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窗外忽驚春草綠
淮陽城外的一處僻靜的小道上,轟然響起了烈馬的嘶鳴。馬鞭乍起,馬蹄喧地、聲如擂鼓。四周黃沙飛騰,迷蒙如霧。
此時正值初春,陽光明媚而不耀眼,無限春意萌生,不意給人以淡淡的困倦。珠光寶氣的馬車裏,紫紅的簾幕隔去了種種塵煙。路途雖遠,車內的繁華之色卻從未沾染半點泥污,依然高高在上地,罔如神人仙車。
車內,女子倚帕而歇。
手臂微彎,湖藍色的衣袖一層層如波浪漾開,露出裏面的翡翠玉紋青花镯子。手腕纖細,手指一端抵在發間,黑長的秀發自指縫間瀉出,折曲幾回灑滿肩頭。淡紫的羅裙迤地,絹絲輕巧地翻出雲浪遮住腳尖。裙角紋着一朵初綻的玉蘭,白如春雪、麗質天然。雖然她只是這麽靜靜地靠在椅上,卻安谧純潔得令人不由眷戀。
這時馬車忽然停了。一旁的丫鬟軒開側簾向四周看了看,疑惑地對走過來的車夫問道:“這是哪裏?”車夫答道:“我們還在官道上。這兒離淮陽城尚遠,今晚到不了了。這附近有一處寺院,不如在此暫歇。”
丫鬟想了想,放下側簾。不一會兒,又軒簾道:“小姐應允。只是這寺院裏都有些什麽人?”車夫道:“只有一個叫化緣的和尚并幾個小沙彌。”丫鬟聽罷笑道:“他既叫‘化緣’,你就多給些香火錢是了。不過要挑間幹淨屋子,重新鋪好床鋪,不能委屈了小姐。”車夫道:“那是自然。”說罷便重上馬車。馬車駛離官道,向左行不多久,就來到了一座寺院前。
車夫把馬車引到寺院邊停好,道:“盈兒姑娘,我且先進去通報,你扶小姐下車吧。”說罷轉身向院門走去。剛至門邊,恰見兩個小沙彌并肩走了出來。
車夫認得其中一個是化緣方丈的大弟子非緣。非緣面色恬靜,見到他,只單手豎直垂于胸前,略一躬身道:“師父讓我們來接小姐進寺。”
車夫不由驚奇,“我未曾進去通報,方丈怎知小姐借宿?”
另一沙彌笑道:“有緣如此,即知将臨,何必多問?”
非緣道:“這是師弟因緣。”
車夫不知是因果之“因”而錯聽成“姻緣”,不由對此名十分詫異。這時盈兒已引小姐下車,二沙彌擡眼看去,非緣波瀾不驚的眼中有了幾分贊許,但這贊許之中又夾雜了些許惋惜。
車夫見他神情,得意地賣弄道:“要說到小姐身份,豈不吓煞你們。小姐之父乃是鎮南侯,母親是一品逸德夫人。”
非緣道:“外在之尊比不得內在美質。非緣以前雖未見過秦小姐,但對她的玲珑心性也有所耳聞。”
這時那小姐已走到近前,向非緣看去,只覺此人心若幽井氣吐暗濤。盈兒侍立一旁,小姐施禮道:“玉然自知深在閨中,不為常人所知。大師話中有話,不知有何見教?”
