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
朱顏從九天上墜落。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她終于恢複了神智。睜開眼時只覺得全身酸軟,頭痛欲裂,如同喝了一鬥烈酒後的宿醉。她心裏清楚這是靈力透支造成的衰竭,只怕要休息很久才能恢複——而且,從這一刻起,她元神大傷,要折損一半的壽命。
不過沒關系,只要師父沒事就行了……
剛想到師父,她神智頓時清醒了,掙紮着試圖坐起來——對了,師父呢?他到底怎麽樣?為什麽到了九嶷之後,從頭到尾她都沒見過他?不會是……然而剛一動,全身就碎裂一樣的疼痛,忍不住啊的一聲,頭重腳輕地栽了下去。
在鼻梁幾乎要撞到地面的瞬間,眼前有白影一晃,将她重新扶住。
“師父?”她下意識地失聲驚呼。
然而回過頭,看到的卻是四只朱紅色的眼睛。
她正躺在重明神鳥的翅膀根部,被厚重潔白的羽毛覆蓋着,如同一顆靜靜待孵化的蛋,溫暖而柔軟。重明神鳥看到她還掙紮着想爬起來,回過脖子,用喙子将她不客氣地叼住,然後扔下來一串朱果。
“啊?”朱顏接住了靈藥,喃喃,“四眼鳥……你沒事吧?”
重明神鳥再度咕嚕了一聲,不滿地抽了抽翅膀。朱顏這才擡起沉重的腦袋,看到她正靠在它受傷的翅根附近,羽毛上的鮮血剛剛凝固——那一夜,為了讓她突破最後的極限,它奮翅直上九天,被雷電所擊傷。
“哎呀
!”朱顏一個激靈,挪了一下身子,“對不起對不起……”
重明神鳥沒有将翅膀收回,反而撲閃了一下,用羽尖溫柔地拂過了她的額頭,咕咕了幾聲。那是這麽久以來,朱顏第一次看到神鳥眼裏的敵意消失,不由得心裏一酸,哽咽:“四眼鳥,你……你原諒我了?”
重明神鳥用喙子敲了敲她的腦袋,咕嚕了一聲。
“那麽,師父呢?他……他怎麽樣了?”她擦了擦眼角,迫不及待地問,“你有看到他嗎?他……他是不是真的活回來了?”
重明神鳥沒有說話,四只眼睛地轉向了她的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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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朱顏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回頭看去。
原來她已經被重明神鳥帶到了帝王谷,此刻正身處師父當年經常修煉的那塊白色大岩石之上——岩石底下有個小小的石洞,深不見底,赫然便是師父昔年苦修所居之處。
“師父在那裏?”她一下子跳了起來,“他……他好了嗎?”
她下意識地就想跑進去查看,重明神鳥在背後伸了一下頭,似乎想叼住她的衣襟把她拖回來,猶豫了一下卻又停住了,只是從喉嚨裏發出了一聲咕哝,縮回了頭,四只血紅的眼睛裏有複雜的表情。
朱顏迫不及待地往裏走去,心裏砰砰直跳——師父他……他真的活回來了嗎?星魂血誓真的管用了?
她……她犯下的彌天大錯,真的可以彌補?
一切都和十年前一模一樣:狹長
的甬道通向最裏面的小小石室。石室簡單素淨,幾無長物,空如雪窟,地上鋪着枯葉,一條舊毯子,一個火塘,像是那些苦行僧侶的歇腳處。
她疾步往裏走,一路上有無數的畫面掠過心頭。
八歲那年,她第一次被重明帶到了這裏,走進去看到了師父,差點被他一掌打死;九歲開始,她在帝王谷裏跟着他修行,在這石窟裏打了四年的地鋪,餐風露宿,吃盡了苦頭;十三歲那年,她離開了九嶷,便再也沒有回到過這裏。
而如今,再一次來到這裏,卻已經是重來回首後的三生。
朱顏越走越慢,到最後竟然停住了腳步,忽然有一種退縮。
然而一眼看過去,在山洞的最深處,果然有一個人。
一道天光從鑿開的頭頂石壁上透射下來,将那個獨坐的人籠罩。那個熟悉的人影就在那裏,靜靜面壁而坐,不知道在想着什麽,依舊是一襲白袍一塵不染,清空挺拔,宛如雪中之月、雲上之光。
聽到她走進來,卻是沒有回頭。
師父!真的是師父!朱顏一眼看到那個熟悉的背影,心裏驟然一緊,喉嚨發澀,竟是說不出一個字,眼前模糊了,有淚水無法控制地湧出了眼眶。
師父……師父!你沒事了嗎?
