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解語倩芙蓉
沈瑄點了範定風身上最後一處大穴,看着他倒在柱子旁邊,遂問道:“範公子,你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敗麽?”範定風怒道:“敗就敗了,要殺要剮随你的便!堂堂丈夫,豈能受你這無行浪子的侮辱!”旁人也覺沈瑄得理不饒人,行止殊不磊落。
沈瑄道:“在下決不辱真正的大丈夫。只是想告訴你,你不是洞庭弟子,練不成《江海不系舟》。”範定風側過臉去:“我不懂你在說什麽。”
《江海不系舟》作為當年煙霞主人沈醉遺留下的絕世秘笈,曾引起了多少武林風波。老一輩的武師無不心馳神往,此刻聽見沈醉的孫子提起,一下子大殿裏都鴉雀無聲。
沈瑄轉過身,将左手一送,那金印平平飛出,落在錢世駿面前的茶幾上,顫都沒顫一下。錢世駿心想:這一手內功也當世罕有了,幸虧他是友非敵。當下收了印連聲笑道:“多謝。”
沈瑄又道:“練不成《江海不系舟》的不止你一個。吳越王妃練不成,就将屍毒練在掌上,一時橫行天下,但終不免覆亡的下場。想不到你也用了這法子。只是五步金環蛇毒雖然厲害,比起屍毒來還差了一截。你使用這樣的毒掌,前途不會比吳越王妃更好。何況,你那一本《江海不系舟》還是……”還是假的,沈瑄說到這裏,忽然停住,他不能當着這麽多人承認,洞庭派兩代人為之流血喪命的是一本假書。
“誰說我練的是《江海不系舟》,你以為你們洞庭派有一本破書,別人就那麽稀罕?”範定風急了。
就在這時,洗凡劍在範定風胸前掠過。肌膚未損,衣襟卻被劃開了,掉下一本黃黃的冊子來。劍尖一挑,冊子落進沈瑄手裏。
“範定風,你不能不承認吧?”沈瑄道。周圍的人誰也聽不懂他倆在說什麽,只是盯着沈瑄手裏的“武功秘笈”。
“我跟你沒有多大冤仇,”沈瑄緩緩道,“但你素行不義,害我同門,竊我經書。所以今日我不能放過你……”
“師弟,你幹什麽!”樂秀寧忍不住驚叫起來。那本黃黃的冊子捏在沈瑄手裏,已成了一張張碎片,蝴蝶般飛散開。沈瑄自然知道這是僞書,而且是害了多少人屈死的僞書,心裏郁悶,順手就捏碎了。旁人卻不這麽想,曹止萍第一個按捺不住撲了上去,一張一張搶了起來。“住手!”樂秀寧一劍刺向曹止萍,把她手裏的紙劈成兩半。老太太頓時吓呆了。
衆人知道洞庭派這師姐弟兩人武功了得,一時不敢造次,緊緊盯着。
沈瑄嘆道:“你們不必搶,書是假的。”樂秀寧心思轉得快,恍然大悟,沖着曹止萍冷笑:“若是真的,怎會讓你們搶得到。這麽簡單的道理,都想不明白麽?”
“沈公子。”
這一刻間,大家的注意力全在那僞書的碎片上,竟無一人發覺又進來兩個人。一個是丐幫的曹長老,一個是範定風的妻子宋飛雨。
範定風身受重傷,見此二人,一時羞憤欲死,忽然想到:曹長老一向不似韋長老圓滑,此時惟有靠他了。遂大聲沖錢世駿道:“錢世駿,為了幫你坐上現在這個位子,幾年來我們丐幫出了多少力,流了多少血。你如此待我,忘恩負義!”錢世駿道:“範兄确實幫了小弟不少忙……”
“但是,”樂秀寧截口道,旁人看她身為下屬,公然打斷錢世駿講話,都覺詫異,錢世駿卻像沒事人似的,“王爺雖欠了丐幫兄弟的大恩大義,卻沒欠金陵範家的情,更沒欠南唐皇帝的情!”
