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1)

還鄉恰是中秋月圓的前一日。小舟破開蒙蒙的晨霧,煙波浩渺的洞庭湖中心慢慢露出碧色蒼蒼的君山島。碼頭上倚立着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殷殷望着平靜的湖面。

上次回君山島,還是三年前。現今吳霆遇害身亡,樂秀寧遠嫁吳越,吳夫人病故,就連小丫頭青梅亦不知去了何處。家人仆役漸漸散去,三醉宮空空蕩蕩,如大海中孤涼的一葉棄舟。

“舅舅安好。”此情此景,沈瑄竟也說不出別的話來,胸中萬般疑惑不解,也只好暫且按下。

接任掌門的話頭,吳劍知卻也沒重提起。只是引了他回宮,備下酒飯接風,又一一問詢起別後這半年的事。

沈瑄忍耐不住,先說起了在無根島重遇蔣靈骞的事。吳劍知聽聞,一下子怔住了,臉上白了白,半晌沒說話。這樣的變故自然也落到沈瑄眼中。

“這是好事。”吳劍知沉吟良久,終于道,“你二人磨難多年,總算修得正果,這是好事。她為何沒有和你一同回來?”沈瑄便将原因說了。

“蔣姑娘慢一步過來也好,我們便有時間細細準備婚禮。你倆就在三醉宮完婚,我來出面請人,這就發帖子。婚事一定要隆重。”

沈瑄苦笑道:“舅舅不必費心。我和蔣姑娘不打算……”吳劍知打斷他:“瑄兒,你和蔣姑娘算起來都是我的師侄輩。你們的父母都不在了,我自當操辦此事,不能讓江湖上的人,再說你們的閑話。這也算我們洞庭派對蔣姑娘的一個交代。”舅舅的話也頗有道理,沈瑄不好反駁,心想等離兒回來再看她的意思。

轉瞬間便拟好名單,請下的客人不太多,卻都是武林中有分量的前輩,包括廬山、武夷、鏡湖各派的一些長老,多是吳劍知和沈彬的舊友世交。名單末尾寫着“葉清塵”三字,沈瑄心有所動。

吳劍知道:“你來晚了,重陽節葉大俠還是在這過的,前幾日才走。”

那麽,必定是去赴無根島之約了。想到葉清塵和印月苦盡甘來,又想到自己将來漫長的日子,亦有幸福在彼方守候,覺得這世間多少還是有些微溫暖的。

夜晚,甥舅二人坐在燈下,一張一張書寫請柬,彼此沉默不言。

吳劍知的書法依然漂亮,但執筆的手卻在燈影下不住顫抖。當日樂秀寧刺殺他所留下的傷,應該還遠遠沒有恢複。想到這些,沈瑄已是什麽都不想再追問了。

夜闌人靜,仿佛風暴前的湖面。安寧的空氣中甚至有些恬美的氣息。

半夜裏不知怎麽,沈瑄忽然一驚而起,額頭上全是冷汗。

碧天如水,雁過輕雲,更鼓拖着長長的三聲響。三醉宮的深處隐約傳來一些低語,待要細聽時,卻又飄得遠了。沈瑄覺得奇怪,這三醉宮門戶蕭條,已經沒什麽人住了。是誰在竊竊私語呢?凝神細聽,發現聲音是從吳劍知的書房裏傳出的。他心中一凜,悄悄披衣起來,向書房走去。

“我不同意。”“四師弟死得早,他留下的獨生女兒,我們本就應當多加照顧才是。從前那些恩恩怨怨……”“那是自然。但瑄兒娶她不宜。”

“我勸你看開些。瑄兒不娶她,也決不會要別人。你難道忍心誤了他一輩子?”不知吳劍知是在勸說誰,這人為什麽要對他的婚事發表意見。沈瑄覺得那聲音似乎在那裏聽見過,卻又想不起來。

