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

葉清塵一到武漢城,就覺出城中氣氛之異乎尋常。第二日就是湯慕龍的婚期,城裏來來往往的全是江湖人士。葉清塵扮作一個算命先生,在城裏的大大小小的客棧酒樓轉了一圈,發現廬山派、丐幫、鏡湖劍派、紅蓮教、少林寺等江南武林主要的門派幫會,都來了好一些人。葉清塵在江湖上頗有名望,但此時他卻不欲現身。他知道丐幫的消息最為靈通,就擠到一群叫花子裏聽他們說些什麽。湯氏父子迎娶新婦,不在羅浮山老家,卻借用了異鄉客地的黃鶴樓行大禮,本來于禮不合。只是湯鐵崖主要的意圖,還是為了聯絡江湖朋友,以圖共同對付聲焰日漲的吳越王妃。所以葉清塵聽在耳朵裏的,倒是讨論國事的多,讨論婚事的少。他正想如何打探蔣靈骞的消息,卻忽然聽見樓上一個年輕姑娘叽叽喳喳地說:“我就是不明白,那小妖女有什麽好的,湯公子會看上她!”

葉清塵眯着眼睛探頭看看,是金陵範家的幾個女子。他認得其中一個紅衣女郎是宋二小姐宋飛天。只聽宋飛天不屑道:“什麽呀,是小妖女看上了湯公子,暗施妖法迷惑住了他。天臺山的妖術,詭異得很呢!”

另一個女郎惋惜道:“湯老前輩也是,怎能答應這門親事!”

宋飛天神秘地說:“你不知道嗎?湯老前輩也不喜歡小妖女,只是據說天臺派有一本武功秘笈……”

葉清塵笑笑,心想別說《不系舟》不在天臺山,就是在,蔣家祖孫又怎會讓湯家輕易得到!他此時主意未定:他要找的仇人是湯家明天的新娘,他與湯慕龍素來交好,不忍掃他家的面子。此時若随随便便捉了蔣靈骞,攪了湯慕龍的局,後果不堪設想。

第二日,葉清塵拿了洞庭派的請帖,早早上黃鶴樓觀禮,化裝成書生模樣混在一般客人裏。“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鹦鹉洲”,一所高高的黃鶴樓,今日布置得金碧輝煌,喜氣洋洋。湯家本來富有,這一回為侍中人湯慕龍娶親更是着意鋪張。婚宴設在一樓大廳和樓前的花園內,樓上的十二曲欄杆上懸挂水晶制的各色風燈,銀光雪浪,華麗非凡。時序已屬初冬,雖無鮮花裝點,卻剪了各色綢縷紙絹及通草為花,一樣是花團錦繡、春光明媚。午時方過,賀客們已經把花園擠得熙熙攘攘,湯鐵崖夫婦立在大廳裏招呼客人,接受賀禮。湯慕龍也在一旁一一地向客人們還禮。葉清塵掃了一眼大廳裏坐着的貴客,看見丐幫來了範氏夫婦,鏡湖派有掌門曹止萍的師妹女俠李素萍,廬山派卻是樓狄飛——宋飛天正在找他講話,錢世駿也坐在上首一張椅子上,心神不定的樣子……葉清塵端起一杯茶品着,又暗暗審視起花園中走動着的賀客,無非是在講一些閑話。他耳力極好,忽然聽見壓得極低的一聲:“袖手旁觀。”

葉清塵餘光瞟去,看見一個客商打扮的漢子,挨着一個紮着黃頭巾的人立着。兩人裝作素不相識的樣子,葉清塵卻已感到他們明明在傳遞眼神,只是不再說話。葉清塵回想方才那一句,覺得是浙江口音。細察這兩人面目神情,不覺暗暗心驚。

忽然外面鞭炮齊鳴,一陣喧天的鼓樂聲,原來花轎已到。賓客們湧了出去看新娘,那兩人一擠也就不見了。轎子停處,一隊喜娘扶下一個婷婷袅袅的少女,穿了一身寬大的紅色吉服,長裙曳地,頭上罩着長長的紅紗。湯慕龍喜滋滋地将蔣靈骞迎到堂上。蔣靈骞走到湯氏夫婦面前,只是靜靜地立着,一點行禮的意思都沒有,賓客們頓時靜了下來。