曹長老聞言,只有長嘆一聲:“公子,事到如今,你就看淡些吧。當初你為了給南唐皇帝争天下,讓我們丐幫弟兄出生入死,本來就有違武林道義。老幫主早就叫我勸你,你不聽,屬下的弟兄們也……”範定風知道已經徹底完了,閉上眼叫道:“好!好!”
宋飛雨走到沈瑄面前,忽然跪下。沈瑄吓了一跳,趕快拉她起來。
範定風叫道:“師妹,我死則死耳,不要向這小子求情!”宋飛雨恨恨道:“呸,你以為我是為你求情麽?昨晚你、你……你害了我妹妹一生!我爹哪有你這樣的徒弟,我哪有你這樣的丈夫!你等着金陵的皇帝老兒救你好了。”說着說着,眼淚又掉了下來。
沈瑄頗感尴尬:“宋夫人,你有什麽話就說吧。”宋飛雨道:“昨天晚上,沈公子救了我小妹……大恩不言謝。可是我想求沈公子好人做到底。”沈瑄微微一笑。
宋飛雨泣道:“小妹受了重傷,公子你也看見了。她、她還是個年輕姑娘,将來可怎麽辦?公子你是醫藥世家,妙手回春,天下聞名。請公子再救小妹一次。”沈瑄道:“令妹面容已毀,難以恢複。除非給她再做一張面皮。這個卻難,搞不好有性命之憂。”
“我家與公子從來談不上什麽交情,反而,反而有些宿怨。此時厚顏相求,萬不得已。公子你大人大量,哪怕看在你死去的那個朋友面上……”宋飛雨雙膝一軟,又要跪下,這一次卻被曹長老攔住了。
丐幫中人這幾年飛揚跋扈,沈瑄雖然不念舊惡,對他們也殊無好感。可他見不來宋飛雨這樣求他,也确實同情宋飛天,遂道:“我答應就是。明日就去貴幫,為宋二姑娘看看傷勢,你看如何?”
曹長老老淚縱橫:“二姑娘是老幫主的掌珠,沈公子這次救了她,就是我們丐幫上下的大恩人,請受老叫花子一拜!”“拜卻不必了!”沈瑄只好又拉住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曹老前輩,在下不敢居功,卻還有個不情之請。”曹長老慨然道:“公子只管講!”
沈瑄道:“季如藍季姑娘是我代先父收的隔世弟子,那日在天目山上,她失手傷了貴幫一位香主。能否請長老高擡貴手,放過她?”
此話一出,曹長老卻遲疑起來。季如藍下毒逼死了張香主,可不算一件小事。丐幫上下起了公憤,誓為張香主報仇。沈瑄雖然救了宋二姑娘,也無法憑他一句話便消解這筆冤賬。
沈瑄也料到他難以應承,遂道:“我這師妹年紀小,做事欠分寸,原是她的不是。但她是個沒有武功的弱女子,你們向她尋仇,未免不太合适。我知道,此事由我而起,說來怪她不得。不如把這筆賬,記在我頭上。你們要為那張香主報仇,就找我好了。”
曹長老面上一陣紅一陣白。其實以張香主中傷沈瑄的那些惡言惡語,落在哪一位江湖中人耳朵裏,都不會放過他。只是那時,大家都覺得沈瑄是個武功低微的無名小卒,而且多半已和蔣靈骞雙雙斃命,所以肆無忌憚。沈瑄此時自己認下,除了維護季如藍,是不是也對丐幫幫衆的污蔑表示不滿?可是,他于丐幫有恩,不能找他報複,而且眼下以沈瑄的武功,在丐幫裏根本沒人能夠找他報複。
“怪只怪老張,說話太傷人。唉……”曹長老嘆了口氣,毅然道,“沈公子,我答應你,這樁恩怨從此揭過不提。我立刻通知本幫幫衆,再不可向季姑娘尋仇滋事。”沈瑄道:“曹長老一言九鼎,晚輩多謝了。”
他的心裏,卻也是一聲長嘆,原來這個世界上,并沒有道義可言。從前中傷你的人,也會跪下來求你。只要武功好了,什麽都能解決。
地上散落着撕碎的《江海不系舟》,樂秀寧似有不甘,撿了一片遞給沈瑄:“你看這是真是假?”
