒液幾乎全進了體內。”旋即又自言自語道,“那丫頭也忒心狠手辣!”
沈瑄道:“現下蛇毒已入心脈,內力是再也逼不出了,只有用藥。不過我也沒有解蛇毒的藥,而且,也一點都不知道丐幫的秘方。”
徐栊頓時臉色慘白,顫聲道:“難道沒救了嗎?”
沈瑄不答,只用白絹從少年頸後擦下一些毒血,拿到陽光下看着,半日不語。徐栊卻已緊張得又跪倒在地,道:“請先生千萬救活小主人。小主人若有個三長兩短,我們一班手下,一個個只怕求死都不能!”
沈瑄沒料到他會怕成這樣,自己也駭了一跳,連忙把他拉起道:“徐總管不要如此。我既來了,那是一定要竭盡全力的。解藥配方雖不可得,也不是無法可想。據我看來,大約有幾味藥……必是要用的。你只叫人取這幾樣來。”
沈瑄随手寫了個方子,又道:“用藥須得君臣佐使,一一配合。我卻只猜得出君,不知道臣,只好照着古方勉強寫幾味。或者佐藥卻是關鍵,也未可知……現下別無他法,只有試試了。”
說話間,幾種藥材備齊了,沈瑄便親自煎好給少年喂下,又盡力從傷口中擠出一些毒血,塗上解毒藥粉。過了大約一盞茶的功夫,那少年睜開了眼睛。
沈瑄道:“你試着提一口氣。”
那少年依言猛吸一口氣又吐出,突然劇烈地咳起來,伏倒在床邊,吐出一大口黑血。徐栊等人大驚失色,沈瑄卻微微一笑,問道:“是不是覺得丹田裏有一股熱流往上湧呢?”
少年點點頭,也笑道:“真舒服。”
沈瑄想了想,又把少年扶起來,左手抵住背心,慢慢地把一股氣流推過去。少年閉了會兒眼睛,又吐出一口血,卻不如方才那般紫黑可怕。如是幾回,直到少年吐出的血全變成了鮮紅,沈瑄方罷手,道:“他體內毒質已吐盡,調養幾日便好了。”
徐栊等人如蒙大赦,紛紛圍過來向少年問長問短:“公子真的沒事了麽?病了這幾日,可把屬下們急得魂都要丢了。”
少年卻笑嘻嘻地說:“也只是被蛇咬了一口嘛,我不是這就好了嗎?徐大哥,我餓了。”
徐栊卻兩眼望着沈瑄。沈瑄笑道:“吃點清淡東西是不妨事的。”
少年回過頭看看沈瑄,注視了一回,拉着他的手道:“是你救了我麽?”
沈瑄被他看得有點別扭,也只得點點頭。
少年忽然又坐起來,翻個身跪着,就在床上向沈瑄長拜下去:“多謝大哥救命之恩!”
沈瑄覺得十分好笑,只好也朝他拜了拜。少年又拉着他的手在床邊坐下,問道:“大哥你貴姓,從哪裏來的?”沈瑄便一一講了,只是徐栊等人的紛争,就略過不提,說完之後,又道:“公子已經安然無恙了,在下家中有事,先告退了。”
少年急道:“什麽事情這樣急,多待一會兒不好嗎?”
沈瑄道:“舍妹今日成親。”
少年驚道:“啊?徐大哥,沈姑娘今日大喜,你們怎麽可以把沈大哥拉來。”
徐栊道:“屬下一時心急,做事欠考慮。”心裏卻道:若不是我們拉他來,你如今還有命嗎?