她想喊,卻又莫名地膽怯,想要伸出手卻又縮回,只能怔怔地站在他身後不足一丈之外的地方,嘴唇顫抖着,終于小小聲地說了兩個字:“師父?”
那
人背對着她,沒有回答。
這短短的一刻,竟恍然漫長的如同一生一世。
從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右手放在膝上,微微握緊,指節修長。他應該已經知道了她的到來,卻沒有說話,只是看着面前的石壁,神色專注——石壁上還有十年前他閉關時留下的縱橫血色掌印,至今斑駁未褪。
八歲時候的她,曾經那樣毫無畏懼地奔過去,拉住他的衣襟,殷殷切切地詢問——然而,十年之後的她卻似乎再也沒有了當初那樣單純炙熱的赤子之心,反而覺得眼前咫尺的距離仿佛生死一樣漫長,竟一時退縮。
從死到生走了一回,有什麽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是星魂血誓?”忽然間,她聽到了一句問話響起在石洞裏。
那個聲音很輕,卻是如此熟悉,似乎從遙遠的前生傳來,轟隆隆地響在耳邊,讓朱顏猛然震了一下,一時間腦子空白一片,竟然完全失語。
她忘了回答,那個人也并沒有回頭,只是凝視着自己的手,緩緩握緊又松開,似乎在反複确認自己還活在這個世間這個事實,許久,頓了一頓,語氣平靜地再度開口詢問:“我此刻還活着——是因為星魂血誓嗎?”
“是……是的!”朱顏終于能夠掙紮出兩個字,聲音發抖。
那一刻,面前的人霍然回頭!
朱顏“啊”了一聲,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是的,那是師父!千真萬确!師父……師父終
于擺脫了死亡的陰影、回到了眼前!
然而,此刻他的眼神卻充滿了罕見的怒意,如同烏雲裏隐隐的雷電,令她下意識地一顫,呆在了原地。多年來,她一直那麽怕他,竟連從生到死走了一回都還是一模一樣。
朱顏一時間怔住了,師父他……他為什麽會這麽生氣?
時影看到她恐懼的樣子,沉默了一瞬,沉聲:“是大司命逼你這麽做的?”
“不……不是的!”朱顏鼓起勇氣,結結巴巴地回答:“是……是我自己要這麽做的!是我求……求大司命教給我的!”
“你求他?”時影一震,忽然沉默了下去。
短促的沉默裏,石窟裏的空氣顯得分外的凝滞,幾乎讓人無法呼吸。過了不知道多久,他握緊的手緩緩松開,只吐出兩個字:“愚蠢。”
朱顏顫了一下,只覺得仿佛有一把刀唰地穿心而過,痛得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這些天來她不飲不食,竭盡全力,不顧一切地用自己一半的壽命交換回了他的性命,卻只換來了這樣兩個字?
她眼眶瞬間紅了,死死咬着牙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
“出去。”他扭過頭去不再看她,再度說了兩個字。
讓她出去?朱顏顫抖了一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紅着眼眶看着對方,希望他能回頭看自己一眼。然而時影只是面對着石壁,頭也不回,聲音隐約帶着煩躁:“出去!”
她終于忍不住哭了出來,哽咽着,
一步步地往後挪。
“誰讓你們把我從黃泉之路帶回來的?一切不應該是這樣……”時影對着石壁坐着,忽然低低說了一句,聲音裏有壓抑不住的憤怒和煩躁,“一切應該在那一刻就結束了!在那時候!”
朱顏已經退到了洞口,本準備離開,然而他語氣裏的異常卻讓她不由得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回過頭看了一眼——下一個剎那,她就看到師父擡起手,狠狠一拳捶在了面前的石壁上!