那人似乎在考慮吳劍知的話,一時默默無言。

過了一會兒,吳劍知輕聲道:“不能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那是什麽滋味!你也知道的。”那人“哼”了一聲,忽然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經書是假的?”吳劍知好像是愣住了,半晌不語。

“你明明知道是假的,居然還認認真真抄了一份留在碧蕪齋,讓我帶走什麽‘真本’。你怎可以這樣?你不知道練假經書有什麽後果麽!”那人埋怨道,聲音雖大,卻明顯中氣不足。

吳劍知緩緩道:“真正的《江海不系舟》,師父臨終前讓我看過一次。所以經書一偷回來我就知道是假的。這可能是天臺派的圈套,也可能是別有差錯。我曾經懷疑是三師弟掉了包,後來才知道錯怪了他。但不管怎樣,當時我們動手偷書,已是大錯特錯了,還有什麽可說。”

“我就知道,你給我假書,是為了懲罰我。可是……”

“我可以明白告訴你,在偷書這件事上,我是大師兄,當初沒有勸住你們,事後當然也沒資格懲罰。但是……我之所以‘只是’這樣對你,因為你是恩師的兒子。”

是爹爹,爹爹還活着!沈瑄的心都快從胸腔裏跳出來。他不假思索地沖了上去,一把推開書房的門。

屋裏的兩個人看見他突然闖入,都吓了一跳,吃驚地瞪着門口。然而沈瑄的表情更是驚奇,他分明看見燈下坐着的那人,是天臺山的老僧枯葉!

半晌,吳劍知方才苦笑道:“瑄兒,我急着叫你回來,是因為你父親回來了,他想看看你。”沈瑄不敢相信。這個衰朽憔悴的老僧,難道真是自己的父親,記憶中那風采翩然的洞庭君子麽?他緊緊盯着那張被風刀霜劍刻滿的老臉,發現他眼角中漾出了點點慈淚。

“爹爹!”他撲了過去,抱住沈彬的膝頭,失聲痛哭起來。沈彬輕撫着愛子的頭發:“本來不想讓你知道,只打算躲在屋子裏偷偷看你一眼就好,不想還是被你發現。”沈瑄拭去淚水,擡頭道:“爹爹,當時你流了那麽多血,那麽多……後來是怎麽得救了?”

沈彬凄然一笑:“你不知道閉穴之法麽?內功深厚的人,當一刀插下去的時候,及時把穴道閉上,就不會流多少血,将來還可以再活過來。當然,如果那一刀插進心髒,就止不住血,誰也救不了。當時我身上流出的血,是假的……”“假的……”沈瑄默默搖頭,那充斥了整個童年記憶、漂滿了整個浩瀚洞庭的鮮血,原來是假的。

“那時我被逼自盡,就用了這個法子。但這是不可告人的,在江湖上,‘沈彬’已經沒了。我只好毀了面容,剃度為僧,四處流浪。”

沈瑄聽了這故事,心裏像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說不出。從前對父親的種種幻想一下被擊得粉碎,連渣滓也沖得幹幹淨淨。只剩下眼前凋零的現實。他望着父親垂垂衰老的面容,只是道:“爹爹,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忽然,他心中一動,想起一件事,心裏一陣陣發涼。

沈彬又道:“今日我們父子二人總算見了一面,我也無憾了。明日我就動身回天臺山,不再來了。”沈瑄顫抖着聲音問:“爹爹,你知道‘碧血毒’吧?”沈彬淡然一笑:“蔣聽松是我殺的。”

“什麽!”吳劍知吓了一跳,“師弟,你把蔣聽松也殺了?”

