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不存在的昙華林31號
再次遇見劉小軍,是十多天後的星期三。我在食堂吃完飯,夾着一本小說往教室走。就在路上,一個熟悉的人迎面而來。老遠我就在注意他,但一時想不起來這個人到底在哪裏見過。直到走近,發現他也正在看我,才猛然想起,他就是劉小軍。從臉上的表情看,他似乎也認出了我就是那個把他從箱子裏放出來的人。他露出了笑容。
“你好。”他說。
“你好。”我看了看他手裏拎着的塑料袋,“你怎麽到這兒來了?”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說:“我來工作的。”
“還在推銷洗發水?”
“那個早就不幹了,現在改成沐浴露了,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小玩意。”
“哦。”怪不得會到學校裏來,以前還住在寝室的時候,也碰見過一兩次這樣的推銷員,以女生宿舍居多,主要是化妝品、護理用品一類。
“你就在這兒上學啊?”
“嗯。我正要去教室。”
“吃飯了嗎?”
“吃過了。”
“那,有空出來玩吧。”他笑笑。
“好啊。周末怎麽樣?我沒課。”
他愣了一下,随即又露出微笑,說:“好,沒問題,你有我電話吧?”
“有,你名片還在我這兒。沒換手機?”
“沒換。那就周末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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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說完,我們就各自接着走各自的路。一切都正合我意,我想。原本就想找他的,沒想到這麽巧,居然在學校碰見了。
周末,我和劉小軍在學校門口的佐治城見了面。他身穿灰色西服,紮一條有三道斜紋的藍色領帶。襯衣也是藍色的,比領帶略淺。見他穿得這麽正式,我有點驚訝。前兩次見到他,一次是穿不合時宜的皮衣,一次是穿夾克。見我奇怪地看他,他解釋道,是因為今天才在公司開過會,所以才穿成這樣。說着,他脫下西服外套,只剩一件襯衣,又說,這樣好多了吧。我點點頭,說好多了。
我們叫了茶和咖啡,稍晚一點又喝起酒來。起先不過是閑聊,等到兩個人都不再生疏的時候,我找了一個機會,切入了正題。當時我們正在聊他推銷過的各種産品,還有一些好玩的事,感覺聊得差不多,中間停頓了一小會兒的時候,我說:“對了,有件事我一直挺好奇的,之前想問,又怕你不告訴我。”
“什麽事啊?”
“就是,你怎麽會到箱子裏去的。”
“我就知道你要問這個。”他無奈地笑笑,“當時約我周末見面,也是為了這個吧?”
我有點不好意思地承認,“确實有這個原因。不過目的性也沒那麽強。比如,你不告訴我也沒什麽。”
“幹嗎那麽想知道?”
我想了想,“好奇吧。”
“這個理由不夠充分。”
“還有……開那個公司的人,是我男朋友。”他驚訝地看了我一眼,又沉默了一會兒,說:“好吧,既然這樣,說說也沒什麽。”
“謝謝。”我說。
“其實……我在箱子裏待了有兩個月。”
“兩個月?”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兩個月一直睡在那箱子裏?”
“嗯。那天我回到家裏才知道的,已經是五月份了。我還以為是三月初,回家打開電視,一看時間吓了我一跳。”
我想起那時他穿着皮衣。
“怪不得當時你穿着皮衣。”我說。
“是啊,衣服也是證明。我也想過有那樣的可能,就是,這兩個月我并不是一直待在箱子裏,而是做了些什麽,但我自己不知道,只是記憶保留在三月初而已。不過這種想法也太不現實了,再說也沒什麽證據,所以後來也就沒想了,就覺得,我大概是在箱子裏整整待了兩個月,不知道靠什麽才得以生存下來。”
“那……你記得的最後一件事是什麽?”
“就是當時我跟你說的,我在推銷洗發水。”
“在昙華林?”
然而,他竟搖了搖頭。
“不是。我在江漢路的一戶人家推銷洗發水。”
“那你怎麽會出現在昙華林呢?”
“這我也想不通。但要說到昙華林31號,我是去過的。”
不知為什麽,我的心跳開始加快起來。
“你去過昙華林?”
“那是大學剛畢業的時候,也就是前年的事。我在一家公司當推銷員,培訓的時候按照公司的安排,去了昙華林。去之前就聽說那地方很不吉利,死過幾戶人家,而且都是出的意外,有的是被電死的,有的上了吊,還有的被火車軋死,屍體都找不到……”
我沉默了一陣。
“我小姨原來也住在昙華林,她就是被火車軋死的。”
他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看着我:“不會吧,有這麽巧的事?”