她失聲驚呼,看着石壁在眼前四分五裂。
“師父……師父!”朱顏驚得呆了,飛快地沖了回去。
情急之下,她想去拉住他失控的手,卻完全忘記他擁有多可怕的力量。當她接觸到衣袖的時候,一股淩厲的抗力唰地襲來,讓毫無防備的她整個人朝後飛出!朱顏發出了一聲驚呼,身體便被重重地砸到了石壁上。
那一刻,時影似乎也愣住了,猛然站起身:“阿顏!”
朱顏從石壁上緩緩滑落,費力地用手撐住身體,臉色蒼白。然而她顧不得疼痛,卻只是擡起頭看着師父:那一刻,她終于知道了方才說話時他一直沒有回頭的原因——他的雙手全是斑斑血跡,眉頭緊蹙,頰側居然有着隐約的淚痕。
同樣的表情、只在十幾年前的石窟裏才看到過一次!
時影唰地站起身,似乎想扶住她,可在接觸到她的瞬間又仿佛觸電般地瞬間松開了手,往後退了一步,僵在了那
裏——那一瞬,兩個人極近,又極遠,連彼此的呼吸聲都近在耳畔。
是的,呼吸。象征着生命存在的呼吸!
剎那間,她的心裏忽然安定了,不再去想其他。
是的!無論如何,師父是真的活回來了!他沒有死!——光這一點,便能讓她覺得九死而不悔,被他罵上幾句打上一下,又有什麽關系?
她揉着屁股自己站了起來,嘀咕了一聲,“好疼……”
她一開口,時影就聽出了她并無大礙,頓時松了一口氣——是的,剛才那一擊他沒有控制住自己,換了是普通人、捱上一下只怕早已五內俱碎。然而阿顏苦修多年,早已不是那個毫無反抗之力的小女孩,又怎會随随便便就被他打傷?
時間早就如流水般的過去,一切都不同了,他卻居然還覺得她還是十幾年前初見的那個孩子?
他無聲地嘆了一口氣,鎮定了下來,,臉上的表情全部消失。
朱顏本來想趁機撒個嬌,看到師父此刻的神色,忽然間又說不出話來——從小她便是懼怕他的,然而經歷了這麽多事情,此刻這種懼怕卻有了微妙的改變,似乎是兩人之間有了一種奇特的尴尬,連多說一句話、多看一眼都會覺得不自在。
然而即便是不看、不說,此刻面對着從黃泉返回的師父,她卻滿腦子裏回響着那天在星海雲庭他和自己說過的最後的話,字字句句,如同魔咒。
“我很喜歡你,阿顏……
雖然你一直那麽怕我。”
只念及這一句話,朱顏頓時臉色飛紅,微微發抖,再也不敢看他。幸虧時影也并沒有說話,只是往後退了一步,重新坐了下來,垂下頭看着自己的手,眼神裏掠過複雜的情緒。
“你的手在流血……”沉默中,她艱澀地開口提醒。
時影擡起手在眼前看了一下,沒有做聲,只是轉了一下手腕——流血的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瞬間複原。她心裏卻是一急,忍不住道:“你剛剛才恢複,還是別動用靈力了!”
時影看了她一眼,竟然真的停住了手。
朱顏愣了一下,不由得有些意外:師父……師父居然肯聽自己的話?該不是重生了一次、連性子都改了吧?
然而看到他滿手的血,她連忙撕下一塊衣襟,上去替他包紮。
石洞深處的氣氛一時間又變得極其寂靜,甚至連兩人的呼吸聲都顯得太過明顯。朱顏心裏只覺跳個不停,手指發抖,試了好幾次才把綁帶打好。她能感覺到師父正在看着她,便低着頭,怎麽也不敢擡頭和他視線相對。
沉默中,聽到他低聲:“阿顏,你瘦了許多。”
她的手指顫了一下,讷讷:“嗯,的确是……好久沒心思好好吃飯了……”
時影沉默了一下,忽然道:“那你先去吃飯吧。”
啊?朱顏沒料到他忽然來了這一句,不由得愕然,把滿腹要說的話都悶在了了回去:經歷了一輪生死大變,
兩人好容易又重新聚首了,她還沒來得及和他說上幾句話,師父……師父這就要趕她出去?為什麽他的脾氣忽然變得古怪而不可捉摸起來?