“蔣姑娘,你今日與我師弟喜結良緣,師姐無以為賀,一點薄禮聊表寸心。”人群中走出一個美貌女子,把一只精致的盒子托到蔣靈骞面前。大家多有認得的,這是湯鐵崖的女徒弟“毒手龍女”薛瑩瑩,也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

蔣靈骞打開盒子一看,是一只竹簫,裝潢十分古雅,知道是上古名簫。薛瑩瑩笑道:“我聽說蔣姑娘雅好音律,善于洞簫。所以特意找來了這件東西,願你們夫妻二人,能效蕭史弄玉,盡百年之好。姑娘且試試這只簫,也讓大家一飽耳福,好不好?”

蔣靈骞掂起那只竹簫,走到門外輕輕一躍,衆人只看見紅雲一蕩,她就已經坐在了二樓的曲欄上。一忽兒,傳來一縷洞簫悠揚的聲音。曲調缥缈不定,至輕至靈,如清泉飛瀑,又如幽谷落花。葉清塵聽見這曲子,大吃一驚,想起來這正是衡陽路上聽見沈瑄彈過一首無名曲子。他知道沈瑄極愛此曲,每次彈奏總是別有情懷。他以前從沒聽過,還以為是沈瑄自作的,沒有第二個人會。不料卻被蔣靈骞吹了出來。而且聽她吹得至情至性,還在沈瑄的琴曲之上,難道說沈瑄是跟她學的?

一曲終了,蔣靈骞飄然落下,自言自語道:“蕭史弄玉,倒也罷了。若得一人琴簫合奏,便不枉此曲了。”

薛瑩瑩盯着她走進來,神色又是怪異又是緊張。蔣靈骞走到湯慕龍面前,笑道:“公子,你學了半年的簫了。也來一曲助助興好吧?”原來湯慕龍本不會弄這些絲管,自蔣靈骞來後,也學着她玩起洞簫來。此刻佳人有令,豈能不從。當時接過那竹簫:“在下只好獻醜了。”豈料竹管甫一沾唇,“呀”的一聲,湯慕龍竟然晃晃蕩蕩,栽倒在地,滿面青紫。

這一下變生不測,薛瑩瑩一把向蔣靈骞抓過來:“好妖女,你竟敢下毒暗害公子!”

蔣靈骞早有防備,輕輕一閃,翩然飄出了一丈遠,冷冷道:“是我下毒,還是你下毒?”衆人看她袖中一晃,又拿出一只竹簫,卻是斑斑點點用湘妃竹制的。座中知道就裏的人,早已回過味來。本來薛瑩瑩是湯慕龍的師姐,暗戀這個英俊的小師弟已有多年。眼看湯慕龍要娶別的女孩子了,薛瑩瑩又氣又急,百般阻撓,竟然想出了把蔣靈骞在婚禮上當場毒死的法子。可是吹孔上敷的毒藥卻被蔣靈骞看了出來。她跳到二樓去,又有紅紗遮面。所以大家都沒有看出來她做了手腳,用的只是自己的一只簫。薛瑩瑩暗施毒計,被當場拆穿。可是衆人想到蔣靈骞明明知道簫上有毒,還拿給未婚夫,這份心腸也就令人膽寒了。

蔣靈骞道:“你還是快拿解藥出來吧!這毒藥好像很厲害。等你跟我鬥完,湯慕龍也死了。”

薛瑩瑩呆若木雞,緩緩走到湯慕龍身邊,給他喂下解藥。返身拔出一把匕首來就向頸中插去。“當”的一聲,匕首被湯鐵崖擲出的一枚鐵彈彈了開去。

“廬山那回你對我兒下手,我念你可憐,已經饒過你一次。”湯鐵崖道,“你不思悔改,竟然還敢到這裏來下毒。”

“師父,”薛瑩瑩道,“我活着也沒什麽意思了,你殺了我吧。”

湯鐵崖厲聲道:“想死,沒那麽容易!拿下她,我要廢了這賤婢的武功,慢慢炮制!”