沈瑄緩緩站起,他的心已沉淪到極點,絕望到極點:“難道真有這樣深的仇恨麽?”沈彬道:“倒不是為了仇恨。本來,蔣聽松逼我自盡。我上天臺山去就是想伺機報仇……不過後來,我發現他也是個傷心人,也就算了,從此住在山裏,采藥行醫,了此殘生。我可想不到你也和天臺派扯上瓜葛,竟找到山上來。那天我早看出你受了重傷,又留你不住。實在放心不下,只好到赤城山看看。赤城老怪果然對你動手,那小姑娘又離得太遠。我要救你性命,手頭又沒兵器,只好撿了你的劍,從樹叢後偷襲老怪。”原來父親是為了救自己。那天蔣聽松神志發狂,如非受襲身死,自己也就死。想到這裏,沈瑄更加難受。

沈彬道:“如果我身上還有武功,本來也不會用‘碧血毒’。但蔣聽松讓我們偷走的是一本假的《江海不系舟》。我練了之後,全身武功盡失。不是自己及時設法治療,連命也送掉了——所以你可想見我多恨他,但即便如此,我也不是存心殺他……我自知對他不住,後來又上赤城山,把他好好安葬了。”吳劍知在一旁聽着,心裏焦慮,不住看着沈瑄臉上的神情。沈瑄心裏卻只有一件事,他如何向離兒交代呢?如果離兒要為她的爺爺報仇,他要怎麽辦?

沈彬也看出他的痛苦:“我當時也來不及想,這會妨礙你的婚事。你的未婚妻子若要報仇,就讓她來殺我,你別和她計較……”

“爹爹!”沈瑄重又跪在父親面前。

月亮斜斜挂在西天。天亮之前,沈瑄恍恍惚惚走出,也不知該向哪邊去。他的那間院子裏盈盈亮着一盞寒燈。燈前有素影搖曳。走近一看,不是離兒是誰?

怎麽這麽快?沈瑄腦子裏只有這麽幾個字。為何這麽快,就到了最後審判的時刻。

“瑄哥哥!”蔣靈骞站在門口招呼他,表情恬靜。他不想讓離兒看見自己慌亂的眼,一手扇滅燈燭,拉着她回到屋裏。

稍稍理清思路,他開口道:“葉大哥和印月師父會了?”“嗯……”蔣靈骞笑了笑,沒有說旁的話。

“不是還沒到中秋麽?”他有些奇怪。的确,明日才是中秋。難道是還沒見面,那麽為什麽……

蔣靈骞卻說起別的話:“我看你的被子還是熱的。你怎麽睡到半夜跑出去了?”沈瑄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平定一些:“我有些熱。”

蔣靈骞摸了摸他的額頭,果然覺得很燙,有些驚慌:“你沒事吧?”沈瑄笑道:“不用怕,睡一覺就好了。”

她的笑靥如夜色中碧桃花開。他雖覺甜美,雖也在笑。可是父親的臉、蔣聽松的臉、離兒的臉在腦海裏幻來幻去,走馬燈一樣。

要不要對離兒說呢?說了以後,是求她原諒,還是聽任她去向父親尋仇?她的心裏,又會怎樣想?他心裏亂成一團。

“瑄哥哥?”蔣靈骞推了推沈瑄,“我特意跑來,是有件事一定要問清楚。”沈瑄的心沉了沉。

“本來是不能說的,但是——”蔣靈骞似乎也感到難以啓齒,甚至不知不覺中往後退了幾步,“但是我覺得不能瞞你——剛才那和尚是誰?”沈瑄大驚。

“你去偷聽吳劍知講話,我和姑姑也跟在後面看了。跟你舅舅在一起的那和尚是誰?怎麽以前沒見過。”

沈瑄一驚:“你沒聽到我們說什麽嗎?”

“聽不清。只是看了一眼,姑姑就拖着我走了——那和尚到底是誰?”

“枯葉和尚麽……”那不是他自己的聲音,卻像是別人在替他說,“一個朋友,舅舅的朋友。”

“只是朋友麽?”蔣靈骞喃喃道,“那就好了。”

“你說的姑姑,又是誰?”沈瑄忽然想起。

“就是印月師父。”

沈瑄不覺打了個寒戰:“她是你姑姑?”