然而她不敢不聽,僵硬地站起身來,鼓足勇氣擡頭看他——然而,只是短短一瞬,他卻已經重新轉身面向石壁。朱顏看着他的背影,嘴唇動了動,終究是什麽也沒說,轉身走出了石洞。
外面的重明神鳥守在洞口,一見她出來便一口叼住了她的衣襟,把她硬生生拖了過去,四只眼睛咕嚕嚕地盯着她,急切不已。
“放心,”她怏怏地道,“師父他已經沒事了。”
重明神鳥松開了嘴,發出了一聲歡悅的長嘯,雙翅一扇、唰地飛上半空,上下旋舞起來,如同白色的電光。
朱顏怔怔地看着歡欣雀躍的神鳥,卻是有些出神。
是的,師父是恢複了,可他們之間,有什麽東西卻似乎永遠無法恢複到以前——兩人之間充斥着從未有過的奇怪氛圍,令一貫沒心沒肺的她都無所适從。或許,重生的他也是覺得同樣無所适從,才會急于趕她出來的吧?
今天是個陰雨天,外面陰雲密布,沒有一絲陽光。
朱顏獨自在帝王谷裏孑孑而行,心裏充滿了從未有過的蕭瑟和荒涼。當她在溪裏俯下身掬水喝時,忽然被自己吓了一跳——不過一個多月的時間而已,水面裏映照出的人竟然是如此的蒼白消瘦,宛如即将凋零的枝頭
落葉,哪裏還是昔日明麗豐豔的小郡主?難怪連師父剛才一眼看到她都感到驚訝。
畢竟是死過一次,一切都不同了。
朱顏草草吃了一點東西,天已經黯下來了。草木之間忽然響起了疏疏落落的聲音,竟是下起了雨。她想回到那個石洞裏避雨,卻又猶豫了一下,心裏隐約覺得畏懼、不敢過去。
“阿顏。”就在那個時候,她聽到有人在雨裏叫了她一聲。
她下意識地回頭,竟然看到岩石下有一襲飄搖的白衣——時影不知何時已經走了出來,在石窟洞口遠遠看着她,臉上沒有太多表情,只說了一句:“天黑了,怎麽還站在雨地裏?”
她心裏一跳,垂着頭,仿佛一只小狗似地怏怏走了過去。
“淋成這樣?”時影皺着眉頭看了她一眼,屈起手指虛空一彈,一股無形的力量湧來,唰地便将她身上的水珠齊齊震落在地,而發絲卻一點也不動。他這一手極其漂亮,如同行雲流水不露痕跡,朱顏卻吓了一跳,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脫口:“你剛剛好起來,快……快別耗費靈力了!”
時影頓住了手,看了她一眼。朱顏下意識地顫了一下,連忙縮回手去,只覺指尖仿佛灼燒了一樣燙手。然而他卻并沒有說什麽,只是轉過身向着洞裏走了進去,她便也只能乖乖地在後頭跟着。
外面天色已黑,石洞深處的火塘裏生起了火,映照着兩人的臉。
恍惚中,她
想起這樣的相處,在少時也有過無數次——每次修煉歸來,她都會跟着師父回這裏休息,在石洞裏點起火,吃過簡單的食物,他會考問一些白天練習過的口訣和心法,她若是不幸答錯,便要被戒尺打手心,痛得哭起來;等一天的修行結束,精疲力盡的她裹着毯子在火邊倒頭便呼呼大睡,他便在一邊盤膝靜坐吐納,直到天亮,絲毫不被她一連串的小呼嚕所擾。
在漫長孤獨的歲月裏,他們兩個人曾經相處的如此融洽。可是此刻,當火光再度亮起的時候,火塘邊的朱顏卻覺得無比的別扭和尴尬。
時影也是沉默着,過了許久,忽然開口:“用了多久?”
“什麽?”朱顏一時沒反應過來。
他只是看着火焰,淡淡:“你用了多久,才完成星魂血誓?”
“三……三十幾天吧。”她讷讷,“不夠快……我太笨了。”
“夠快了。”時影的聲音平靜,“縱觀整個雲荒,也只有三個人掌握這個禁咒,而你是第一個真正有勇氣和力量去使用過它的——只憑這一點,甚至連我也比不上。”
“……”驟然不防地被表揚了,她眼睛一亮:天哪,師父居然誇獎她了!從小到大,他誇獎她的次數可是連一只手也數的過來!