“慢着!”蔣靈骞喝道,“湯鐵崖,她是你徒弟,你就這麽忍心啊?”她轉頭看看呆立着的薛瑩瑩,冷笑道,“你不就是想要做這新娘嗎?好,我讓你做!”

只見她長袖一卷,紅色的面紗從頭頂飛了下來,随風輕揚。又聽“嘶啦嘶啦”尖銳的裂帛之聲,蔣靈骞撕下了身上的大紅喜服,伸出尖尖十指,狠命地把它扯成一片一片,一把把地抛到空中。衆人都被這一幕驚呆了,眼睜睜地看着她把華麗的禮服變成了滿天的落紅。

飛花落定,蔣靈骞轉過了身來,原來她裏面整整齊齊結束着黑衣,腰懸長劍。這時精心盤好的發髻已經甩開,釵環擲了一地,長發亂紛紛地披在肩上。葉清塵第一次看見蔣靈骞的臉,大吃一驚:“世上哪裏會有這樣相像的人!”不覺怔怔地盯住蔣靈骞此時蒼白而憔悴的面容,幾乎失魂落魄。

湯慕龍服過解藥剛剛清醒,慌不疊地說:“蔣小姐,你不要因我師姐……”

蔣靈骞厲聲道:“跟你師姐沒關系!湯慕龍,你拘禁了我半年之久,逼我嫁給你。我不過借花獻佛地讓你稍稍嘗了點毒藥,不算過分吧?”

湯夫人已知其意:“那麽你是不想行婚禮了?”

蔣靈骞道:“從來就沒有想過!”

湯鐵崖臉色鐵青,喝道:“拿下這個犯上作亂的丫頭!”身後沖出四個持刀的大漢,頓時圍住蔣靈骞,作勢欲上。蔣靈骞“嗖”的一聲拔出清絕劍,也不見她是如何出手的,劍光閃處,“當當”幾聲,四柄鋼刀落在了地上,四個大漢跌在地上捂着手腕呻吟。蔣靈骞冷笑一聲,道:“湯鐵崖,你的手下不行,你還是自己來殺我吧。”

她這已經是第二次直呼湯鐵崖的名字了,無禮之極。湯鐵崖看看兒子毒力未退,連站着都困難,不由得一拍案幾站起來。蔣靈骞長劍一倒,朝他直指過去。

“等一等,我有話要說。”湯慕龍掙紮着走到蔣靈骞面前,“蔣小姐,你我的婚姻是兩家長輩早有的定議,并不是我逼迫你。我知道你心裏并不情願,但總希望你體諒我的苦心。至少,我問過你多次為什麽,你從來不曾回答過我,這須不是我的錯。”

蔣靈骞冷笑道:“我自己不想嫁給你,需要說理由麽?”

這時旁邊的客人早有忍不住的,紛紛議論起來。李素萍道:“蔣姑娘,你錯了。訂者定也,豈容輕易反複。”宋飛雨也道:“你家大人為你議定了婚事,你就是湯家的媳婦了。哪有什麽想不想嫁的?”

蔣靈骞聽他們唧唧呱呱了半天,煩絮不堪,大聲道:“好,我就告訴你!因為這世上有一個人,我,我已經答應過他了——不是當面,而是在心裏許下諾言。我這一生,除他之外,不能夠有別人!”

大庭廣衆之下,這驚世駭俗的言語,葉清塵幾乎聽得呆了:不錯,一生一世的相許……

湯慕龍面如死灰。蔣靈骞見狀,緩聲道:“湯公子,我本來不配做你的妻子,也給你家惹了不少麻煩,很對不住。倘若你們收回成議……”

“休想!”湯鐵崖暴喝道,“你是我家的媳婦,竟敢與外人有私,家法當處死!”

蔣靈骞氣得臉色慘白,叫道:“怎麽說來說去還是你家的人,難道只憑你一句話,我就永世不得翻身麽?”

湯鐵崖道:“哼,你生是湯家的人,死是湯家的鬼!”

蔣靈骞兩眼翻白:“好,好!我一定要你收回這句話。當着這天下豪傑的面,我就是死,也一定要你退婚!”