蔣靈骞道:“沒錯的,原來她就是我那個失蹤多年的姑姑澹臺煙然。”

“你怎麽能肯定……”沈瑄實在無法置信。

“因為她知道我父母的很多事情。她還知道我本來的名字是湘靈。她吃了你的藥,漸漸把過往事情全都想了起來,一一告訴了我。所以,我們也不等葉大俠了,趕快到洞庭湖來……來報仇。”

聽見“報仇”兩字,沈瑄的心又是一沉:“報誰的仇?”

“報我爹爹的仇——也就是她親兄長。”

她來為澹臺樹然報仇。沈瑄心裏忽然升起一絲僥幸,她急着為父親報仇,爺爺的事或者暫時顧及不到吧?将來再向她慢慢解釋,事情還有回轉的餘地。畢竟,父親殺蔣聽松,是出于無奈,而蔣聽松從前也深深傷害過父親。

離兒卻沒有看出他心中的百般糾結,只是絮絮道:“你知道麽?我爹爹在廬山遇難時,姑姑也在場,當時她只是個十六歲的女孩子。她把當年的情形,都告訴我了。”她的聲音漸漸發澀,緊緊抓住了沈瑄的手,“爹爹臨死之前,救下了姑姑和我的性命。可是姑姑卻救不了我。那大惡人本來要殺我,卻被爺爺趕來。他來不及便擄走了姑姑,逼她吃下了孟婆柳。姑姑失了憶,當然永遠不會揭發他,更不能向他尋仇。”

“那麽,她知道大惡人是誰了?”沈瑄問道。蔣靈骞道:“姑姑知道的。可她又不說那人究竟是誰。姑姑很兇,我猜不透她的心思。她好像……不知道姑姑跟那人是什麽關系,似乎很微妙。”蔣靈骞用腳踢着地上的石塊。

“那個人……不會是舅舅吧?”

“不,”蔣靈骞說,“就是你說的那個枯葉和尚。”

沈瑄居然淡淡道:“是麽?”

“當然。”

“你和你姑姑,其實就是為了找他來的?”

“是的。姑姑說,仇人多半應該在洞庭湖,所以帶我過來指人。剛才看見他,姑姑已經認定了。姑姑恨之入骨,不願意提他的名字身份。我放心不下,就先來問你,那枯葉和尚是你的什麽人。既然只是舅舅的朋友,我可就不管了。”

他的心情忽然平靜了,也許是絕望到了極處,反而有了思考的空間。他伸出顫抖的手,替離兒理了理紛亂的發:“确定是他的話,什麽時候下手?”

蔣靈骞的目光一寒:“馬上。”

“嗯。”沈瑄淡淡應承着。

蔣靈骞又問:“你不攔我?”

“你應當報仇,我為什麽攔你?”沈瑄淡淡道,“你姑姑沒有對你說過,枯葉和尚原來是什麽人麽?”

“姑姑沒有說。姑姑只是講,這人的面貌雖然這些年變了許多。只不過,他就是死了燒成灰,姑姑也認得。”沈瑄的腦海中,再度浮起印月那張酷似離兒,卻蒼白冷淡的臉,忽然覺得……她美麗得如此可怕!

“那你姑姑現在在哪?”

“我怕你舅舅不依不饒。而姑姑沒有武功,所以……我好容易說服了她,讓她先回岳陽。一切由我來就夠了!”沈瑄笑了笑,将她攬入懷中,盡量壓抑着自己內心的戰栗,只是擁緊了她。

如果時間可以停止,如果流水可以結成冰山……但是一輪白日已從湖上冉冉升起,冷風中的落葉蕭蕭而下,寒鴉暗渡,白鳥輕掠,蒼蒼湖面下震蕩着巨大的暗湧。一切都已無可挽回,早已無可挽回。

“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下?”他忽然說,“奔波了一夜,眼圈都烏了。”