非緣見她如此,微微一笑。“見教不敢,還請小姐先進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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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姐正是鎮南侯秦相的女兒秦玉然。玉然自小便在京都長大,從未出門半步。至于這次不遠千裏趕去洺城的原由,卻要從十年前的初見說起。
那時還是元哲初年,秦相幼時的好友孟适德從外地調回京都,秦相在府中設宴言歡。玉然在繡樓耐不住寂寞,便悄至堂屋邊看熱鬧。恰于蓮臺邊結識了孟适德的長子孟承雲。二人年紀相當,性格相仿。相識以後便常常暗中見面,相約游玩。少年心性,意氣相投,一時引為摯友。但好景不長,兩年後孟适德得病去逝,孟承雲随母遷走,從此再無音訊。
直到去年秋闱發榜,孟承雲以二十弱齡奪元。秦相見好友之子得中,心中十分欣喜。又見他相貌清俊、才識出衆,不由在家中多誇了幾句。玉然聽得父親誇贊,想起少時情形。回首間,不意竟生出相思之情。可未及相見,洺城知府調任,承雲補了缺到洺城上任去了。秦夫人察覺到玉然的異常,因着對女兒的疼愛,便答允讓玉然到洺城小住幾日。玉然有了母親的許可便再無顧慮,背了秦相偷偷往洺城而來。
“小姐,請。”
玉然推開門,卻見佛堂裏一片漆黑。從大殿頂端垂下的厚重的簾幕掩住陽光,大殿仿佛一個巨大的洞穴。暗影深處,高大的佛像顯得十分陰森可怕。非緣沒有進來,在她身後關上門。玉然借着關門前一隙的光亮,看見了佛堂邊畫着的壁畫。略略看去,各源經書,皆具佛意。
“秦小姐。”
玉然吃了一驚,這才發覺佛像旁還坐着一個人。那人身披暗紅袈裟,想來就是寺裏的方丈了。玉然心中雖有幾分懼怕,但按捺不住好奇,仍走了過去,行禮道:“玉然見過方丈。”
擡眼看去,只見化緣方丈眉目清秀,不由奇道:“您真是方丈?”
化緣擡起頭看向她。玉然被他的眼神所逼,只覺他眼神所示的年齡與他的容貌極不相稱。聽人說得道高僧面若童子,可在這樣一個無名小寺中,不免讓人心生警惕。化緣似知道玉然心中所想,收回目光,卻又喃喃道:“像。和涓兒真像。”
玉然聽到一個“像”字,不解道:“方丈說什麽?”
化緣神思一轉,對她道:“坐。”
難道還要與她長談?玉然隐隐覺得這個方丈不僅早知道她要來借宿,似乎還知道些別的事情。玉然在旁邊的草墊上跪下,這還是她第一次與人單獨呆在佛堂裏。只見四周昏暗,外面與殿內簡直是兩重天地。
佛殿幽曠,門戶緊閉。玉然有些後悔進來,忍不住問道:“方丈。為何佛殿裏要設這麽多帷帳?”
化緣面色緩和了些,反問道:“你看見光亮了嗎?”
“沒有。”
化緣又追問道:“既然沒有光亮,你又如何能看見我?”
玉然一怔。化緣道:“世間的光亮都是太陽神所給予。光射到萬物,又在空中幾經變換,待進入人眼時,人所‘看見’的萬物早已被扭曲變形,繼而使人們心神惑亂。而無光時,人們則必須運用身上的靈識去體察,萬物自在心中,一切僞飾都不堪一擊。”
玉然聞言只覺玄妙詭疑,擡頭正看到那佛像。佛像慈祥的面容在此時竟顯得猙獰可怖。
看透她的神情,化緣也不再點撥,亦直面佛像,倏爾道:“況且佛殿肅穆,不比丁香枝頭滿是春光。”
古人有詞寫道,“相思只在,丁香枝頭、豆蔻梢頭。”玉然知他借此責備她凡心,又是羞愧又是敬畏。
“秦小姐是要去洺城吧。”
“是。”
化緣想了想,道:“秦小姐将聽說過一個傳聞嗎?”
“什麽傳聞?”
“洺城的官衙後有一座明正府,官員多居住于此。傳言每個知府新上任時,都會在府中遇見一個女鬼。不同于傳說中妖鬼的青面獠牙,偏那女鬼十分美麗。有些官員耐不住誘惑,但只要說出什麽輕薄話語,第二日,那官員必定就卧床不起了。”
玉然奇道:“這是為什麽?”