當然是假的,沈瑄背得全文,與紙上的字句全然不同。可是……他盯着紙片上手抄的筆跡,如此眼熟,不禁愕然。
夜裏沈瑄又失眠了。自從三年前蔣靈骞死後,他就有時睡不好覺,只是盯着床頭的孤燈,窗外的星河,點點滴滴回想過去種種情事。思緒一起,便欲罷不能。有時幾乎都忘了她早已死去,總覺得似乎她還在某處等待,似乎天一亮,自己就可以上路去找她。
不過今晚卻有辦法解脫,他披衣起來,把殘燈挑亮,細細構想明天如何給宋飛天治那張燒壞的臉。
只能從她的身上另取一塊皮膚,把燒壞的面皮換下,取皮之處也須縫合另長。新皮不一定能長好,其間可能潰爛脫落,病人可能發熱而死。就算換得成功,這番苦楚也不是常人能受的。
正想着,窗棂上“咯吱”一聲響,探進一個頭來,面如蓮萼。
“師弟,能找你談談麽?”來的是樂秀寧。
沈瑄出了門去,兩人并肩坐在院子裏的臺階上。天已快亮了,微霜凄凄,宿鳥啼鳴,天邊泛出淺淺的白色。
沈瑄道:“你就是不來,我也會去找你的。”“什麽意思?”樂秀寧臉上仍帶着溫和親切的笑容。
沈瑄道:“你們把範定風怎樣了?”“還能怎樣,請丐幫的人送他回金陵呗!你傷他很重,一段時間內,他不能再嚣張了。”樂秀寧微笑道。
沈瑄道:“我以為你會殺了他。”樂秀寧輕松道:“那可不能。其實這人虛僞狠毒,我恨他要死。不過做人總要有餘地,事事做絕,可不跟吳越王妃一樣了。”沈瑄也笑了:“畢竟是阿秀姐姐。”
樂秀寧含笑道:“師弟,你今日對付範定風的那一手劍法,高明得緊啊!”沈瑄道:“那就是當年在葫蘆灣發現的那本樂譜上記載的劍法。阿秀姐姐,你不也練過麽?”樂秀寧眼光閃閃爍爍,含糊道:“是麽?”
“阿秀姐姐,若不嫌唐突,我可否直言?那一套劍法,你使得不太對,與原來的劍意相去甚遠。樂譜中不曾記有心法,我想是你在練習時,自己揣摩的。”
樂秀寧心存愧疚,只得微微點頭。那《五湖煙霞引》本是極其高深的劍法,當年樂秀寧卻說平庸無奇,不叫沈瑄好好練,後來還是蔣靈骞道出其中奧妙。其實樂秀寧一開始就知道這是絕世武功,一直悄悄練習,她武功遠勝往昔,便是得益于此。但《五湖煙霞引》的內功心法,卻是記在《江海不系舟》中,樂秀寧無緣省得。她自己揣摩推敲,最後雖然用了那些精妙絕倫的招式,從劍意上看卻自成狠辣兇險一派,與原來劍法的流轉如意、剛柔相濟大不一樣,功力上當然也低了一籌。所以沈瑄一開始,還看不出“何先生”練的也是《五湖煙霞引》,後來才瞧出來歷,也就漸漸明白了前後的關竅。
樂秀寧瞧着沈瑄道:“那麽師弟,這套劍法想來你是練得很好了?”沈瑄沒有回答,兩眼望着遠處。他在猶豫,說還是不說呢?終于,他開口道:“阿秀姐姐,離兒的地圖是你拿的吧,後來給了錢世駿。”樂秀寧心中一震,什麽也沒有瞞過他!