少年又對沈瑄道:“沈大哥,耽誤了令妹的吉辰實在過意不去,改日定當登門道歉。不過,不過今天天色已晚,你就留下吧。”
沈瑄見那少年執意相留,心想現在回去也早就來不及了,當下也就點點頭。
少年頓時眉飛色舞起來。這時丫環仆婦們擺上晚飯來,少年便拉着沈瑄一同吃飯,沈瑄也不推辭。少年一邊為沈瑄斟上一杯酒,一邊道:“小弟姓錢,單名一個丹字,家住錢塘府。自己出來到處玩玩,不想就遇見大哥你。”沈瑄發現徐栊不住地向錢丹使眼色,錢丹卻沒發現。沈瑄心想,你們說是桐廬何府,結果既不姓何,也不是桐廬人,難道真有什麽古怪?然而這個錢丹,又偏偏是一派天真無邪,于是就說:“我還以為你姓何。”
錢丹不解,徐栊連忙道:“先生別見怪,我家公子出來玩,不敢讓太多人知道,也是怕惹事,無可奈何。”沈瑄笑笑,心裏卻想:難道他是什麽要緊人物嗎?一忽兒又覺得錢丹這個名字有些耳熟,卻又想不起在哪裏聽見過。
錢丹卻已絮絮叨叨地跟沈瑄聊起來,倒像他一輩子沒跟人聊過似的,天南地北,無所不談。沈瑄聽他言語,雖然少年率真,卻是博聞廣識,見解不凡。只覺十分投契,便也海闊天空地與他講起來。一頓飯沒吃完,已成傾蓋之交。沈瑄自幼避居荒島,只與妹妹做伴。後來相與了妹夫陳秀才,但兩相往來倒多是為了璎璎,談不上多少結交的話,樂秀寧和離兒又是女子,不能亵近。所以他平生并無一個知己朋友。然而這個錢丹初次見面,就對他如此披肝瀝膽,沈瑄極感動。也總是少年人心熱,兩人一直講到了三更半夜,平生遭際見識,無不傾囊而出。尤嫌不足,夜裏同榻而眠,仍是嘀嘀咕咕說不完。
第二日,錢丹還要挽留沈瑄,沈瑄也自猶豫。徐栊卻上前道:“公子,還是先讓沈先生回去吧,公子改日再找他也不遲。”
錢丹問:“為什麽?”
徐栊道:“公子,我們這次住在這裏,也只是無可奈何應急之策。夫人并不知道。這地方本來從不放人來的。公子傷既然好了,我們也速速離開為是。”
錢丹嘆道:“你說的是。那麽,今日只好送沈大哥走了。”又依依不舍地望了一眼沈瑄,道:“大哥我送你上船吧。過幾日我就去葫蘆灣找你。”
小船上裝了滿滿一箱籠東西。沈瑄正要推辭,錢丹道:“沈大哥,這一箱子也不是什麽值錢東西,只是給令妹的新婚賀儀。昨日之事,小弟也慚愧得緊。若說大哥的救命之情,那真是無以為報啦。錢塘府那些庸醫一無見識,出一回診還要十兩銀子。以大哥的神奇醫術,千金診資亦不為過,可惜小弟又出不起。”
沈瑄道:“賢弟這麽說,我可擔當不起。”
錢丹道:“哪有啊!大哥的醫術這樣高,天底下只怕也沒有治不了的病啦!”
這一句話卻觸動了沈瑄的心事,他沉默一會兒道:“你不知道,現下就有一個病人,我想盡了辦法也治不了她。”錢丹有些詫異,沈瑄就把離兒的事告訴了她。
錢丹也不免動容,道:“此毒如此罕見古怪,也難怪……”旋即又說,“想不到風光旖旎的富春江,竟長着如此可怕的毒草。只怕草叢四周的魚蝦,也要一個個毒昏過去。”
沈瑄默默不語,解纜而去。錢丹兀自立在岸上望着。
船近葫蘆灣,沈瑄念起離兒的病,神思黯然。又想到錢丹,說什麽“孟婆柳周圍魚蝦也要毒昏過去”。想着想着,忽覺不對。他幾番下水去采孟婆柳,也沒有發現那裏真的魚蝦絕跡。相反,草叢中倒生着一種紅色小蛇,每每須得小心翼翼地避開它們。
沈瑄心中忽然一亮:這些小蛇非但不怕孟婆柳,反而栖居其中,難道體內正含有克制孟婆柳之物嗎?倘若如此,将小蛇煉成藥,或許正好能解孟婆柳之毒。
原來萬物生生相息,亦生生相克。再可畏的毒蟲惡草,也總有東西能降服了它,而這個東西,往往就與它十分接近。沈瑄不禁深深懊惱,讀了這些年醫書,竟連這個基本道理也忘了。既然一念至此,便再也按捺不住,只盼着船兒快快到家。好不容易船到葫蘆灣,撐進蘆葦蕩,喚船家停下來。
孟婆柳就生在這附近,沈瑄既是等不及,便脫下長衣潛入水底。他從小就在洞庭湖上戲水,後來遷居富春江畔,又日日與波濤相伴,水性極好。不一會兒,就撈起了幾十條紅色小蛇裝在袋子裏,心裏十分高興,想到一回家,就可以為離兒配藥了。
船尚未停穩,樂秀寧就迎了出來,笑道:“師弟此去,沒出什麽事吧?”
