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俪影輕鴻

沈瑄直聽見耳邊風聲呼呼響,不由得閉上眼睛。忽然腰間一緊,像是被什麽東西卷住了,向上拖去。他下落這麽久,本來墜勢甚急,這麽一拉,立時頓住,覺得五髒六腑都要傾了出來。舊傷一發,天旋地轉,幾乎暈了過去。他正吊在半空中搖晃,忽然聽見上面“啪”的一響,自己又往下墜去。所幸此時離地已經不遠。沈瑄看見地下正有一叢灌木,于是奮力一騰,落在上面彈了幾下,竟然不曾受傷。他滾到地上,剛爬起來,卻只見一個人影在半空橫躍而過,只像是踩着岩壁穩穩地走下來一般,一忽兒就快要躍到自己身旁,卻在半空中急道:“你怎樣——哎喲!”

只見離兒一下子跌倒在他身邊,按住了右腳腳踝,笑道:“功虧一篑呀!”

沈瑄這才明白過來:原來離兒在半空中就停落在岩壁的一棵枯樹上,見自己落下,就放出她那條白绫拉住。可是畢竟下墜的力道太大,竟把枯枝拉斷了。所以才會第二次下墜。離兒急急躍下來看看自己安危與否,卻不防沒站穩,扭傷了腳踝。這一次本來不存生念,卻是她救了自己。

離兒連連叫疼,脫下右腳鞋襪,只見腳踝處腫起了饅頭大的一塊。沈瑄忙找出銀針,紮在穴道上,問:“好些嗎?”

離兒微微點頭,忽道:“他們也真夠狠心,連你也推了下來。只是你怎麽在上面?”

沈瑄有些不安:“這與他們無關。是我自己跳下來的。”

離兒奇道:“你怎麽了?”

沈瑄遲疑道:“我跟着你們到了這裏,又見你掉了下去。我……我心裏一急,也就跟着你往下跳了。”

言畢不覺滿臉通紅。

離兒嗔道:“瑄哥哥,你……”轉又不語。

沈瑄笑道:“誰知你并不是真的要尋死,只是脫身而已。”

離兒擡頭望望,只見懸崖峭壁,高可千仞。中間一線青天,兩邊萬丈山崖垂直而下,除了幾棵枯樹,并無落腳之處。她也有些後怕,道:“其實我也沒想那麽多。只是要逃走。現下只好還在這谷底待一晚,明日另找路徑出去吧。這裏定是在鐘山腳下了。”頓了頓又道:“只怕明日都走不了。說不定他們料着我不曾死掉,讓人守在出口處也未可知。那又不知要躲到幾時。”

沈瑄問道:“你真不回去了?”

離兒奇道:“我們不是說好了一起回葫蘆灣的……怎麽你……”

沈瑄急忙道:“別擔心,我一定照顧你的。只是……”他心裏想的是,倘若她真是湯慕龍的未婚妻,那該怎麽辦呢?可是這樣的話,似乎又不便問出口來。遂道,“你跟着錢世駿這些日子,沒有記起些什麽嗎?那他總也能告訴你些過去的事。”

“過去?”離兒呆住了,望着天上幾粒疏星,看了許多時,方道,“他說過一些。可是錢世駿,我不敢相信他。他對我很好,也未必都是在騙我。可他們這些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這些江湖人,永遠是端着假面待人,你永遠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我怎敢相信他?但我明明知道自己不相信,卻又不得不老跟着他們,因為……我什麽也不知道啊……”忽然凝噎住。

沈瑄見她越說越凄涼,自相識以來從未見她如此委屈過,他心中甚是難過,又不知如何安慰她。只聽見她又道:“瑄哥哥,其實這些日子裏,我總是不住地想:我究竟從哪裏來,又該往哪裏去?那時在葫蘆灣,和你在一起,就像是世外桃源,無憂無慮,根本不用去考慮這些事情。可是一回到江湖,我就不能不問,不能不想。好像我生來就是為了尋找這個問題的答案,可卻永遠也找不到。只有死去的人才會喝孟婆湯忘掉往事,我大約就是死人了!”