“反了你了!”湯鐵崖脫下長袍,猱身而上。一雙鐵爪,只向蔣靈骞的天靈蓋罩下,竟是立時要取她性命。蔣靈骞早就在凝神準備着,長劍在頭頂一掄,削向湯鐵崖的手腕。同時一翻身,右腳飛起,去踢湯鐵崖的臉頰。湯鐵崖急忙回手抓她的腳踝時,她卻早就騰起輕功,踏着湯鐵崖的肩膀飛過去,落到他身後,正是一招“半壁見海日”。湯鐵崖這一惱羞成怒,非同小可。轉過身去,兩只手掌向蔣靈骞冰雹般地砸下。湯鐵崖的鷹爪功已修習到臻于完美的境界,一雙鐵爪橫行嶺南,以果敢狠辣著稱。蔣靈骞本來不是他的對手。但天臺派的武功輕功靈活,劍術詭異,即使暫落下風,也決不會輕易被人制住。何況湯鐵崖現在被蔣靈骞弄得顏面掃地,心情暴躁,更不能專心對敵,反倒屢出錯招。兩人雙掌一劍,打來打去,竟然半天沒有勝負。葉清塵心裏正在盤算,忽聽見蔣靈骞“哎喲”一聲,捂着右肩坐倒在地。原來終于被湯鐵崖抓中了一掌。

湯鐵崖獰笑着,右掌就要拍向蔣靈骞頭頂,忽然被湯慕龍掙紮着一把拉住:“爹,不要殺她!”湯鐵崖怒道:“糊塗東西!哎……”他胸口一涼,卻是被蔣靈骞暗施了一枚繡骨金針,頓時膻中穴氣流阻滞,不得不連退幾步,坐在椅子上。

李素萍拔劍而起:“小妖女暗算偷襲,好不要臉,我來領教領教你的寶劍!”

蔣靈骞長劍點地,一躍而起。她在空中翻了個身,整個軀體就飄向了李素萍。李素萍剛剛做了個起勢,不料她這麽快就撲面而來,待要倒轉劍尖刺向她胸口,忽見她手中清絕劍一閃,向自己的劍纏過來。李素萍知道天臺劍法“纏”功厲害,忙忙松下了攻勢,把劍鋒避開帶向一邊。這時蔣靈骞左手劍指都快點到她前額了,她身子一軟閃開,讓蔣靈骞過去。只見蔣靈骞輕輕落地,右手竟然握了兩把劍。李素萍也是鏡湖派的名宿了,竟在一招之內被一個後輩少女奪去兵刃,自己還不知道怎麽回事,臉上十分的挂不住。

蔣靈骞把李素萍的劍抛在地上,向大廳內的客人們環視了一周,道:“你們喜歡車輪戰,我可沒有心情奉陪。今日我也不打算活着出去了,你們一起上來吧!”

大家都在猶豫。蔣靈骞是不能放過的,但這麽多成名人物合夥欺負一個孤身少女,無論是車輪戰還是一起上,說出去都很難聽。忽然範定風大聲道:“天臺妖女,壞我風俗,人人得而誅之,講什麽武林規矩!”

衆人早有看不慣蔣靈骞的,聽範定風這麽一吆喝,一時間十幾個人齊刷刷地圍了上來,有幫會的長老,有門派的高弟,明晃晃的刀劍鋒刃,指向蔣靈骞。這時蔣靈骞劍法再高明,清絕劍再鋒利,也絕然無幸了,她索性閉上眼睛等死。湯慕龍在後面叫道:“諸位手下留情!”

範定風不理他,他站在蔣靈骞背後,一掌拍向她背心。蔣靈骞聽到掌風,騰挪開來,不料宋飛雨的劍掃了過來,撞向她的右肩。忽然,“當”的一聲,宋飛雨的劍被另一把劍蕩了開去,功虧一篑。範定風奇道:“錢世駿,你幹什麽?”