蔣靈骞進屋躺下。他坐在廊下,盯着青白的天幕,慢慢想自己的心事。

為什麽最後會是父親,殺死了澹臺樹然?本來這聽着不可思議,可是現在,他覺得很明白。樂秀寧說過,真兇就是最後得了好處的那個人。如果不是半路殺出了蔣聽松,澹臺樹然一死,《江海不系舟》自然非父親莫屬。父親不願眼看爺爺的遺物落入這仆人出身、放浪不羁的小師弟之手,就聯合了天臺派七弟子,暗殺澹臺樹然。他甚至也明白了,為什麽母親會帶他和璎璎遠走他鄉,會不允許他學武功。母親一定知道父親欠了太多的血債,故而要求兒女們遠遠避開江湖風波。

現在離兒還不知道,枯葉——她的殺父仇人,就是自己的父親,或者應該告訴她?是懇求她放過老弱的父親麽?一旦離兒知道真相,他們兩人就徹底完了。這往後一生一世的分離和痛苦,又如何承擔呢?為什麽每次得到片刻相聚的歡娛,就要以更深重的仇恨和苦難為代價,這是天意麽?不如不告訴她,這樣痛苦的抉擇,留給自己一個人吧。

不告訴她,她當然會去找父親報仇。父親毫無武功,當然會被她一劍刺死。自己呢?總不能袖手旁觀。這一個晚上,他突然發現自己原來視若天人的父親,江湖上人人敬仰的醫仙,有着如此陰暗的心靈。但這些終究抹不去父親眼裏慈愛的柔光,抹不去血脈相連的感情,他怎能置之不理?

那麽保護父親,和離兒比武?離兒傳承了天下第一劍客的劍法,且不說他未必比得過,真的劍刃相向時,他又怎麽忍心傷她?

“現在只能這樣了。”他暗暗想。

微白的晨曦慢慢爬上窗棂,映着湘妃竹修長的剪影在窗紙上搖曳,仿佛顧影自憐的佳人。沈瑄看看枕邊的離兒睡得正甜,嘴角還挂着笑意。他忍不住俯下身去,吻了又吻,然後悄悄下床,朝沈彬的廂房走去。

天早已大亮,蔣靈骞立在三醉宮門前的湖岸上,默默等候。清絕劍在她腰間晃來晃去,一如心情一樣搖擺不定。她也不是第一次殺人了,卻從來沒有這樣激動和焦急過。也許,因為這實在是,血海深仇啊!

似乎等了半生那樣漫長,一葉小船終于從洞庭湖深處漂來。船上走下一個垂垂老僧。蔣靈骞遲疑一下,走上去道:“請教和尚法號?”老僧合十道:“貧僧枯葉。”

蔣靈骞暗想,方才她已放出信號,想來姑姑很快就要到了。可惜瑄哥哥自己不肯來。她冷笑道:“你知道我是誰?”沈彬搖搖頭,端詳一下對方,覺得面目熟悉,忽然驚道:“莫非是……”

“難為你還記得幹過的虧心事!”蔣靈骞不願有差池,細細問,“二十年前在廬山,是你殺死了潇湘神劍,還給他的妹子下了藥。對不對?”

沈彬閉目不答,半晌方道:“果然,報應這麽快就來了。你這麽像煙然,一定就是四師弟的女兒。”蔣靈骞怒道:“不錯,今日便是你得報之期。趕快拔出兵刃來,免得有人說我殺手無寸鐵之人。”沈彬苦笑道:“我早就武功盡失,拿什麽還手!你就一劍刺死我,我怎會有半句怨言。”

蔣靈骞半信半疑,抽出清絕劍,一寸一寸向沈彬胸前刺去。她自恃武功高強,如果沈彬搞什麽鬼,當能夠應付。忽然,她的劍停了下來:“我還要問一句,你出家以前叫什麽名字?是幹什麽的?”沈彬嘆道:“出家人四大皆空,哪裏還問從前是誰?我便告訴你,對你也沒好處。”

蔣靈骞冷笑道:“你不說,我就舍不得殺你麽?”清絕劍又寸寸前進,抵住沈彬胸前重穴。沈彬還是一動不動坐以待斃,看來真的不會武功。

蔣靈骞忽然覺得失落,刻骨銘心的深仇難道就這樣輕易解決了?然而她不願多想,早早了斷這一切吧!