沈瑄扶住她道:“離兒,別哭了。你的病會好的,那時便沒事了。”離兒搖搖頭,挪到一邊蜷起來,把頭靠在岩石上,閉上了眼。沈瑄心想:該讓她試試我的藥,怎麽忘了。剛剛将藥取出,忽然一轉念,又遲疑起來:離兒因為什麽也記不起,才會與錢世駿湯慕龍鬧翻。但湯慕龍是她未婚夫,恐怕不是捏造。一旦離兒記起往事來,總還是要跟他去結婚的。

那瓶藥握在手中,竟再也遞不出去。

如果她永遠想不起過去,只是避居葫蘆灣裏,不問世事,不知生死,不也一樣平安快樂?

月光間投到谷中來,照在嶙峋怪石上,清幽無限。沈瑄凝望着月光下離兒那張憂傷的臉。忽然,一滴淚水從長長的睫毛深處透出來,亮晶晶地滑過面龐。

沈瑄心中大震,走上前去,将一粒藥丸塞入離兒唇間。離兒一聲不吭地吞了下去,又睡着了。沈瑄坐在地上,心中一片空茫:這藥若真的有效,明日便再也見不到她了。

一覺醒來,已是大白天。離兒不在那裏了。他長嘆一聲,站起身來,卻發現那邊一個黑衣少女,對着一條小溪在梳頭,烏黑的長發如瀑布般披拂下來。

沈瑄忍不住問道:“離兒,你記起來了麽?”

離兒似乎點了點頭。沈瑄看她梳好頭發,轉過身來,忽然向沈瑄盈盈拜倒:“沈……大哥,你終是救了我了。這番恩德,讓我何以為謝?”

沈瑄連忙扶起她:“離兒你何必如此。我始終當你是,是我的親妹子一般。”

離兒擡頭望了他一眼,神情有些奇怪,說不清是漠然是猜疑還是斟酌。她就在他的面前,卻又似乎變得很遠。有些話從此提也不要再提,彼此心照不宣。他似乎也就欣然接受了,離兒只是他“妹妹”這個事實。

離兒的精神果然與昨日大不相同,不僅憂懼之色蕩然無存,又更有一番機敏靈活,神采奕奕,當真是恢複了。沈瑄微微笑道:“如今你什麽都想起來了,打算去哪裏呢?”

離兒道:“先別提這個。我有些餓了,你呢?”

沈瑄點點頭道:“我也餓了。從昨天早上到現在,竟沒吃過東西呢。”

離兒一笑,忽然變戲法似的從背後拿出一串烤魚來,遞到沈瑄面前。沈瑄奇道:“哪裏來的?”

離兒道:“小溪裏有的是,我不會捉嗎?”

沈瑄一看,離兒梳頭的那條不大的小溪中,果然鱗光點點,有不少游魚。溪邊還生着一堆火,想來她在自己睡着之時,在小溪中捉來魚,洗淨刮鱗,開膛破肚,又用草繩串起來在火上烤熟了,等着自己醒來。沈瑄笑道:“想不到你這樣能幹。”

離兒道:“我小時在天臺山上,常常自己在山澗中捉魚玩兒。天臺山中有許多山泉瀑布,我一人無事時,就沿着水流向深山裏走,走得老遠老遠回不了家。肚子餓了,就試着烤魚吃。”

沈瑄心想,原來阿秀姐姐猜得沒錯,她真是天臺派的姑娘。兩人分食那串烤魚。離兒手藝極好,沈瑄只覺得平生從未吃過這樣的美味,又道:“你一個小姑娘,父母竟讓你在山裏到處亂跑,還自己捉魚,倒也奇特。”

離兒道:“我沒有父母,從小和爺爺在一起。爺爺也不大管我。”

沈瑄聞言,不覺心驚。他深知無父無母的滋味,卻不料離兒也是如此。默然半晌,道:“你的爺爺,就是天臺派的掌門麽?”