她不禁立起身來,冷笑道:“你什麽時候想到的?”
沈瑄低下頭,從地上揪起幾根枯黃的草葉:“很簡單,離兒給錢世駿的只是一張簡單的草圖。錢世駿最後卻有了原圖,只能是你給他的。”
“你要怎樣,捉賊麽?喊冤麽?”樂秀寧突然激動起來,“她那時失憶了,拿着這寶貴的機密有什麽用!我替她收着不好麽?這東西本也不是她的,她用不着,我卻用得着,靠了這張地圖,我幫助九王爺登上王位。總比她……總比她強!”
沈瑄輕輕扯着那草葉,一根根順開,緩緩道:“你說得不錯,離兒是不太在意那地圖的,有與沒有都一樣。只是當時我問你,你不該騙我。更不該……更不該嫁禍于她!”
樂秀寧停住腳步,秀眉緊鎖,面色發白:“你說我嫁禍于她?”沈瑄道:“是你用沾了毒液的繡骨金針殺死了吳霆。繡骨金針之所以為天臺派的絕技,是因為它無毒也可以殺人。但那時我們不知道,以為既名為繡骨金針,必然出自離兒之手。其實那個時候,她沒有可能殺吳霆。”
樂秀寧冷笑道:“那麽我就有可能殺吳霆?”沈瑄道:“本來你和吳霆……我說什麽也想不到兇手是你。直到今天傍晚,你對我舅舅下手。”
沈瑄說得輕描淡寫,卻一針刺到真相。樂秀寧轉過臉來盯着他,面容陰森得可怕:“你那時就認出了我?哼,幸虧你在關鍵時刻猶豫了一下,否則我早就命喪黃泉啦。我是不是還應當感激你手下留情?”沈瑄道:“不是的。我直到晚上,才在大殿上認出你。”
在含玄子的山莊裏,沈瑄發現蒙面人使的是《五湖煙霞引》劍法。當“何先生”在大殿上再度出手,從前的種種懸案,也就真相大白了。
“你和我舅舅有仇,當然不會放過吳霆。你和你父親‘弈仙’一樣,精通各種暗器,原不難用一根毒針殺人。早在我們住在葫蘆灣的時候,你手裏就留了離兒的四枚繡骨金針。”
“是啊,這是天臺派的獨門絕活,可惜我不會用。真正的繡骨金針是要用天臺派陰寒的內力催發的。這針裏面是銀的,面上鍍了金,傳冷極快。中針之人不是感到中毒,而是被針上的奇寒灌入經脈,有可能在剎那間被活活凍死,也有可能只是一時封住穴道——這全憑發針之人在針上附了多少內功。能夠做到随心所欲,便是繡骨金針比尋常毒針高明的地方。然而這門功夫很難練成,不但要有深厚的天臺內功為底,還要懂得如何将內力催發到針尖上,控制內力的大小。我曾經下力氣研究過,還是練不成。後來想,其實何必這樣麻煩,在針上敷了見血封喉的毒藥,豈不幹淨省事!”這想法倒和吳越王妃一樣,沈瑄暗忖。
“你現在什麽都知道了,去告訴你舅舅吧。”樂秀寧冷然道。
“我自然會告訴他。當初你使得大家都以為是離兒殺了吳霆,令她成了洞庭派不共戴天的仇敵。那時我也這麽想,結果悔恨到現在。”
樂秀寧冷笑道:“算了吧師弟,你除了蔣靈骞就不會想想別的麽?為什麽不問問,我和吳劍知父子作對的原因。”
沈瑄默然。說到吳劍知,他就覺得那是一個深藏在迷霧裏,永遠看不清的人。一方面,他是和藹慈祥的長輩,為人恬退隐忍,品行方正。可另一方面,他身上纏繞着數不清的謎題。
譬如那本撕碎的《江海不系舟》,沈瑄沒見過吳越王妃的筆跡,也能一眼看出,那不是她在天臺山上僞造的那一本。那些龍飛鳳舞的書法,他太熟悉了——當年在三醉宮裏吳劍知那間四壁寫滿字的房間裏,他不知研習過多少回,燒成灰都認得。聯想到從前,明明葉清塵已經告訴吳劍知,經書落在範家,吳劍知也不過問,也不追取。原來,範家盜走的這書,還是他從吳越王妃的僞書那抄來的。那麽看來,他早就知道,這一版的《江海不系舟》是僞書!可憐衆人皆被隐瞞。他這樣做是為了什麽?