她清嘯一聲,忽然劍鋒收回,空中一掃,似乎九山回雲,蒼茫無邊。一片清涼之中跳出一道閃閃劍光,輕靈凄厲,指向人心中最熾熱的那一點。

沈彬躲閃幾步,終于被刺中。他搖晃幾下,倒在地上,清絕劍穿胸而過,仍插在身上。蔣靈骞靜靜等他呻吟而死,心裏有莫名的恐懼。

忽然間,僧帽滑下,露出一頭黑發。

“站住,事到如今你還想逃跑!”一個尖利的女聲憤怒地呵斥。

沈彬訝異地回頭:“我沒逃跑……”是兒子約他今早到君山後山談話,為什麽等來的這個人,卻是……“阿煙……是你?我罪孽累累,行将就木。臨終前居然還能見你一面,可謂幸甚!”

澹臺煙然道:“你有臉說這種話?你下得毒手,把我扔在荒島上二十年,整整二十年……”沈彬叫道:“我是萬不得已。我情願你忘了我,也不願你恨我。你知道我心裏面……”

澹臺煙然怒道:“住口!你以為我會相信?當初你為了讨好你的父親,抛棄了我這個從小服侍你的地位卑微的丫頭。什麽青梅竹馬,什麽山盟海誓,吳家小姐一進門,你就恨不得我和哥哥立刻離開你們家,永遠別回來!”

“你錯了,阿煙。我知道你心裏有怨。可是以我妻子和我家的關系,我怎能拒婚,父親怎會寬恕!你說我婚後趕你走,更是冤枉。當時我費盡心思,要永遠留你在身邊。是你的哥哥非要帶你走,是他不願啊!你走了以後,我天天想念你。我雖然和她有了兩個孩子,可從沒有喜歡過她。”

澹臺煙然似乎心動,沉默一會兒,忽道:“你以為這樣說,我會高興麽?你傷害的不止我一個,還有吳小姐!我們兩個人都被你害了一生!告訴你,我的心裏面對你現在只有憎恨!我可一輩子忘不了:你一面口口聲聲說愛我,一面謀殺我哥哥,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沈彬自嘲道:“我的确是個禽獸。你動手吧!你早就說過要為哥哥報仇的。”澹臺煙然驕傲地笑了:“我好不容易活到今天,當然要為哥哥報仇。不過動手的人,應當是那個從你的魔掌中逃出的孩子。”

沈彬忽然感到一陣恐懼,那個孩子是澹臺樹然的女兒,也就是瑄兒的未婚妻子,那是瑄兒“非她莫屬”的人,怎麽能……“你告訴她了?”他的牙關“咯咯”作響。“當然!我對她說殺父仇人是一個叫枯葉的和尚。她今早帶信來,說找到了‘枯葉’,所以我趕來,想親眼看你遭報應的一刻。”

沈彬悲憤道:“你要我的性命,給你就是。你怎麽可以讓蔣靈骞殺我!你怎麽這樣狠心!你、你、你不但要我的命,也害了我的瑄兒啊!”澹臺煙然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種徹骨的寒冷:“不錯,這正是我的打算。”

沈彬一把抓住她纖瘦的手腕,卻顫抖着說不出話來。澹臺煙然牽了牽嘴角,笑道:“我早就想過了。沈彬,你靠着大師兄的縱容,多活了二十年。當初的洞庭醫仙如今成了連武功都沒有的老和尚,死何足惜!可是我知道,你雖然讨厭吳小姐,對兩個孩子卻是骨肉連心。我要讓你最疼愛的兒子目睹這樣的一幕:自己的未婚妻殺死自己的父親——就像我當年,眼睜睜看着你殺害我惟一的哥哥。我要讓他承受終生的痛苦,讓他生不如死。這對于你來說,應該是最嚴厲的懲罰吧?”