“嗯。”我微微地點了點頭,“你接着說吧。”
“反正,從公司同事那裏聽了不少關于昙華林的事。不過我當時沒怎麽在意,害怕就更談不上了。我總覺得,什麽鬼啊神啊都是人編出來的。所以那天在昙華林,我也根本沒注意時間,在一戶人家耽誤太久,出來時已經天黑了。但是經理布置的任務還沒有完成,一共要跑二十戶人家,當時只跑了十九戶,還剩下最後一家。本來也可以馬虎過關的,随便編點資料就行了,不過那會兒剛參加工作,做什麽事都要認真,所以盡管天黑了,我還是敲開了一戶人家的門。那就是……昙華林31號。”
劉小軍拿着煙的手有點微微顫抖,他端起酒來喝了一口,又接着講下去。
“選擇昙華林31號的原因,只是因為我出來的時候,看了一眼街邊的幾戶人家,發現只有這家沒有聲音,只是亮着燈,燈光也很微弱。按照先前的經驗,我想這戶人家裏大概只有一個人,往往這種情況推銷起來會比較容易。加上這家人的窗口又晾着一件女式外套,屋裏住的肯定是個女人,所以我就去敲了門。但我敲了很久也聽不見動靜,本來都準備放棄了,剛轉身走了兩步,門突然打開了。一個女人站在門裏,看不清長得什麽樣子,只聽見她問我,你找誰?我連忙說我是公司做促銷的,可以免費試試我們的洗發水。當然,後面還有一大套推銷的說辭。她在門裏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進來吧。
“到了屋裏,我才發現,原來是個挺漂亮的女人,還有一頭長發,就是看起來病恹恹的,臉色蒼白,走起路來也有點僵硬。一進屋我就誇她漂亮,說她頭發長得好。但是她卻說,她已經很久沒有洗頭發了。我連忙就說,那我幫你洗吧,正好可以試試我們公司的洗發水。她說好,你洗吧。我就打來開水,又讓她坐在椅子上,洗的時候自然又不停地誇她頭發好。不過話說回來,她的頭發又軟又亮,根本不像很長時間沒洗頭發的人。但我當時也沒想太多,只顧着推銷産品。洗完以後,我又幫她吹幹,梳好,正要拿鏡子給她的時候,她卻拒絕了,她說不用照鏡子了,你的洗發水我買一瓶吧。我很高興,準備拿産品出來的時候,她卻要求我幫她做一件事情。”
“那是什麽?”我忍不住問了一句。
“她想讓我帶她去青山區。我很奇怪,問她為什麽。她說有急事要去那邊,但是現在天又晚了,她一個人不敢出門,所以想讓我陪她去一下,坐出租車的錢由她出。我想了一下,青山區那個地方很偏僻,送她到那裏的時候就已經太晚了,再說她畢竟還是個陌生人,又是這麽奇怪的要求,所以我就沒有答應,說我還要回公司報告,時間上已經快來不及了。她嘆了口氣,說,你是拒絕我的第五個人。”
“那是什麽意思?”
“我不知道,當時不好意思多問,匆匆忙忙地就離開了。洗發水也沒賣給她。”
“後來呢?”
“後來也沒發生什麽。事情就是這樣的。我在那家公司幹了三個多月,就辭職到另一家公司工作了。直到三月初。不過,我一直在想,如果說三月初那會兒,和我去昙華林的這件事有什麽共同點的話,那只有一個,就是……”
“洗發水。”
“是。三月初的時候,我到那戶人家推銷的,也是洗發水。”
“那戶人家,是什麽樣子的?”
“我反複地想了想,沒什麽特別。當時給我開門的是一個家庭主婦,在江漢路。她長得什麽樣子我現在都記不太清楚了。哦,對了,倒是也有點不太一樣的,就是,當時她給我開門的時候,我看見她的頭發是盤在腦後的。我說讓她試試我們公司的洗發水,她就把頭發放下來。那頭發很驚人,居然有……大概一米五那麽長,總之是從頭頂一直拖到腳跟。”
“這麽長的頭發?”