而吳越王妃當年僞造的那一本《江海不系舟》,又落入了哪個貪練武功秘笈的人手裏呢?
“我當然想問。”沈瑄道。樂秀寧坐在了欄杆上,嘆息一聲:“你想問,我也懶得說了。我陷害蔣姑娘,暗殺吳霆,行刺掌門人,真是血債累累。如今被你揭發幹淨了,你就清理門戶吧!”
沈瑄嘆道:“阿秀姐姐,你明知我不會那樣做。”
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天色越來越亮了,清涼的晨風一絲絲鑽入襟懷,聽得見露水滑落草葉的聲音。這麽多年來,在沈瑄的心目中,樂秀寧一直是一個溫柔端莊、善解人意的姐姐,如同骨肉至親一般。可是一天之內,他突然發現這個姐姐的另一副面目,居然是計謀,是欺騙。他心裏的失望、落寞又向誰去說呢?樂秀寧自幼颠沛流離,身世凄涼,也許她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吧。他又怎麽能傷害她呢?
“你還肯叫我姐姐。這些事情,你心裏知道就罷了,又何必對我說?這些年不管怎樣,我始終是對你好的。你不說這些,我們便還是好姐弟;你一說出來,什麽都完了。”
沈瑄嘆道:“明明知道,卻裝作不知,這可太難了。”
“你會放過我麽?”樂秀寧走到沈瑄面前,眼光又恢複了精明和警惕。
沈瑄搖搖頭。樂秀寧知道,那意思是他也想不明白。
“我心裏存了很多疑惑,很想問問你。本門的事,你知道的比我多。”
樂秀寧笑道:“是不是我說了,你就不再找我麻煩?師弟,你的武功勝過我,我可怕你的很。”沈瑄苦笑一聲:“好吧,你告訴我你所知道的。從前的事,我不再追究。不過,不過你還要答應我,無論你和舅舅有什麽仇,都不要再行刺他了。他的妻子兒女都離開了他,已經很慘啦。”
“我知道他很慘。還是你心好,”樂秀寧釋然道,“那就照你說的吧。今晚之後,我也不再見你。”沈瑄也不知這種條件交換,到底對不對。可是今後不必與樂秀寧為敵,對他而言實是種解脫。
他的第一個問題卻是:“你怎麽會對吳霆下手?”
“他是個好人,我也不想那樣。可是我私闖碧蕪齋,已被他看見。我求他不要聲張,他不肯,眼神裏那麽恨我。那時我的《五湖煙霞引》尚未練成,倘若讓他父親知道,我就死定了。”
“你去碧蕪齋,是為了那本《江海不系舟》吧?”
“不錯,找了半天都找不到。其實都是為了那本書,所有的事都是由那本書引起。倘若師祖當年不留下它,天下就太平了。”
沈瑄道:“當年我派從蔣聽松處盜回此書,想來是真的?”
“千真萬确!”樂秀寧臉上露出譏諷的笑容,沈瑄雖早就想到過,心裏仍是一涼,“當年就是我爹爹帶了一個徒弟上天臺山,盜回了這本書。這件事并沒有瞞着同門,據說吳劍知私下不同意。但爹爹還是去了,想來得到了掌門的默許——也就是你父親。本來也是,我派秘笈怎可落入他人手!我爹爹一向心思機巧,百無一失。沒想到那徒弟失了手,被赤城老怪發現。你知道你父親怎麽死的?”