錢世駿滿面通紅,吞吞吐吐道:“放過我義妹……”

範定風怒道:“你好糊塗!”大喝一聲,鐵掌劈向蔣靈骞。跟着無數的刀劍,如同天羅地網一般,向蔣靈骞頭頂籠罩下來。

千鈞一發之際,屋頂一聲清嘯,一只“大鳥”從天而降,撲拉拉地下來,擋在蔣靈骞身上。衆人還沒看清那人是誰,只聽一陣乒乓之聲,手中的兵刃已被奪了下來。那人抓起蔣靈骞的肩膀騰空一躍,兩個人影就像飛一樣地到了樓外。所過之處,試圖擋着他們的人,也被迅猛無比的手法撥倒,閃開一條道兒。範定風大怒着追出去,發現自己的腿擡不起來了。竟不知那人何時在他足三裏上重重踢了一腳,害他動彈不得。

那人沖到花園裏,将搶來的兵器扔到地上,拖着蔣靈骞拔腿就跑。衆人追過去,打算拾了兵刃繼續追殺。忽然斜刺裏跑出一個人來,搶先奪過這些兵器,左擲一件右抛一件往花園裏到處亂扔。湯慕龍和錢世駿趕了出來,也跟着那人制造混亂起來。衆人來不及和他們理論,總算東拉西扯地搶回了兵器,再看那人和蔣靈骞已不見了。這兩人的輕功都是絕頂的,如何追得上?衆人免不了紛紛抱怨起來。可是想到那人功夫如此的高深莫測,難以抵擋,好像不去追他們,也不是什麽壞事。

葉清塵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要冒險救出蔣靈骞,或者是因為自己被她不顧一切的勇氣感動了,或者是因為她實在太像自己記憶中的一個人?至少,蔣靈骞是三醉宮的仇人,應當由三醉宮的人處死,而不是被莫名其妙的亂刀分屍。所以當蔣靈骞向他道謝時,他冷笑道:“我救你是為了殺你。我的一個朋友被你殺死了,我受人之托,帶你去見他的父母,将這件事情做個了斷。現在你須得跟我走。”

蔣靈骞嘆了一口氣,道:“走沒問題。但我眼下有件要緊的事情,辦完了再跟你去,行不行?”

葉清塵道:“不行。”

蔣靈骞委屈地看了他一眼,幾乎眼淚都要下來了:“我本來不存生念,好不容易逃了出來,仍然想去見他一面。我的日子已經不多了。我怕,我怕來不及見到他。”

葉清塵将信将疑:“那你去哪裏找他?”

蔣靈骞臉一紅道:“我也不知他現在何方。”

葉清塵有些惱怒:“你不知道還找什麽!先跟我去三醉宮,把吳少俠的事情說清楚,或者吳掌門會寬限你幾日,讓你和他見面也未可知。”

蔣靈骞生氣道:“我平生最恨被人逼迫!”翻身起來就要和葉清塵比劍,不過她實在不是葉清塵的對手,何況折騰了一日已是精疲力竭。幾招之下,就被葉清塵點了周身穴道,葉清塵把她拎上一條小船,解纜向洞庭湖馳去。蔣靈骞無可奈何,躺在船艙裏哭泣。葉清塵也不理她。到了晚間,船停在江灣的蘆花蕩裏休息。船實在太小,兩人同憩一處不便,葉清塵就自己上岸去,坐在系纜的大石上漸漸睡去。

半夜裏,幾聲布谷鳥叫把葉清塵驚醒了。他十分詫異,不知何以這時會有鳥叫聲,于是蟄伏不動。過了一會兒,黑暗處輕輕地飛過一縷銀光。葉清塵恐怕有人追殺蔣靈骞,縱身一躍,跳到船上,鑽進船艙一看,蔣靈骞兀自一動不動地躺着,好像還沒醒。葉清塵正想叫她,忽然頸中一陣冰涼,一時動彈不得。他知道着了蔣靈骞的道兒,只得暗暗叫苦。

其實蔣靈骞那時穴道已解,卻用繡骨金針算計了葉清塵。她匆匆點了葉清塵的穴道,解開纜繩,讓小船順水漂走。

葉清塵運功沖開穴道爬了起來。小船已經漂遠,他索性跳下水去,溯流游上,找到剛才停船的地方。此時天已蒙蒙亮,蔣靈骞早就走了。葉清塵又氣又惱,急忙向洞庭湖三醉宮趕去。

一天之後,葉清塵就到了君山三醉宮。來不及去見過吳劍知,直接就向島後沈瑄的住處奔去。還未進得院子,就聽見一陣悠揚而溫柔的簫聲從院牆外的湘妃竹林裏飄出來。葉清塵暗罵道:“見鬼!還是讓這個妖女趕到了前面。”

忽然屋子裏發出異常劇烈的“铮”的一聲,斷金碎玉一般,仿佛崩斷了琴弦。

簫聲戛然而止,一片沉寂。過了半天,竹林裏傳出蔣靈骞慘然的聲音:“為什麽?”