“是啊,我也很驚訝,而且當時心裏還暗暗叫苦,這麽長的頭發,要洗到什麽時候啊?不過也只好洗了。頭發很幹枯,又很多,幾乎把臉盆都塞滿了。我當時看着就覺得有點不舒服。洗起來也很費力氣。但我還是洗得很仔細,就在我很專心地一縷一縷洗着頭發的時候,就……也不知道是睡着了,還是暈過去了,反正醒來時就已經在箱子裏了。當時發生了什麽也一點都不記得。”
我想象劉小軍一縷一縷洗着那人的頭發。那麽長的頭發,就算是正常情況下,恐怕多少也有點暈吧。
“不過,”劉小軍說,“當時你把我放走了,就沒人找你的麻煩嗎?”
“沒有。”我搖搖頭,但并不打算告訴他,高覽和那個送貨員當時的反應。
“哦,對了,剛才你說那個開公司的人是你的男朋友。他怎麽會有這麽奇怪的公司。”
“嗯。對了,你知道你是要被送到什麽地方去嗎?”
“不知道。什麽地方?”
“另一家快遞公司,在深圳。”我說,“從這點上倒像是一個玩笑了。一直把你裝在箱子裏,送來送去。”
“呵呵,”他終于笑了,“那倒是。”
“後來你就沒想過再去昙華林看看?”我問他。
“沒去。哪敢去。”沉默了一會兒,他又說,“不過我總覺得這事還沒完。”
我的感覺也是這樣。這事還沒完,而打斷了它的人,就是我。
這天我睡了一個好覺,早上起來時只覺得精力充沛,正适合去做點冒險的事。下午上完課,我給高覽打了一個電話,告訴他晚上我要和同學一起出去,就不一起吃飯了。高覽說好。
我獨自在學校食堂吃完晚飯。然後坐在校門口旁的草地上等待天黑。大約七點,天徹底地黑了下來。我走到學校門口,攔下一輛出租車,藍色。
我對司機說,去昙華林。
那地方離學校有一段距離,但并不算遠。
不論哪裏都是那麽的黑。厚厚的,一層一層塗抹上去的黑。
我把臉貼在車窗玻璃上,靜靜注視着這樣的黑暗。黑暗是平面的,平展得不可思議,好像用快刀将并不具體的物質一片片薄薄切開的切面,奇妙地忽遠忽近。街邊的建築越走越少,後來只剩下低矮絕不超過五層的建築,也有兩層的。地面上的一切無不聳着肩膀,在黑暗中屏息斂氣。
我沒有做聲,只是坐在出租車的後座上看着窗外。出租車司機也緊盯着前面的車尾吸煙。我下意識地用指尖敲打着膝蓋,并不時湧起一股沖動,很想推開車門跳下去走掉。
本來是不用去的。為什麽要在黑暗中疲于奔命呢?不過是為了好奇心罷了,想起來的确有些荒唐。
盡管如此,昙華林的舊房子仍不停地呼喚我。我自然而然地想起娟娟阿姨。閉上眼睛,仿佛能聞到那時夜晚泥土的芳香。潮濕的,帶着草木味道的。我和娟娟阿姨在不停地挖着,從一個洞,到另一個洞。
“不想了,不想了。”我對自己說。
車停下的地方是離昙華林入口五百米開外的一片空地正中。空地很平,車穩穩當當地停下。三十二塊。我付了錢,推開車門,腳實實在在地踩在地面上。十多年沒有來過了。我看着幾乎完全陌生的街道和房子,伸腰做了個深呼吸。
擡眼看去,沒有一點燈火。唯獨路燈依稀照出四周的一小塊景物。想必原來的住戶已經搬走了大半,這裏大概在将來是作為旅游點而存在的。我又想起在1989年,就是那時,站在路口也望不見什麽燈光。老房子的窗口都很狹窄,和氣窗差不多,白天也要開燈,至于樓梯,如果不帶手電筒,或者極為熟悉的話,是經常會摔跤的。
只有味道還是1989年的。潮濕,像是要從肺腔裏帶走點什麽。我站在路口看了一會兒那些建築。每一座都好像是蹲着的動物。周圍高草樹木密密麻麻,拔地而起的牆壁一點生氣也沒有。
無論怎麽想,都沒有什麽具體的念頭浮上心頭,于是我從入口走了進去。
我希望多少能碰見一個路人。然而正是吃飯或者飯後時間,未到夏天,夜晚還有點涼,不會有人出來。老房子的牆壁很厚,又錯綜複雜,傳不出一點說話聲。我逐一辨認着它們。但只有仁濟醫院我還認得。其他的房子,不是被改造一新,就是徹底拆除,不見了蹤影。
我記得仁濟醫院是昙華林32號。這是後來從報紙上得知的。1989年我還沒到注意門牌號的年齡。那麽,昙華林31號,就是它對面了。
我默想着,轉過身去。裏面漆黑一片,看不見燈光,更沒有一點聲音。窗戶緊閉着,門口放着一把竹椅。但我還是上前敲了敲門。木門有些破舊了,上面塗着一層已經斑駁不堪的白漆。門發出咚咚的沙啞聲。
自然沒有人應門。我在門前的竹椅上摸了一下,盡管看不清楚,但手指上粗糙的磨砂感說明,那上面是一層厚厚的灰塵。我拍了拍手,有點失望。但話說回來,我到這裏又是來找什麽的呢?