“阿煙……”沈彬幾乎沒有再說下去的力氣,“我求求你……你怎麽變成這個樣子!”澹臺煙然道:“若不是你兒子有恩于我,我要連他一起殺掉!你是不是從未想到過,有朝一日我會比你還狠?”沈彬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好,就算我兒子必須為我的罪過付出代價。難道你就不為自己的親侄女想想?你這樣做,連她的幸福也一并毀了!”

澹臺煙然道:“怨不得我,天下男人那麽多,她為什麽偏偏喜歡你的兒子!你以為我很在意蔣靈骞的感受麽?她雖然是哥哥的女兒,可不過是蔣明珠那妖女所生,更是哥哥的敵人赤城老怪一手撫養長大。如果她不為哥哥報仇,我一樣視她為仇敵!”

沈彬絕望了,狂笑道:“我的阿煙天真得像洞庭湖蓮花上的露水,是什麽讓清露變成了血水,讓善良變成了刻毒?”澹臺煙然悠悠回答:“是孟婆柳啊,你不……”忽然,她臉色驟變,“你,你幹什麽!”她激動至極,忘記了自己的一只手還在沈彬掌心,那只手已變成藍黑色。

“我雖然沒有武功,可還是‘洞庭醫仙’!”沈彬瞧着自己手中的碧血毒,慢慢滲入澹臺煙然的身體裏。

澹臺煙然的呼吸急促起來,緊緊盯着沈彬,滿眼怨毒。沈彬緩緩流淚:“阿煙,我的确愛你,卻不得不兩番對你下手。為了瑄兒,還有你哥哥的女兒,不如所有的罪過都由我一人承擔……反正你已不會原諒我了……”

澹臺煙然只剩下一口氣,臉上神情變得越來越淡漠:“你不該現在就殺了我,我還……”某一刻她忽然想起葉清塵,忽然想知道他在哪裏,但是一切都已來不及了。她還沒想明白,就已失去了呼吸。

沈彬放下澹臺煙然的屍體,一雙手還在劇烈顫抖着。他已預感到将要發生的事。“快,趕快……”他抖了抖袈裟,拼命奔跑。他要找到那女孩子,他要以“枯葉和尚”的身份在她面前自盡,用自己的死,把這一切都淹沒過去。

倘若那頂僧帽不滑下,蔣靈骞不會發現眼前這“枯葉和尚”是個假冒的。她驚慌不已地俯身查看,鮮血從插着清絕劍的傷口不斷噴出,沖到他的臉上。那張臉變得古怪起來,她伸手去抹,便露出裏面的真面目。

“為什麽?你為什麽?”她心碎地叫道。“離兒……”沈瑄的聲音微弱,“他……你的仇人,就是我父親。”

蔣靈骞呆望着他,說不出話——看着沈瑄的臉越來越白,她的腦子也空白起來,只是拼命搖頭:“那你也不用替他去死,你叫我怎麽辦?”

猛然,她抽出沈瑄腰間的洗凡劍,向自己頸中橫去。沈瑄大吃一驚,卻來不及捉她手腕。他忽然站起,拔下胸前的清絕劍,向洗凡格去。

兩把劍上都用盡全力。一擊之下,一青一白兩道玉龍,夾着沖天的血光騰空而起,遠遠墜進洞庭湖深處。

蔣靈骞抱着沈瑄,“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沈瑄笑道:“傻丫頭,我不會死的。我哪有那麽傻,真的讓你一劍砍死我?”蔣靈骞不解地擡頭。

“我用了閉穴之法,你這一劍刺我不死。只要運功調養,就可以恢複。我本來希望,讓你誤以為一劍刺死仇人,這段冤仇就可以化解……離兒,我其實是在騙你,你,你能原諒我麽?”