沈瑄道:“也沒有什麽事。”卻沒看見離兒,不禁問道,“離兒在哪裏?”
“離兒麽?”樂秀寧臉一紅,答道,“她昨日被人接走了。”
“走了?”沈瑄萬萬沒有料到,一時竟回不過神來,呆立在那裏。
樂秀寧見狀,徐徐道:“本該等你回來商議再定。只是昨日的情形……原是我的不是,不該讓她這就走了。”
沈瑄茫然道:“昨日怎樣?”
樂秀寧道:“你先進屋來,待我慢慢說與你聽。”
原來,昨日樂秀寧與離兒把璎璎送到青石鎮後回來,便看見蘆葦蕩外停着一只船,船上罩着厚厚的青篷,看不清艙裏的情形。她們的小船劃過時,船艙中忽然走出一個青年公子,喚道:“二位姑娘請留步。”樂秀寧回頭一看,卻認得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一個人物。
沈瑄問道:“是誰?”
樂秀寧道:“便是九殿下錢世駿。”
沈瑄驚疑道:“他?”
其時吳越國主是已故文穆王錢元瓘的第六子錢佐,但民間的議論裏,卻對錢佐頗不以為然。文穆王故去時并未立儲,幾個王子明争暗鬥,幾乎釀成宮廷慘禍。九王爺年輕有為,深孚衆望,本來極有希望繼承王位,可是,最後卻是老六錢佐做了吳越王。錢佐敦厚老實,一無謀略,他的王妃卻是一個極有手腕的人,而且武功高強,天下少有。人傳當年吳越王妃與九王爺在西湖邊鳳凰山下比武,王妃出手狠辣淩厲,使出的招數竟是從未有人見過的。九王爺也是成名高手,卻終究不敵,慘敗在她手下,從此只好離開王宮,浪跡江湖。吳越王妃并未就此放過他。這幾年明明暗暗的,總有人追殺九王爺。但錢世駿身邊的人個個精明強悍,加之他本來在江湖中便極有威望,有多少英雄豪傑要為他抱不平。吳越王妃的算計,也就從未得逞過。但這個錢世駿,到葫蘆灣來做什麽?
“他來找離兒,”樂秀寧道,“九殿下告訴我,離兒本來姓蔣,是他的義妹,一向跟在他身邊的。這次他們被人追蹤,離兒與大家失散,他很是焦急,只得隐藏形跡,明察暗訪。終于知道是在我們這裏,所以來接她回去。”
沈瑄道:“那也不能就憑他一句話……”
樂秀寧道:“我本來也是這樣想。但九王爺錢世駿素負盛名,是個有仁有義的謙謙君子,他總不至于拐騙小姑娘。那時我本來也說要等你回來再定奪。但昨日你走的那樣急,誰知你何時回得來?九殿下很是着急,說他們的行蹤已被人發覺,恐怕不能久留。我想來想去,只好讓離兒跟他走了。你想,離兒留在這裏也不是長久之計。她的仇家一定在找她,可她自己偏偏把舊事都忘了。倘若那些人找到這裏,我們救得了她麽?九殿下和他的随從都是高手,跟着他們去,總是好一些……”
沈瑄低聲道:“離兒怎麽說?”