葉清塵已知沈瑄尚在屋子裏彈琴,沒有出去,就放下心來。只是不明白沈瑄為什麽用七弦琴作出如此悲怆決絕之音。卻聽沈瑄在屋子裏說道:“緣數已盡,不如相忘于江湖。”

葉清塵恍然大悟:果然他們倆曾經……

一時間他倒是待在了那裏,不知如何是好了。

只聽蔣靈骞嘆道:“我知道,我們兩家仇深似海;我也知道,是我爺爺害死了你父親。我并不敢盼望與你重修舊誼。但我千辛萬苦趕來,想見你一面都不可得。究竟我們曾共患難……”

沈瑄道:“你自己做了什麽,該知道這裏人人欲得你而誅之。你還不快走,休怪我不曾幫過你。”

蔣靈骞道:“我猜他們會恨我,沒想到你也如此。”她沉默了一會兒,婉聲道,“我今後再也不會來,再也見不到你了。我什麽都不要,只見你一面就走。請你出來,好不好?”

沈瑄道:“算,算了吧。”

“噗”的一聲,蔣靈骞從竹枝上墜了下來,搖搖晃晃的幾乎站立不住。她倚在一竿竹子上,渾身顫抖,叫道:“沈瑄,你好——我死了,也要讓你後悔一輩子!”

就在這時,竹林外傳來吳劍知冷酷而憤懑的聲音:“小妖女,你總算又上門來了。”

蔣靈骞回頭一看,一群洞庭派的弟子已團團聚集在這個小竹林的外面,每個人都長劍出鞘,嚴陣以待。吳劍知夫婦并肩立在前面,死死盯住她。蔣靈骞大聲笑道:“三醉宮主人親自出來迎客,這天大的禮數,真真折殺我了!”話音未落,身子一飄,已昂然落到了竹林外的空地上。洞庭派的弟子慌忙站成一圈,把她圍在當中,看似淩亂,其實暗藏劍陣。

吳劍知道:“君山三醉宮是什麽地方?你竟敢帶劍闖入,膽子也忒大了!”外人上君山不得攜帶兵刃,這原是多少年的規矩。

蔣靈骞道:“咦,我們兩家這麽大的仇,你不知道麽?我以為不帶劍就上三醉宮來,才是吃了豹子膽呢。”

吳夫人早就忍耐不住,挺劍而上道:“劍知,讓我先料理了這個小妖女!”

吳劍知“唔”了一聲。本來蔣靈骞比他們低了一輩,似乎應當派晚輩的洞庭弟子先出戰才是。但他知道蔣靈骞年紀雖小,卻劍法高明,自己門中的弟子,恐怕沒有一個接得上她十招。不得已讓夫人出手,替子報仇,也算說的過去。他看見葉清塵出來了,遂遠遠揖道:“葉大俠替我們尋來了仇人。這番大德,老夫先謝過了!”

葉清塵還想說明蔣靈骞是自己來找沈瑄的,這邊吳夫人就已經和蔣靈骞交上了手。吳夫人的劍法端莊娴靜,好整以暇,頗有名門淑女的風範。可是這樣一來,恰恰為輕靈跳脫的蔣靈骞所制約。戰了幾十個回合,吳夫人只見到蔣靈骞像燕子一樣穿來穿去,眼花缭亂。她那種穩重的劍法,本來是憑借內功的驅馳管住對手的。但清絕劍實在太亮也太快,只見一道明晃晃的青光在自己頭頂一閃,饒是她身經百戰,也禁不住駭得目瞪口呆。卻見清絕劍在她頭頂挽了一個漂亮的劍花,劍光收處,青絲紛紛揚揚落了一地。原來吳夫人的頭發被蔣靈骞削了一大片下來。吳夫人驚魂甫定,忙忙跳開去。她知道這一招已是蔣靈骞手下留情,否則取了她首級都可以。可是當這門中這麽些弟子的面,被人劈開發髻弄得披頭散發,實在面子掃地。吳夫人想到這裏,更是氣憤填膺。只是她敗都敗了,不能再出手。

吳劍知看見夫人敗下,也暗暗駭異,拱手上前道:“好劍法,老夫來領教領教!”