蔣靈骞只是流淚。她見沈瑄衣襟下不斷有鮮血滴出,急着想給他包紮。

“不用。”沈瑄推開她的手,“讓我自己回房去,閉關幾日就好了。你可千萬別來看,別來打擾我。将來,也別責怪自己……”他擡起腳,一步一步挪回三醉宮。

蔣靈骞呆呆看他走遠,竟然想不起要去攙扶他。

走到朗吟亭,沈瑄終于倒下了。他也不知受傷之後哪來的力量,支持自己走出了離兒的視線。只是他心裏很清楚,這種力量不會再有了。閉穴的方法的确可以免于一死,但那一劍,不能刺在心髒上。他以為自己的心,肯定能躲過那一劍。不料偏偏躲不過,這就是命中注定麽?

離兒那飄灑的一劍“且放白鹿青崖間”,令他的心碎了,幾乎感覺不到疼,只見如注的鮮血染在呂洞賓的石碑上。他只希望離兒不會……他把清絕劍從胸中拔出時,熱血噴薄而出,只好用袈裟掩住。

石碑上劍舞一般的字跡,越來越模糊……

蔣靈骞頹然倒在湖岸邊,有很多很多事她還不明白,她要好好想想。

然而是仇是情,她根本無法去想,只覺得頭疼得厲害,看見許多許多的流星在湖面上飛舞。終于,她想了起來:“瑄哥哥……”她站也站不穩,踉踉跄跄的,草叢裏不知什麽東西濕漉漉的,令她滑倒,登時暈厥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蔣靈骞醒了過來,手掌觸到草叢裏,又熱、又黏、又濕。她下意識擡起手來看,只見自己雪白的手心沾滿了觸目的紅。這麽多的血,原來全都藏在草裏面,讓她看不見。一片,又一片。

他說“将來,也別責怪自己……”

大攤大攤的紅,散發着甜甜的血腥味,一直漫延到湖水裏,直到浩浩蕩蕩的八百裏洞庭全是這血的顏色,一重重逼到眼前。

“我……殺了他!”

三天後,沈瑄終于醒來,卻是躺在自己的床上。床邊一張殷切注視的面孔:“璎璎?”他又看了看,真的是,“璎璎!”

璎璎很是興奮:“哥哥你可醒了,快,快起來!”沈瑄有些奇怪,然而他試着坐起,竟發現自己全然恢複了。難道只是又做了個夢?

璎璎道:“你快一點吧,舅舅等了你幾天了!”沈瑄發現她眼中泫然有淚,也來不及問詢,急急跟她走到三醉宮正廳裏。

正廳中空蕩蕩的,只有吳劍知在掌門的座椅上,正襟危坐:“你醒了,”他擡起疲憊不堪的眼睛,“我還真擔心自己等不到……”“舅舅!”沈瑄驚呼道,他一眼就看出,吳劍知生命垂危,只是吊着最後一口氣而已。“舅舅你怎麽了?”“沒什麽,人老了……”吳劍知微微笑道。

沈瑄忽然明白了,吳劍知的症狀分明是妄動真氣、功力散盡所致。離兒那一劍刺在心髒上,并不是絕對無藥可救,只不過要另一個高手耗盡全身功力療傷。為他,吳劍知賠上了性命。

“舅舅……”沈瑄聲音哽咽。吳劍知道:“本來就是行将就木的老頭子,死何足惜?”嘆了一聲,又道,“洞庭弟子沈瑄聽令:自即日起,接任本派掌門。”沈瑄低着頭問:“舅舅,那些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全都知道?”吳劍知道:“是的。你父親的事情,我一直都知道。但我受師門恩惠極深,不忍心加害先師惟一的兒子,更不能因此讓本門蒙羞,所以一直隐忍不提,也不想讓晚輩知道。只是作為懲罰,讓你父親隐姓埋名,拿走假的經書,希望四師弟地下不致太怨我。想不到我委曲求全幾十年,終究紙包不住火,反而害了你們!瑄兒,你也不可太埋怨你父親。他,他已然……在前日,服毒自盡了,屍首還停在外面。”沈瑄呆住了。

吳劍知撫着他的頭頂:“你不要太難過,他去的時候,很從容。善惡只在一念間,人孰無過。譬如我這一輩子,雖然如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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