離兒遲疑道:“別人都是這麽說。不過我小時卻不知道什麽天臺派。自我記事時,天臺山上只有爺爺和我兩個人,我也不知道爺爺有什麽門徒弟子之類,山上的房子倒是不少。長大後下山,才聽見有人說起天臺派,仿佛我出生之前,爺爺真的是一派掌門。但卻不知為了什麽,自滅門戶,把弟子趕得幹幹淨淨。我只知道,他從不下山,整天在山裏晃晃蕩蕩,有時卻閉門不出,只是發呆,也不見他自己練武功。他不和我住一處,常常幾天也不見他,除了教我武功,他其實也不大理我。”

沈瑄又問道:“那你豈不是總一個人待着,沒人照顧你麽?”

離兒微微一笑:“怎會有人照顧我,我有璎璎的好福氣麽?但若說總一個人,那倒也不是,有時雪衣會來陪陪我。沈大哥,璎璎嫁過去後,過得可好?阿秀姐姐呢?”

沈瑄道:“我走時她們都很好,阿秀姐姐還在島上。”

離兒道:“那你為何跑了出來?我還沒問你,你怎麽和錢丹在一起?”

沈瑄道:“我本來也不知道他是吳越世子。”便将他與錢丹結識之事一一道來。離兒聽罷,搖頭道:“你今後躲開他吧。吳越王妃心計歹毒,世所罕有。那錢丹也未必遜于其母。你和他在一起,太危險了。”

沈瑄道:“恐怕不至于此。我和錢丹相識這些日子,看他只是個單純少年,為人很好,哪有什麽歹毒的心計?吳越王妃雖然不好,未必他兒子也不好。”

離兒嘆道:“你總是不知底裏的。你還道昨日在鐘山頂上範公子說的那些話是假的麽?”

沈瑄想起昨晚聽見錢世駿說起離兒與他“同仇敵忾”,不禁冷笑起來。離兒問:“你想說什麽?”

沈瑄道:“範公子的話也許是實,但卻與鐘山大會的意圖毫不相幹。”

離兒不解,沈瑄又道:“丐幫做東的大會,幫主卻不露面,讓金陵範家的人主持。誰不知道範家與南唐皇室素有瓜葛,此番不過是設法召集一些江湖上的力量與吳越王妃作對。吳越與南唐世代為敵,南唐做倒了吳越國掌權的王妃,便已勝了一大半。至于吳越王妃殺了些江湖上的人,南武林要報仇,那只是借口。範定風借題發揮,煽動大家的情緒而已,好為暗地裏的南唐皇帝賣命。錢世駿上鐘山之前,在範家住了許久吧?”

離兒點點頭。

沈瑄道:“看來錢世駿此番真是要倚靠敵國皇帝,來支持他奪回王位。将來吳越王妃如果當真倒了臺,吳越就只好聽命于南唐了。”

離兒聽罷,半天不語,徐徐道:“沈大哥,沒想到你不問世事,卻把江湖上的事情看得這麽清楚。”

沈瑄道:“天下事大抵如此。”

離兒道:“錢世駿範定風這些人,原來用心如此不堪,卻還能自居正義。這一回,我若非病中跟着錢世駿,竟也看不出他為人并不磊落。他那時在錢塘府江上認我為義妹,原是要我幫助他。後來這一路這般照顧我,表面關切,其實只是為了問我追讨一件物事。此物關系他殺死仇人,奪回王位的大事。偏偏那時我竟失憶了,不知把那東西弄到了哪裏,讓他着惱着急,漸露馬腳,我這才看透他用心。也不必去理他們這班人了。但是吳越王妃殘害義士,濫殺無辜,的确是一個大魔頭。”

沈瑄聽她如此說,也不覺點頭。

離兒道:“至于錢丹,既然你說他是好人……但願你不要看錯便是。”

日當正午,沈瑄道:“我們找一條路出去吧?”