突然感覺背後有人。我轉身向四周看去,四下裏昏黑陰暗,好不容易在斜對面院落的門前陰影下,發現一個人影。看上去像是一個女人,體态有些臃腫,有點矮。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看不清臉部,因而也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在看我。我就這樣盯着她看了一陣,直到那身影微微顫動,說了一句話。
“你找誰?”聲音略顯蒼老,有點嘶啞,想來應該是上了年紀的女人。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愣了一會兒才說:“我來找過去住在這裏的親戚。”
“那個房子十多年都沒人住了。”
“是嗎,”我說,“那這裏是不是昙華林31號?”
對方突然輕輕笑了一聲。
“昙華林31號?這裏沒有昙華林31號。”
“怎麽會沒有呢?仁濟醫院是昙華林32號,這裏應該是昙華林31號才對。”
“沒有31號。”她提高了聲音強調道,“早拆了。有32號,也有30號,就是沒有31號。”
我看了看四周,但附近哪裏也沒有被拆除後的空地。不過在這個問題上再糾纏下去也無濟于事。
“可能我找錯地方了吧,”我說,“謝謝。”
我朝道路深處走了兩步,突然間心有所動。回頭時看見那人還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前,像是仍然在看我。
“我想問一下,”我提高了聲音,“這附近是不是有一戶姓舒的人家?”
“有很多姓舒的人家,你找哪個?”
我想了想。
“家裏只有兩個老人,他們的女兒十多年前出了事故,被火車軋死了。”
對方沉默一陣。
“他們去年搬走了。”她說。
竟然是去年嗎?我忽然一陣難過。假如去年我到這裏來,是不是還能見到娟娟阿姨的父母?
“那……他們搬走前住在哪裏?”我又問。
“你往前走。門前有棵白楊樹的,就是他們家。”
說完,那身影就轉身推門進去。門嘭地關上了。半晌,再無一點動靜。
白楊樹?長成什麽樣子的才叫白楊樹呢?我一邊茫然地向前挪動着腳步,一邊擡頭仰望着街道兩旁的樹木。它們看起來并沒有很大的分別,每一棵我都叫不上名字。但我還是心神恍惚地向前走着。
好像又回到了1989年,我想。微弱昏黃的燈光,老房子潮濕而陰郁的氣息。忽遠忽近的說話聲,亮着燈的窗戶和沒亮燈的窗戶。一切在此刻看起來都與1989年無異。突然便有一種感覺。不管我認不認識白楊樹,我大概都能找到那個地方。我4歲時來過的那個地方。我邊走邊回想娟娟阿姨那修長而勻稱的十個手指,握着小鏟,在院落的泥土地上不停地挖着。
兩旁的房子默默靠近,随後又離遠。光線也在逐漸地減弱,我漸漸來到了巷子的深處,這裏的路燈光比剛才更加昏暗,亮着燈的窗戶也越來越少。我看到很多棵樹,我确定它們都不是白楊樹。我在尋找記憶中的那一棵。
而現在,我找到它了。雖然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表明它就是1989年那一棵,但它的确就在那裏。它周圍的花壇,在它旁邊被長着青苔的圓石圍成一圈的,高于地面五六公分的積土,它背後西式二層樓,都和那時一模一樣。
心跳得很厲害。除了做夢,我從未想過會回到這個地方來。娟娟阿姨死了以後,這裏好像和我就不再有任何聯系了。它只屬于遙遠的1989年,屬于我記憶的一部分。所以現在恍若夢中。有好一會兒,腦子裏是大段大段的空白。
我注目凝視二樓的陽臺。有點像,又不太像。也許是光線和時間的原因。無論是我,還是昙華林,畢竟都與1989年不同了。陽臺很小,比起城市裏最常見的陽臺來,更像是一個毫無作用的裝飾。陽臺圍欄的立柱上,還可以看出舊時西式建築的影子,一些早已模糊的雕花,粗糙的石礫。陽臺後是一扇小門,門旁邊是更小一點的窗戶。當我把目光移向窗戶旁的另一扇窗戶時,不由得愣住了。
這窗戶我見過。
而幾乎是一瞬間,我就明白,這種“見過”和1989年的回憶并無關系。我應該是在現在,至少是最近,在另一個場合,見過這幅圖景。甚至這裏的光線,這個角度,都與我“見過”時達成某一程度的吻合。是在哪裏呢?我在腦中快速搜索着,直到終于想起來──王樹的照片。
就是那張照片!我在心裏對自己喊了一聲。就是那張他偷偷藏在床底,每天都要去拍攝的照片。那扇窗戶與眼前的這扇,幾乎完全一樣,連懷疑的餘地都沒有。
這個念頭像閃電一樣擊中了我。我愣愣地站在原地,張大了嘴巴,好一會兒都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沒有呼吸,甚至沒有心跳。
為什麽會這樣呢?為什麽,偏偏是這裏呢?這中間究竟隐藏着什麽我不知道的聯系?