“離兒麽?”樂秀寧道,“離兒自然也想不起來什麽。不過她看見九殿下,似乎還認識,也沒有講反駁的話。而且,而且……”
“什麽?”沈瑄淡淡地問道。
樂秀寧躊躇道:“沒什麽。我瞧這九王爺看見離兒的神情,極是關心,倒像……倒不像……”
“是麽?”沈瑄像沒聽見似的,徑自離開了。他走進房裏,把那幾十條小蛇從袋子裏一把抓出,統統塞進一只瓶子裏。
離兒雖不在了,沈瑄仍一心一意配起藥來。他将小蛇曬幹研成粉,又用了幾味輔料配成藥丸。然後采來孟婆柳,捉了幾只白鷺鳥,先給鳥灌下一些孟婆柳汁液,看它昏過去,又喂一粒藥丸,試它醒不醒得來。如是配了幾回,終于找出一種有效的配方,做成一小瓶丸藥。又怕此藥含毒,給沒有喂孟婆柳的白鷺鳥又服了幾粒,并無異常,方才放心。
這日璎璎歸寧,陳睿笈也跟了來。大家相見,敘一番小別之情,不免又提到離兒。陳睿笈道:“藥雖配成,人卻走了。也不知離姑娘幾時才能服藥痊愈,方不負沈兄一番辛苦。”
沈瑄淡淡道:“有了這藥方,別人或者也用得着。”
“且別說這個了,”璎璎含笑道,“哥哥為我操勞了終身大事。自己的姻緣,倒忘了麽?”
沈瑄吓了一跳,心想這從何說起。只聽陳睿笈道:“璎璎和離姑娘一走,這小島上未免冷清。嗯,璎璎和我講起來,樂姑娘跟沈兄是同門的師姐弟,又是青梅竹馬。而且,樂老伯也有遺言在,讓樂姑娘和沈兄在一起。我看,也不必再等了,擇個吉日,你二人将喜事辦了豈不好?”
沈瑄恍然大悟,心裏甚是焦急。這一年來,與樂秀寧雖然親近,他卻始終視她如長姊一般,從未想到過要娶她為妻。此番被妹夫妹妹提出來,覺得萬分為難。他偷偷擡眼看樂秀寧,只見她毫無表情,只遠遠地望着窗外幾竿竹子,面色卻微微潮紅,愈發顯得嬌豔如花。
“哥哥呀,”璎璎嬉笑道,“睿笈哥親自為你做媒,這樣好的機會,你還猶豫什麽?”
沈瑄只覺得自己臉上發燙。現下他和樂秀寧二人,孤男寡女相處小島,确有諸多不便。兼之種種情由看來,确實應當與樂秀寧完婚。但他心裏,并不情願與樂秀寧結為夫妻。
沈瑄定了定神,道:“妹妹,我從未想過……”他忽然想到,倘若就此回絕,卻讓樂秀寧面目何在,今後大家又如何相處?一時語塞,竟無法措辭。
只聽得樂秀寧緩緩道:“多謝你們費心了。不過家父新亡,我重孝在身,婚姻之事暫不提吧。”
沈瑄如釋重負,心道:再與阿秀姐姐住在這裏,瓜田李下,總是麻煩。小妹已經出嫁,我何不找個機會離開小島,自己做個雲游的郎中,到江湖上去走走,見識見識各種人物,或者還能……
不幾日,沈瑄便如願了。傍晚時分一艘小船劃來,船上跳下一個布衣少年,卻是錢丹,打扮作平民小厮的模樣,徐栊那些人也沒跟着。錢丹笑道:“沈大哥,我背着他們跑了出來,想自己走金陵去一趟,又怕一個人太孤單。你可願同我一起去?”
沈瑄心中一動,忙問:“去金陵做什麽?”
錢丹伏在他耳邊道:“十月十五,丐幫的範定風公子,要在金陵開一個武林大會,你不想去見識見識麽?”