離兒依言站起來,然而腳踝上的扭傷未愈,走起來仍是疼痛難忍,沈瑄扶着她一步步向前躍去。她輕功甚好,如此走法也并不費力。但這個谷底甚是奇怪,滿是荊棘怪石,根本無路可循。二人只得順着那條小溪走下去。往前走了彎彎曲曲幾裏路,竟然又到了一個斷崖,溪流變作瀑布沖了下去。兩人往下望望,這斷崖雖然比昨晚那一個短得多,依舊還是深極了,落下去只有斃命的。但下面卻依稀一道寬敞的山路,眼見出得鐘山了。離兒嘆道:“若是我沒有受傷,這山崖也可下得去。但如今卻沒有辦法。沈大哥,只好看你了。”

沈瑄苦笑道:“離兒,你難道忘了我幾乎不會武功?更別說根本沒有你那樣好的輕功了。”

離兒道:“現學也來得及。”

沈瑄驚訝極了:“等我在這裏練好了輕功,只怕我二人早都餓死在這兒了。不如我們找樹皮搓一條繩子吧。”

離兒道:“這裏有樹麽?”

沈瑄四顧一望,不要說樹,連草也沒有一株,竟是個不毛之地,恐怕只好走回原先的谷底找些樹皮了。正沉吟間,離兒道:“不要搓繩子了。現在下去不免被人發現,等天黑才好。反正無事,我教你幾句輕功口訣,你就在此地練練,兩個時辰就夠。”

沈瑄有些不信,離兒卻已将口訣一一道來。沈瑄聽了兩遍,牢記在心。離兒又一句一句地解釋起運功的法門——如何提氣飛升,如何易位換步。沈瑄精通醫理,氣功的經脈氣穴原是爛熟于心的,偏偏他悟性又極高,講到後來,不待離兒解釋完,他已自己明白了。不到半個時辰,一套輕功便已傳完。離兒便讓他試着練:“這輕功本來用在飛檐走壁,專門在筆直的峭壁上攀升。但如今我們卻得用它跳下懸崖,只因輕身功夫到家,自然能在下行時減去墜勢,如履平地。如今你且先到西邊那道最陡的山坡上練練,如果上坡不成問題了,下坡自然不會受傷。”

沈瑄走到那道峭壁之下,仰頭望去,峭壁嶙峋,不覺心驚。他默念着離兒的口訣,用力提一口氣,往上一蹿,就踏着岩壁上去了。他只覺得身子直往後倒,只得一心用力穩住腳下,一步一步躍上去,惟恐摔倒。待到回過神,自己搖搖晃晃已然淩空而起。他偷偷向下一看,竟然已經躍了兩丈高,心中禁不住歡喜。這一喜不要緊,立即亂了氣息,腳下一松竟然踏了個空,直墜下去。沈瑄一急,不知不覺在空中翻了個跟鬥。這一翻就把墜勢減了一大半,落到地時安然無恙。沈瑄長籲一聲。離兒笑道:“不錯不錯。第一回失手就知道如何救自己,我都不用為你擔心了。快接着練。”沈瑄依言,一遍又一遍地攀上躍下。練得十幾回已能蹿到十丈以上。只是他昨天受的傷,并未痊愈,這一番用力,胸口不免又隐隐作痛,站在地下喘息。離兒見狀,又抛給他一枚銀色藥丸,道:“天臺山的冰薤銀丹,也是治傷良藥了。不過一天一枚寒氣太盛,你吃了以後要運功發散一下才好。”

沈瑄吞下那藥丸,心想:“這冰薤銀丹,似乎在哪本書上見過。說是天臺山的深谷溪流之間有一種冰薤草,采其花瓣,配上十幾味性寒涼的草藥,炮制而成。只是這冰薤草實是難得,只在人跡不到之處能找到一兩株,而且一個地方只要有人采藥到過,今後便再也不會生長這種草了。其花一年只開幾朵,狀若幽蘭,清雅仙姿,但是朝華夕謝,甚是短命。因此即使有幸找到了冰薤草,也很難正好碰見它的花。所以這冰薤銀丹竟是價值連城的仙藥了,卻被我一連消受了這許多,真不知哪世修來的運氣。總是離兒待我好的緣故。”念及此處,一片感動。忽覺腹中冰寒氣息如針刺一般,連忙用醫書上氣功驅寒的法門運起內息,調理一回,只覺得胸口的傷痛慢慢化開,一時神清氣爽。