蔣靈骞別過臉去,兩眼朝天道:“好主意!你們洞庭派人才濟濟,一個一個的輪番上,總有累死我的時候。”

吳劍知暗叫慚愧,掌門夫人尚勝不了一個晚輩少女,以洞庭派的規矩,就該放她下山,沒有再戰一場的道理。但是殺子之仇,痛徹肺腑,豈能把大仇人當面放過了!他只得道:“老夫和你比這最後一場!”

其實他也知道,倘若他這一場輸了,洞庭派也沒有人可以出戰了,他總不好意思求葉清塵出手。

蔣靈骞放了吳夫人一馬,沒想到吳劍知還要糾纏,大怒道:“你們好不講道理!什麽洞庭君子山,一群假仁假義厚顏無恥的僞君子!”

吳劍知涵養雖好,臉上也不免微微變色。他尚自恃身份,沒有拿劍,只從地上撿了一根竹枝,當胸一平,旋即急刺蔣靈骞的命門要穴。蔣靈骞面露不屑,一招“一夜飛渡鏡湖月”,“呼”的一聲從他頭頂掠過,劍尖點向吳劍知的右肩。吳劍知不慌不忙蹲身一旋,竹枝刷的一指,點向蔣靈骞的咽喉。這一招穩中出奇,本是殺手。不料招數尚未使老,蔣靈骞手中清絕劍閃電一般地連劃三道,劍光過後,竹枝被削斷三截,落在地上。眼看下一劍就削到手腕了,吳劍知不得不連退三步。

蔣靈骞停下來,冷笑道:“吳大掌門,你要真想殺我,還是用真劍吧!否則我不跟你比。”

吳劍知怒叫道:“好!好!本來就要你性命,就讓你死在本門鎮山寶劍之下!”旁邊一個弟子跨上一步,呈上一柄黑黝黝的古劍,吳劍知拔劍出鞘,幽光瑩瑩。這正是洞庭派歷代掌門的佩劍“枯木龍吟”,是沈醉留給三醉宮至高無上的寶物。

“舅舅,你們不要打了。”

吳劍知擡眼一看,沈瑄已經從竹林裏走了出來,顯得神思恍惚。吳劍知暗道:“這孩子好不曉事,這時來說這種話!”嘴上卻說:“瑄兒,這裏沒有你的事,站遠些看着。”沈瑄說不出話來。蔣靈骞和吳夫人生死相搏,他看得清清楚楚,緊張得渾身冷汗,也不知道心裏希望誰勝。可是蔣靈骞終于削了吳夫人的頭發,他居然有如釋重負的感覺。他可實在受不了看着蔣靈骞和吳劍知再打一場了。

可是蔣靈骞聽見他的聲音,又是生氣又是失望,心道:“好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他們打起來了,居然直到現在才出來說句話,而且說了跟沒說似的。到了這個地步,還能善罷麽?你既然決意向着他們,就犯不着來說這種話!”她也不回頭看一眼沈瑄,擡起手臂,清絕劍直指吳劍知前額:“出招吧!”

吳劍知身為洞庭派掌門,畢竟不是浪得虛名。方才蔣靈骞一招得勝,實屬僥幸。這一點,蔣靈骞也知道。可是在她心裏,早就存了必死的念頭,不料今日又被沈瑄拒絕,實在心灰意冷。只覺得天地萬物,居然都是如此的無情可恨。所以向洞庭派宣戰,實在是負氣而為。本來兩派就有宿仇,索性殺個痛快,拼着葬身君山罷了。