一切都在意料之外。簡直是天翻地覆的打擊。繞了一圈,我竟然回到了原地。幾個月來的經歷在眼前接連閃過。認識王樹,發現照片,王樹消失。再認識高覽,發現箱子裏的劉小軍。最後,來到昙華林。
這些,究竟是巧合,還是……
我無法進行清晰的思考。腦子裏亂成一團,手腳都在微微顫抖。不管是什麽,我想,原來這些事情都和我是有關的。
它們在哪裏連成一線。
離開時,開始下起了細雨。我已經疲憊不堪。雨悄無聲息地淋濕了墓碑一般靜寂的樓群。淩晨兩點的城區看起來是那麽寒碜污穢,腐敗與崩毀的陰翳到處都是。我本身也在這其中,就像印在牆壁上的黑影。我緩慢地向路口走去,途經被我誤認為昙華林31號的房子時,沒有再次停留。
現在我明白了,昙華林31號的确不存在。這個名字出現的理由只是為了讓我來到這裏。
我恨不得将王樹從世界的某個角落裏挖出來,一口氣問個究竟。是的,王樹,又或者是我,正位于一切的核心。我甚至覺得,王樹并沒有從我的生活裏消失。也許他正以各種各樣的形式企圖同我取得聯系,并向我傳遞某種訊息。只是那消息傳遞得過于隐晦,我無法理解。
目前為止,這僅僅是直覺而已。畢竟,我沒有辦法找到王樹。那麽,究竟該怎麽辦呢?
我知道該怎麽辦。
等待,只要等待就行了。這話,丁小胭也說過。走投無路的時候,只要靜靜地等待。等待中肯定有什麽發生,或者有什麽降臨,只要屏住呼吸,凝視着微弱光亮之中的動靜即可。
好,那就靜等。
這以後的幾天,我仍然像往常一樣和高覽約會。和他見面已經成了一種習慣。我們沒有人再提起五月三日那天發生的事。我也不再過問,甚至不去他的公司了。只是見面的時間越來越少,能說的話也越來越少了。
我一直不太能明白,我和高覽之間究竟為什麽走到如此地步。我想我是愛他的,見到他第一眼時就愛上了他。那種感覺如此奇妙,我甚至能确定,往後絕不會出現第二次。可終究還是這樣了。高覽不在的時候,若是出于習慣拿起電話,手腕處就傳來一股深深的無力感,進而遍布全身。到了後來,就連打電話的欲望都沒有了。
我想高覽也是一樣的。
這種情況持續了兩個星期。準确點說是十五天。那天熱得幾乎和夏天差不多。我們從街上的飲食店回到家裏。我看了一眼床上的被子,說太熱了,要換薄被了。于是兩個人又默默地把被子從被套裏拿出來,換上新的。他拉着被子的一角,我拉着被子的另一角。裝進被套裏的被子很快平整如新。一切全都整理妥當之後,我們又默默地在床上躺了一會兒。我一直在看表。
我決定到了九點,就對他說。
這半個多小時過得如此漫長而寂靜。好像每一分每一秒走動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八點五十九分,我決定不再等下去。我對高覽說,高覽,我們分手吧。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好。
整個晚上,我們誰都沒有碰誰,也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靜靜地,躺在床的左邊和右邊。天一亮,高覽就起來了,刷牙,洗臉。我躺在床上,看他從衛生間裏走出來,就問了一句,高覽,我們剛認識的那天,你是不是曾經站在窗戶邊,向我揮手來着?
但他還是說,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