“盧真人對我說過。”沈瑄道。樂秀寧道:“盧真人究竟是外人,講不了很細。爹爹曾把當年的情形對我細細說過。其實那時候,你父親也不是非死不可!”沈瑄瞪大了眼睛。
“早先的時候,你父親和你舅舅吳劍知同門學藝,兩人最是要好。吳劍知的父親,也就是你的外祖父,與師祖是既是通家之好,又是刎頸之交。你外祖父死得很早,孤兒寡母都由師祖照料。所以吳劍知對你父親,就像親兄弟一樣。”
“這些事我都知道。”沈瑄道。沈瑄的母親也正是因為這一層關系,才與他父親結缡。
“可是到了你父母成親的時候,這種關系卻起了微妙的變化。”
“為什麽?”沈瑄奇道。
樂秀寧暧昧道:“我說了你可別怪。因為你父母的感情不合。”
“怎麽會呢?”沈瑄一片茫然,從小的印象裏,父親是一個潇灑出塵的謙謙君子,母親是一個清豔無雙的溫雅淑女,正是所謂天造地設的一雙璧人。而且兩人又是青梅竹馬,怎會感情不合?他細細回想小時候的情形,似乎真的很少見父母在一起。後來在葫蘆灣,也不記得母親什麽時候思念過父親。難道說,父母竟然不是想像中的恩愛夫妻?
“只聽說,你父親不喜歡你母親。可想見吳劍知為了妹妹,難免會和你父親産生嫌隙。當時你父親要自盡,自然有很多人勸。可是你舅舅吳劍知卻一句也不勸,非但不勸,幾乎是慫恿。似乎你父親不死,洞庭派就真的翻不了身。”沈瑄駭然。
“師弟,你可能覺得我挑撥離間。沒辦法,我對吳劍知的看法,實在太壞。”樂秀寧憤然道,“你還不知道我為什麽恨他吧。因為他殺死了我的父親,而且是借刀殺人。你父親死後,他就以盜竊經書、辱沒師門為名,把我父親趕出三醉宮。非但如此,他還硬說我爹爹偷回經書時,調換了一本,逼他交出真本來。可我爹爹實在是把拿到的《江海不系舟》,原原本本給了兩個師兄,根本沒有藏匿什麽!可是這種話傳到江湖上,我爹爹可就慘啦。為了這莫須有的劍法,不知道爹爹和多少人生死相搏過。有黑道上的大盜,也有自居名門正派的俠客,他們都想搶奪‘煙霞主人留下的絕世武功’。我母親早死,從七歲起,我就跟着爹爹東躲西藏,颠沛流離,從來沒有在一個地方連着住上三個月,更別說有什麽家。所謂調換經書,分明是吳劍知栽贓陷害我爹爹,想讓他枉死在江湖中。”
“我爹爹躲了十四年,果然沒有逃脫,死在了吳越王妃手裏。也就是那時我遇見了你。我不恨吳越王妃,只恨布下局謀的人,無論爹爹死在誰手裏,都只須向吳劍知報仇。”
沈瑄聽見這個故事,隐隐覺得有些不對:“可事實上,留在三醉宮碧蕪齋的《江海不系舟》,的确是假的。”
“直到今天你說,我才知道。其實到底是真是假,是爹爹一生想弄明白的。他一直叮囑我,要查清此事。我一直猜想那是真的,只不過是吳劍知找借口,排擠我爹爹。所以,我才會到碧蕪齋去偷那本書。想不到那本書早就不在那裏了,更想不到那書果然是假的,吳霆死得好冤!”