他站起來,再向陡壁上攀上去,這一次,更覺得身輕骨健,竟然一下子輕飄飄地攀到了幾十丈高的坡頂。站定了,回頭看見離兒在下面遠遠地向他招手,示意他跳下來。沈瑄望望,上坡容易下坡難,那坡道竟就是一個筆直的峭壁,他不覺膽寒,把離兒的口訣又默念了一遍,一咬牙,向下沖去。只覺得身子直往下墜,就要栽到坡下去了,腳上一絲兒不敢洩勁,一步步緊緊踏着岩壁,步子比身子的墜勢還快。所謂飛檐走壁,大抵如此了。一忽兒,終于沖到了坡下,心裏猶自撲撲亂跳。擡頭一看,離兒沖着他微笑,滿臉贊許,他頓覺一股豪氣上湧,拔起腿來又向坡上沖去。

如此又練了幾回,離兒道:“可以了,我們這就下去吧。”兩人走到懸崖邊上看下去,天色已暗,底下黑沉沉的不見底。離兒道:“你現在自己下去吧。”沈瑄忽問:“離兒,我下去了,你呢?”離兒道:“你下去了,我當然跟着就來。”沈瑄道:“你右腳有傷,不妨事麽?”離兒臉上一紅。沈瑄明白了:她自然是要等我下去了,再往下跳,好讓我在地下接住她,卻又不好意思說。當下道:“我這就下去了。”離兒低聲道:“千萬小心。”

沈瑄提了一口氣,縱身向懸崖底下躍下去。一時身如白鶴,在岩壁上一掠而過,說不出的爽快。但心中腳下卻也是一時不敢懈怠,轉眼間“飛”到了谷底,安然無恙。擡頭望望上面,離兒也一躍而下。她傷了一足,站也站不穩,此時只靠左腳在岩壁上點躍,顯得步履沉滞,身形晃動。但依舊這麽“飛”了老遠。終于“忽”的左膝一軟,栽了下來。沈瑄沖了上去,伸出雙臂去接她。只是這一墜勢實在太猛,離兒的身子撞進沈瑄懷中,兩人一起倒下,向一邊滾去。此處也還是一個較緩的山坡,兩人直向坡底的山溝滾去。沈瑄見勢不能止,忙把離兒抱緊,身子一側,滾向山坡上的一棵樹下,撞在樹根上,總算停了下來。樹葉被震得落下來,“嘩嘩”地灑了兩人一身。

沈瑄待要推開離兒的身子,忽見她擡起頭,兩眼迷惘地看着自己,想是摔暈了。沈瑄将她扶起來,兩人靠着樹,默默無語。坐了一回,站起來向山下走。夜色沉沉,山道上空無一人,卻時不時有幾只寒鴉突然“撲啦啦”地從凋寒的枯枝上飛起。離兒拉着沈瑄的衣袖,一步不離地跟在他身後,仍是只用左腳跳着。沈瑄只得又伸手攙住她。不知走了多久,山道一轉,眼前忽然出現了一座大廟,匾額上書“蔣山祠”幾個大字。

離兒道:“沈大哥,我走累了。今晚就歇在這座廟裏吧?”沈瑄道:“也好,你腳傷未愈,不可走遠了。”沈瑄推開廟門進去,只見淡淡的月光灑下來,卻是一個十分整齊的大殿,香案上還供着花燭、高香、豬頭、果品之類,地下擺了一只碩大的香爐,滿滿一爐的香灰紙錢。看起來這座山中廟宇,香火卻是極旺。原來這蔣山祠裏供的是鐘山的土地,人稱“蔣侯”的。漢朝末年,廣陵人蔣子文在此地做官,官任秣陵尉——秣陵便是金陵的舊稱。蔣子文這個人生性酷虐無度,放蕩好酒,在鐘山下追擊盜賊時被打死。到了孫吳時,卻有人在鐘山腳下見到他,他自稱是鐘山土地,叫百姓給他立祠,否則将有大咎。當年吳中瘟疫、蟲害、火災齊發,百姓惶惶不可終日,于是孫權就封了蔣子文做“中都侯”,在鐘山下給他建了廟堂,塑了金身,連鐘山也一度改名為蔣山。