化緣看了她一眼道:“你不必跪着,坐下吧。”玉然原是出于對佛殿的敬意才一直直身跪着,此時早已膝蓋酸痛,當下謝過坐好。
“這要說到一百三十年前了。”化緣道,“洺城裏有一戶周姓大戶人家,周老爺字行雲,他幼時有一個好友叫孟敬仁,也住在洺城。周行雲二十歲時,娶了一位叫陸水涓的美貌女子。”
化緣嘆了口氣。“但陸水涓在嫁他前早與孟敬仁私定終生。當時娶親雖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只要周行雲堅決反對也是可以退婚的。孟敬仁和陸水涓來求他退婚,可周行雲是個孝子,不願違背父母的意願。孟敬仁也深知這一點,于是肯求他娶了陸水涓後不要與她同房,待過些時日就說新夫人病逝,周行雲可以再娶,孟敬仁也可以帶着陸水涓遠走高飛。”
玉然聽得入神,問道:“周老爺答應了?”
“答應了。”化緣道,“但他卻違背了諾言。不僅如此,他後來還與陸水涓有了一子一女,喚作周溟淵、周碧妍。” 玉然轉念想來,“溟淵”即為“鳴冤”,其中或許有什麽隐情,但也不說破,等待化緣繼續說下去。
“孟敬仁落了一場空喜,從此纏綿病榻。而陸水涓亦不能忘記故人,身體越來越差,在周碧妍滿歲時就辭世而去了。”
化緣說得傷感,玉然也不由動容道:“那後來呢?”
“再說那周碧妍漸漸長大,越來越像她母親,甚至還要出衆。漸漸地,周溟淵對妹妹竟生出異樣的情感,幸而周碧妍堅決不從。後來此事被他們的父親周行雲知道了。周溟淵由愛生恨,暗中殺害了周行雲,又嫁禍于妹妹,于是周碧妍被依律問斬。周碧妍在官兵到來前絕望自缢。”
“那個女鬼是碧妍小姐?”
“是啊。”化緣道,“她原是個冰清玉潔的女孩兒,遭此橫禍死也不甘。怨氣郁結,竟發誓不雪此仇誓不轉世。”
“真是可憐。”
化緣道:“如今孟公子做洺城知府,雖不致說出什麽輕薄話語遭她怨恨,但她畢竟是個鬼魂。”
玉然心下明了,道:“我該怎麽辦?”
化緣道:“我有兩顆佛珠。你拿一顆,另一顆給孟公子。佛珠是至靈至善的,許能沖淡她的怨氣,即使不能,鬼魂也不敢傷害你們。”
玉然心中遲疑。這時門被打開,非緣走了進來。化緣已背轉身去面對佛像,玉然起身,随非緣走出佛殿。看着非緣把門關上,玉然不由松了口氣。
“秦小姐,這邊請。”
玉然有些感激非緣把她帶出了那個陰森的佛堂。也不多問,随他穿過長廊一路走去,終來到了山間一個小道前。
“秦小姐小心了。”
雖是山路,但也不十分難走。不一會兒,就看見一個亭臺飛立在山崖間。朱紅木柱,斜鈎飛檐,背對山崖,匾臨曲徑。便如玉然見慣了雕梁畫棟,也不能不驚嘆它的做工之巧。匾文是“雲玉亭”,周邊還有些小字,但已看不清了。這本是一個尋常名字,玉然卻想到,玉是玉然的玉,雲即是承雲,難道說果真有緣?心底無聲一喜,面上雖沒表露出來,神色卻輕松了許多。
非緣注視着她的表情,臉上卻是不動聲色。二人步入亭中,非緣從袖中拿出兩個小錦盒交給玉然,玉然打開,裏面真是化緣方丈所說的兩顆佛珠。佛珠的顏色是如珍珠的乳白,但形狀比珍珠大些,所折射出的光華雖弱,卻有一股清寒讓人心生畏戒。
非緣道:“這叫‘釋塵珠’,小姐請好好保管。”
釋塵,釋塵,是要放棄塵世麽?玉然忽覺不祥,眉心微蹙,疑惑地望向非緣。非緣沒有看她,口占一句偈語:“塵世非所依,且相雲外看。”
玉然道:“若是塵世非所依,還有什麽可以依存呢?我看大師的氣度,也是不甘于佛教的樊籬之下的吧。”
玉然沒料到她這麽說,自己仔細回味,心下卻是怃然。“佛,居之,求之,心向往之。世所喧喧,非心願之。”
非緣不是一個多言的人,他所能參透的命運,也只是雪泥鴻爪。情知往事不可悔,來者不可變。他想起當下的要事,于是把錦盒又往玉然身前一推。玉然覺出他的孤僻冷戾,但佛門之中,這也情有可原。倒是這三番的定要自己收下佛珠令她費解。
“為什麽要送我?”