沈瑄頓時心花怒放,就要收拾行李随錢丹走。忽而想起樂秀寧,不免躊躇起來。只聽見她在背後道:“師弟,你随錢公子去吧。你也不能總在這小島上待着,出去開開眼界也好。只是自己要小心,不可惹事。”
沈瑄聞言,十分感動:“師姐,我去趟金陵,立時就回來。”
樂秀寧一笑,轉身進屋幫他收拾東西。沈瑄卻向那間草廳走去。離兒走後,他一直沒進過草廳。屋裏一切如舊,只是他為離兒做的那架短琴卻不見了。沈瑄抱起自己的七弦琴,用布裹好,背在身上。轉而又找出那瓶孟婆柳的解藥,揣在懷裏。回頭一看,樂秀寧已為他收拾了一個小小的包裹,遞到他手裏。
走到岸邊,沈瑄便要向樂秀寧拜別。樂秀寧皺眉不語,忽道:“師弟,我還有一句話對你說——錢公子,有勞你再等一會兒,不知可否?”
錢丹道:“自然要把話講完再走。”
樂秀寧把沈瑄拉到一旁,道:“師弟,這些話我忍了許久,不願對你說。但此時若再不講,只怕你将來……”
沈瑄道:“師姐,你但講無妨。”
樂秀寧道:“師弟,你此番出門或許會遇見離兒。她若還是想不起過去,你,你還可同她談談。若是她病已好了——或者,你治好了她後,便再也不要跟她在一起了。”
沈瑄驚道:“為什麽?”
樂秀寧道:“那日九殿下接她走時,說起她姓蔣。我後來尋思許久。師弟,天臺派的事情,我沒有與你講過多少吧?”
沈瑄搖搖頭。
樂秀寧道:“十幾年前,天臺派在東南一帶,橫掃江湖,人人側目。他們的武功高超玄妙,十分紛繁費解,尤其以輕功劍術為長。天臺派的掌門,號赤城山人——不過江湖中人都叫他‘赤城老怪’。因為此人極是孤僻乖戾,桀骜不馴。武功為人,處處出人意表,十分的邪氣。此人名叫蔣聽松。師弟,那日我在湖上,見到離兒的武功,一時十分詫異,也猜不出她是哪門哪派。後來你說起離兒是那晚上在青石城外吹簫之人,我便想或許繡骨金針就是她放的。離兒那樣詭異的劍法,那樣神奇的輕功,簡直不太可能源自別派。何況,她也姓蔣。”
“離兒是天臺派的,又有什麽關系呢?”沈瑄問道。
樂秀寧道:“十幾年前,赤城老怪逐盡門下弟子,披發入山,江湖中沒了天臺這一名號,我們正派中人,額手相慶。可是時隔十五年,天臺山又出了一個姓蔣的姑娘闖蕩江湖,偏生武功還這樣高,豈不令人擔心。”
沈瑄道:“但離兒在我們這裏,不是很好麽?哪像什麽壞人……”
樂秀寧道:“所以我說,倘若她還是失憶便無妨,若是恢複了……唉,四針殺四人,雖是也為我報了殺父之仇,可也……”
沈瑄道:“離兒倘若心狠手辣,那麽錢世駿正人君子,何以與她結為兄妹?”
樂秀寧笑道:“江湖中的事情很複雜,我也只是推測,何況……”她略一猶豫,正色道,“離兒既是天臺派的,我們縱然不與她為敵,也不敢離她太近。”
沈瑄大聲道:“這又為何?”
樂秀寧皺眉道:“師弟,你真的不知道麽?”
沈瑄一臉疑惑。
樂秀寧嘆道:“二伯母連這也不對你講,雖是避禍,難道就不怕……唉,師弟,這是因為,天臺派與我洞庭派,有極深的過節。當年,若不是因為赤城老怪,我們的父輩,也不會死的死,散的散,以至于洞庭一脈,一蹶不振。雖然不久天臺派也絕跡江湖,但這些事情,是誰也忘不了的。”
沈瑄問道:“那是什麽事情?”
樂秀寧搖頭道:“我也不清楚,爹爹從未跟我明白講過。那時的情形似乎太微妙了。真正知道來龍去脈的,只怕……只怕也只是一兩個前輩。但你不可忘了,天臺派是我們的敵人。”
沈瑄默然不語。
樂秀寧緩聲道:“師弟,不早了,上船去吧。”旋即又輕聲道,“其實我一直希望離兒,并不是天臺派的。”
沈瑄跳上錢丹的小船,深深地向樂秀寧拜了一拜。湖水漣漣,殘陽似血。樂秀寧柔聲道:“江湖險惡,你一切好自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