她豁了出去,手上便一劍快似一劍地使出來,極盡天臺劍法“明劍”、“寒劍”詭奇迅捷的長處,也不管吳劍知的攻守,只求殺他個手忙腳亂,措手不及。吳劍知沒有料到她一上來就全是殺手,招招狠辣,一時倒拿她沒辦法,只得收住鋒芒,穩穩地守住自己的陣地。一時間只看見蔣靈骞一忽兒似飛鳥輕靈,一忽兒如險峰奇崛,圍着吳劍知團團轉,吳劍知卻守得密不透風,一劍也沒讓她攻入。

“大師伯當心了。”

樂秀寧聽見這邊喧鬧,趕了過來,看見竟是這兩人動手,也忍不住在邊兒上驚呼。蔣靈骞瞥了一眼,看見她忽然出現在這裏,心中一動。

吳劍知究竟是身經百戰的名家,幾十招之後,漸漸地發出威力來。原來那炳“枯木龍吟”劍并不像清絕劍一般輕盈鋒利,卻是極重極沉,鋒芒不露。內功練到爐火純青的人用這把劍,有如磁石在手,力大無窮。洞庭劍法看似潇灑随和,其實用這把重劍使将出來,才是劍氣縱橫,達到了至高的境界。蔣靈骞的清絕劍被“枯木龍吟”擋了幾下,只覺得被他緊粘不棄,氣喘籲籲,漸漸地變不過招來,眼看就落到了下風。沈瑄看在一邊,忍不住“啊”的慘呼一聲。

蔣靈骞聽見他這一聲,心中一震,頓時有了力氣,咬咬牙拿出拼命的招數來,仗着絕頂輕功,又周旋了十幾招。忽然靈機一動,想起了廬山上偷聽盧澹心的話,她的爺爺當初把“夢游劍法”一招接一招的連使一遍,戰勝了沈瑄的父親沈彬。她自己剛才也用過夢游劍法的招數,但可不是連成一氣的。如果連用,或者真有奇效?雖然吳劍知比起當年的沈彬差不了多少,而她只怕遠不如爺爺的功力,但這是她惟一的機會了。她閉上眼睛,大喝一聲:“海客談瀛洲!”頓時變招,不管吳劍知出什麽招數,自顧自地練起來。

吳劍知知道“夢游劍法”,不覺心驚。原來這劍法端的是詭奇異常,游刃有餘。而一招一招連在一起,氣勢連綿,更是匪夷所思,無中生有。蔣靈骞生怕被吳劍知的“枯木龍吟”粘住,于是腳底如飛,将一套劍法快到了極致。吳劍知這時幾乎連她的衣襟都難以沾到。只看見一柄劍猶如神龍戲水,飛虹盤空,指東打西,指南打北,身形疾轉,匝地銀光,頓時四面八方,都是蔣靈骞的影子。

吳夫人看見丈夫漸漸不支,心急如焚,也顧不了什麽武林規矩了,就要上前助戰,回頭看見樂秀寧出來了,卻呼道:“去照顧下瑄兒,你們倆別被這妖女傷了。”

蔣靈骞這套劍法快要使完,已到了“世間行樂亦如此”,眼看吳劍知就要被逼得棄劍,忽然聽見吳夫人講話,便禁不住朝沈瑄望了一眼。一望之下,喪魂落魄,幾乎渾身都軟倒了,跟着一招“古來萬事東流水”,本來是淩空帶劍,傾瀉而下,浩氣十足,可以将對手逼得卧倒的。她卻只是斜斜地一劃,劍風慢得連自己的衣袖都帶不起來。

原來她看見樂秀寧挨在沈瑄身邊,兩人并肩站在一起!

這一剎那間,蔣靈骞的心裏已轉過了一百個念頭。當初她和沈瑄在太湖上分別,何嘗不是宛轉傷心?但是她既不忍讓爺爺失望,更因為深知她和沈瑄力量單薄,絕不能和湯家抗衡,她不想害了沈瑄。然而分別之後,又不能不漸生悔意,有了逃婚的心思。好不容易有了脫身機會,又在廬山上遇見沈瑄,以為事情終于可諧,盧澹心那一番話卻如一瓢雪水,澆得她心冷如冰。沈瑄既然說不能“愧對先人”,絕望之中,她只得跟湯慕龍走了。但是和沈瑄一樣,千般慧劍難斬一縷心魔,何況她終究不是甘心屈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