沈瑄道:“奇怪的是,真的《江海不系舟》,早就到了吳越王妃手裏,為什麽她也要追殺你爹爹?”樂秀寧道:“掩人耳目,讓別人決不會想到經書在她那裏。再說當年下手的人是她的屬下桑挺。也許王妃并沒有下這個命令,不過是桑挺自己要邀功。不過,雖然三醉宮的書是假的,我仍然不認為,自己錯怪了吳劍知。”
“為什麽?”沈瑄道,其實他心裏也有些想到了。樂秀寧道:“你沒看見,那假書是手抄本。上面的字跡我認得,正出自吳劍知之手!所以說,那本假書并不是我爹偷回的,而是吳劍知自己造的!”樂秀寧十分肯定地道,“不管真的《江海不系舟》在哪裏,他僞造經書,目的只有一個,還是陷害我爹爹。”
沈瑄道:“可是舅舅為什麽想殺三師叔?總要有個理由吧。”樂秀寧道:“你父親死了,我爹爹死了,洞庭派就是他的天下,所有的武功秘笈就歸了他一個人。”“我想沒那麽簡單!”沈瑄皺眉道。
“也許吧。可是我相信,真兇,往往就是最後得了好處的那個人。這裏面還有多少撲朔迷離的地方,也許永遠沒人說得清楚。那時我也想過,倘若劍法真的存在,我爹和吳劍知之間,很可能就只是誤會一場。但我恨了他十幾年,想不恨都難。洞庭派這些恩怨糾葛,剪不斷,理還亂。不過現在,我再也不用管這些事了。既然答應你不再尋仇,吳劍知便和我沒了關系。你若有心,自己将來慢慢再看吧!”
沈瑄低頭默想着,手中的草葉打了一個結,又打一個結,眼前似乎又漾起了那漂滿一個洞庭的浩浩血泊。
樂秀寧靠在廊柱上,悠悠道:“我早對你說過,江湖險惡。”
沈瑄忽然道:“差點忘了,阿秀姐姐,你知不知道澹臺樹然?”“澹臺樹然?”樂秀寧眼睛一亮,“那是前輩裏的傳奇人物啊!爹爹說起過,‘潇湘神劍,澹臺樹然’,當時的天下第一劍客,可惜死得早。”
沈瑄道:“那是我們的四師叔。”“不會吧?爹爹沒說啊。”樂秀寧顯然聞所未聞,沈瑄只得作罷,兩人又是無語。
遠山村落裏,雞叫第三遍了。樂秀寧站起身來:“師弟,我走啦。”沈瑄想到從此以後要和她形同陌路,心裏一陣傷感,一時說不出話來。
樂秀寧走到門邊,躊躇一下,忽然回頭道:“師弟,你不想知道我為什麽要嫁禍蔣靈骞麽?”
樂秀寧望着天邊一縷縷紅霞,燦若芙蕖:“小時第一次到錢塘,西湖裏的荷花開得真美。爹爹剛要采一朵最漂亮的給我,追我們的人就來了,于是就錯過了。第二年再到錢塘,花季已過,一無所得。這時我見路邊一個小姑娘手裏,卻捧着一朵明豔照人的荷花。那時忽然覺得好委屈,再不喜歡那些荷花。我喜歡的東西,便不許別人碰,碰過就不要了。”
天亮以後,沈瑄背了藥箱,找到丐幫安營的地方。
“沈公子,卻勞你白跑一趟。”曹長老一臉歉然無奈,“宋二姑娘走啦。”沈瑄愕然。
曹長老道:“昨天夜裏,二姑娘給她姐姐留了封信,就不辭而別。說是不用醫治啦。她要去北方,到玉門關外找她的師父,再也不見從前的熟人啦。倒是多謝公子的好意。”
“她的師父是……”沈瑄問。曹長老嘆道:“一個老尼姑,長年住在敦煌的石窟裏,看守經卷。”
宋飛雨撩開簾子進來:“剛剛錢世駿登基啦,用了原來的名字,叫什麽錢俶。韋長老和他那一班人封官受賞,看來不會回去了。”
曹長老不住搖頭,經過這一場劇變,丐幫內部損兵折将、四分五裂,力量幾乎削弱了一大半,不知幾時才能中興了。
宋飛雨斜着眼望着沈瑄:“沈公子知道麽,你那位師姐封了王妃啦!錢世駿當着百官的面,把吳越王妃的金印,授給了她。”
沈瑄心想,如今西湖十裏,三秋的荷花都歸了她。不知她心裏,又會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