香爐中還殘存了一些明火,沈瑄找來一截紙錢,做了個引紙,點燃了幾只香燭,大殿中頓時明亮起來。

擡頭看看那座蔣侯的塑像,蟒袍金帶,面如冠玉,十分的體面威武,可眉宇之間,仍舊透着一股暴虐之态。想來當年造像的工匠們,對這個仗勢欺人,作威作福的土地老兒,是看得非常明白的。沈瑄正想着,忽然聽見離兒在背後念道:“開門白水,側近橋梁。小姑所居,獨處無郎。”回頭一看,離兒正對着旁邊一座年輕女子的塑像出神。那詩句本是被人刻在石碑上的,道的正是這個女神“青溪小姑”,傳說是蔣侯的第三個妹妹,未嫁而亡,時年二九,也被供奉在祠中。沈瑄道:“這青溪小姑,也還唱過另外幾句歌。”

“是什麽?”離兒問。

沈瑄正要念出,忽覺不妥:此刻只有我和她孤男寡女深夜獨處,我跟她說這個,只怕有挑逗之嫌。待要不說另找話岔開,又想:離兒未必不知道那曲《繁霜》,她以兄長事我,我卻瞻前顧後,反倒顯得心中有鬼,叫人看輕了。當即念出那詩句:“日暮風吹,葉落依枝,丹心寸意,愁君未知。”

離兒也輕輕地念了一遍:“日暮風吹,葉落依枝,丹心寸意,愁君未知。”

沈瑄心中不安,只得笑道:“離兒,這個蔣侯,可是你的祖先麽?”

離兒纖眉一挑,奇道:“你怎知我姓蔣?我又不曾告訴你。”旋即想起在山谷中,沈瑄就已說出她祖父是天臺蔣聽松,當然是早就知道了。她不覺面紅,嗔道:“一定是阿秀姐姐将我的名姓告訴你的。”

沈瑄道:“我只知你姓蔣,并沒聽說過你的名字。你若不想讓我知道,我不問便是。”古時女子的閨名,原是不可以輕易對外人說起,武林中人雖不那麽諱莫如深,但也沒有随随便便直呼一個年輕姑娘名字的道理。何況離兒身為當年叱咤江湖的天臺掌門的孫女,地位如大家閨秀一般,武林中人對她還是敬畏三分。是以沈瑄從來也只聽見人稱她蔣姑娘,蔣小姐,甚至叫“小妖女”的也有,卻并不提她的閨名。

離兒輕輕“哼”了一聲,并不答話。過了一會兒,沈瑄發現她用樹枝在地上畫着什麽,低頭細細看去,卻是兩個字:“靈骞”。

沈瑄輕聲問道:“你叫蔣靈骞?”

她點點頭,忽然發現沈瑄一笑莞爾,不免微怒:“你笑什麽?我的名字很好笑麽?”

沈瑄搖頭道:“不好笑。只是女孩子家,這樣的名字很特別。倒像是,倒像是……”

蔣靈骞道:“像個尼姑的法號是麽?”

沈瑄只好笑而不答。

蔣靈骞嘆道:“其實爺爺本來就想讓我出家的。”

沈瑄驚道:“怎麽會呢?”