“緣。”非緣在眼裏淡笑。
玉然不再托辭,收下錦盒。又問:“這麽說,大師是相信緣的?”
“是也不是。”
“那大師為什麽法號‘非緣’呢?”
非緣一怔,大概從來沒有人這麽問過他。但也只一會兒便答道:“其實只因我在未入佛門時本叫作袁飛。這個法號雖然取巧,但也合了真假逆回之意。所謂往生今世有所系、亦有所別。”
玉然聽罷嘆道:“大師這樣的人在這座小寺中實在是可惜了。”
非緣聽她說到“人”時微微一笑。玉然覺得他的笑裏有種說不出的了悟,又有一種淡淡的嘲諷或是寂寥。她低頭抿了口茶,轉移話題問,“佛堂裏的壁畫是誰畫的?”
非緣道:“小姐研習繪畫?”
玉然道:“略知一二。”
非緣道:“是師父畫的。”
玉然雖多化緣沒有什麽好感,但也不由敬佩道:“方丈真是一個奇人。”
非緣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方丈為什麽一個人呆在佛堂?”玉然總覺化緣說的那些理由太過奇詭,便欲從非緣這兒一探究竟。
“師父不喜見光。”非緣玩味着她神情的變化,不經意地問:“秦小姐是從京都來的吧。”
“是啊。”
“是要去見故人嗎?
“是。”
“非見不可?”
常言道:萍水相逢,是為過客,不問從所。玉然颦眉道:“問這個幹什麽?”
非緣呵呵一笑,“我想起了一首詩。不知小姐願不願意聽?”
“什麽詩?”
非緣輕聲誦道:“碧翠輕靈似清簫,粉妝含脈若有情。可憐長生也凄苦,有緣卻是相思誤。”
玉然聽罷,回眸望着他,而他只是微笑着品着茶,不發一言。玉然憑記憶将這四句話又默念一遍,覺他話中似有所指。“什——什麽意思?”
“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諸多恩怨将報應在現世,如果你一定要去洺城,那也是天意。保重了。”
玉然覺得此話真假難辨,疑道:“就算是這樣,你怎麽會知道?”
非緣一笑而過,并不答話。二人于是各自品茗。香爐冉冉。從亭上望下,山間幽況,景致殊奇。單這寺院中人就憑般詭異難測,這一番前行到底會有多少波折?少時一夢,能值幾何?承雲新貴,舊心在否?玉然一路雖然勞頓,但也滿懷憧憬,此時頓覺前途難測,舉杯無言。心事如潮,持杯而望,惟見群山。
不多時,便有一個沙彌上山說飯菜都已備好,玉然的已單獨擺在她屋內。二人相視一下便往山下而去。玉然被引去房間。非緣看着她背影漸失,正要回房時卻被因緣攔住。“王上。”
非緣微微笑道:“你看見了。”
因緣道:“王上可知化緣給秦小姐的那兩顆佛珠……”
非緣的笑容幽若深谷,化緣的那些兒小伎倆他怎會不知。非緣阻住他後面話,輕聲耳語道:“不可言,不可言。”恰在此時,從佛堂裏傳來一陣清冷的木魚聲。佛堂之上,帷帳如波。人随世遷,化鏡為緣。化緣漠然敲着木魚,心中卻想起那個叫陸水涓的女子。柔情似水,佳期如夢,他的臉有些變形。一百三十年,一百三十年的奪妻恨啊。
沙漏随着木魚的聲響,漏走了一縷縷薄絲樣的沙痕,那流失如水、無限綿長。非緣側身聽了會兒,忽而展顏大笑。
浮羽半生,劍問誰痕?方才被玉然鈎起的回憶,瞬間被批上懦弱丢棄。這世上或許有緣,卻不會有真正的圓滿。正如這世上或許有釋世的人,卻不會有釋世的心。從他人的悲傷中,惟感到荒謬的孤獨。看這紅塵寂寥,總有些悲歡離合抹上些凄豔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