蔣靈骞道:“你道他必然舍不得是麽?其實我也不是他親生的孫女,他常說當年我被父母扔在國清寺的門前,他只道我是個男孩子,要送去做和尚的,就揀了回來,還起了這麽一個名字——爺爺本來就好佛道,這也不稀奇。不料後來發現是個女孩。小時候我老聽他說,女孩子最煩人,忘恩負義,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什麽的,等我長到十歲,就要送我到山下的紫凝庵做尼姑,他也不再管我了。那時我真的怕極了。後來十歲生日到了,他就拉了我去紫凝庵剃度。想不到住持的老尼姑,叫做無闡師太的,卻和爺爺吵了起來,說什麽也不收我。紫凝庵的尼姑一向不喜歡爺爺,我有時想去她們那裏的樹林子裏逛逛,也總是被她們趕跑。爺爺動手和師太打了一架,師太眼見不是爺爺的對手,才勉強答應收下我。爺爺一走,我就大哭大鬧,說什麽也不讓她們剃我的頭發。那時我跟爺爺學武功,已經能和無闡師太打個平手了。她們見制服不了我,就幾個人七手八腳的上來,把我按倒,關進一間黑屋子裏。我在那裏被關了半個月,始終不肯做尼姑。她們佛門規矩本來也不能強迫人出家。無闡師太拿我沒辦法,再說本來就不想要我,便去找我爺爺,一定要把我退回。兩邊磨了許久,爺爺無法,只得讓我回家了。”

沈瑄長籲一聲:“好險!”

蔣靈骞徐徐又道:“又幸虧天臺山上寺廟雖多,尼姑庵卻獨此一間。爺爺早在十年前,就給自己立下過一個古怪的規矩,無論如何不肯下天臺山一步。所以想送我去別處的庵院也不能,因此做尼姑的事只好漸漸作罷,爺爺卻足足三個月也沒理我。”她頓了頓又道,“不過那一回,無闡師太說我是小妖女,這是我頭一次聽見人家這麽叫我。不料後來我下了山,幾乎人人都在背後喚我小妖女。這也真是奇了。”

沈瑄看見她說起往事,語氣雖然淡漠如常,眼中仍是流露出凄涼寂寞之意,一時也想不出話來安慰。

蔣靈骞又道:“其實爺爺他,也不是真的讨厭我。他對我還是很和氣的,有時甚至可說是慈祥。可是他經常看着我,看着看着眼神就變了,發起脾氣來,讓我走得遠遠的不要見他。我想他一定心裏藏了一件傷心事,遷怒于我而已。不過爺爺終是不留我的,等到我十四歲時,他就打算将我嫁出去。”

沈瑄心道:那就是湯慕龍了吧?

蔣靈骞終于提到了自己的婚嫁了,似乎心有隐衷,半日不語,徐徐又道:“你是不是也知道,我是許給了湯家的?那時我也不識得湯公子,只是心裏不願早早嫁人,卻不敢跟他說,很是着急。我想,倘若是我親生爹娘,一定不至于急着逼我出門。後來又想,倘若我親生爹娘在,我的事情也不能全由爺爺做主。于是,于是……”

沈瑄道:“于是你就離開天臺山,想尋訪你的生身父母是麽?”

蔣靈骞搖頭道:“嗯,也不全是。無論是誰,也很難拗過爺爺的。我只是心裏難過,想出來在江湖上走走。至于尋訪父母,那有多難,只憑機緣了。唉,我的爹娘也許早就不在了,就算活着,他們當年就不要我,把我扔到國清寺,現下就算找到了,又有什麽用?”

沈瑄道:“不會的。當初他們一定是不得已才把你送到寺裏去。或者,或者你家中出了事情,以至你與父母失散開。倘若他們現在見到你,一定歡喜得厲害。天下做父母的,哪有不疼親骨肉的?”

說到這裏,忽然想起自己的父母可是的的确确墓木已拱,永無會期,不覺聲咽。

蔣靈骞凝望着他的眼睛,半晌不語,忽然道:“這些無聊事情,我怎對你說了這許多。我告訴你我的名字了,你可不許叫。”

沈瑄微笑道:“我仍然叫你離兒。”

蔣靈骞一愣,心想不讓他叫靈骞,若真的叫蔣姑娘,又未免太奇怪,于是道:“那也很好,我仍舊是離兒。”

沈瑄找來一些樹枝稻草,在門後避風處鋪就一個墊子,将蔣靈骞安置在上面睡下,自己在另一處遠遠躺下。此時已是二更天了,走了一日,身上十分疲憊,他卻偏偏睡不着,心裏想着蔣靈骞的話,久久平靜不下來。如此折騰到半夜,總算勉強合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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