“只是,大司命不該這麽做!”時影的語氣卻忽然一沉,眉頭微微蹙起,似乎在面對一個極其艱澀難解的局面,喃喃,“他絲毫沒有顧及
我的意願,就出手幹擾天意、打亂星盤……為什麽?”
“他……”朱顏本來想辯護幾句,可一想起大司命,心口驟然一痛,不由得臉色蒼白了一下——是的,她對大司命立下誓言,要用星魂血誓換回師父的性命。如今師父好了,她是不是就該離開了?
她瞬間的異常沒有逃出他的眼睛,時影轉頭:“怎麽了?”
“沒什麽。大司命他……”朱顏喃喃,最終沒有把那些曲曲折折的事說出來,只是道,大司命他……他只是不想你死。”她低下頭,濃密而修長的睫毛如同小扇子一樣撲閃撲閃,顫聲,“我……我也不想你死啊!”
時影神色微微一動,有些意外地看着她:“怎麽,你不恨我了嗎?”
“不……不了。”她遲疑了一下,終于咬着嘴唇搖搖頭,輕聲道,“你也死過了一次,一命抵一命……算是兩清了。”
“兩清。”他點了點頭,松了一口氣,卻又似是不知道該說什麽,只是沉默地看着石壁上陳舊的血掌印,清朗的眼神忽然有些恍惚。
石洞裏的氣氛沉默下去,頓時又顯出幾分尴尬來。
“其實,”朱顏頓了頓,開了口,澀聲道:“淵……淵也和我說過:他和你為了各自的族人和國家而戰,無論殺或者被殺,都作為一個戰士應得的結局,讓我無需介懷……可惜在那時候,我并沒能想明白這一點。”
“是麽?”這些話讓時影一震,
眼神微微改變。
——沒想到,這個鲛人還曾經對阿顏說了這一番話。一個卑賤的鲛人,居然也有這等的心胸?大概,他也是隐約預測到了自己的結局,所以想事先在她心底種下一顆諒解的種子,避免将來她陷入一個無法挽回的死局。
那個鲛人,原來是真正愛她的。
想通了這一點,反而令他的內心有灼燒般的苦痛。
“總之,阿顏,對不起,”時影看着她,語氣沉重,“我不得不殺了你這輩子最愛的人。”
“……”她眼眶一紅,幾乎又掉下淚來。
“我……我也很對不起你,師父,”她哽咽着,對他承認,“那時候,我氣昏了頭,一心一意只……只想殺了你。”
她的聲音很輕,眼淚唰地一聲掉了下來:“對不起!”
時影聽到這句“對不起”,卻反而有些訝異地看着她:“怎麽,你覺得很內疚?——我殺他,你殺我,這不是應該的麽?”
朱顏回憶起一刀刺穿他心口後自己當時的那種震撼和恐懼,不由得全身顫了一下,失聲:“不!我……我不想這樣的!我不想你們死……我寧可自己死了也不想你們死!可是……可是,我氣昏頭了,完全控制不住!”
生死大劫過後,她終于能有機會說出心裏的感受,心神激蕩、剛一開口便不由得失聲痛哭,肩膀劇烈地抽搐,大顆大顆的淚水接二連三地滾落面頰:“師父你……你對我這麽好,我…
…我竟然想都不想殺了你!”
時影沉默地看着她的淚水,眼神裏有一絲痛惜,擡手撫摸着滿是陳舊血痕的石壁,道:“阿顏,你不必如此內疚。要知道,在十年前,我十七歲,卻已經一個人在這個山谷裏住了十二年——”
“嗯?”朱顏有些猝不及防,哽咽了一聲。
這些事,她自然都知道,他為何在此刻忽然提起?
時影繼續看着那面石壁,道:“那一天,雨下得很大,帝都的使者來到九嶷山,帶來了一個噩耗:我那個被貶斥在冷宮的母親,在上個月死了……屍體十幾天後才被人發現。如果不是天氣酷寒,說不定早就腐臭不堪。”
“啊?”她抽抽噎噎地停了下來,說不出話。
“而我父親,因為記恨我母親害死了他最寵愛的鲛人女奴,甚至不願讓她以皇後之禮入葬帝王谷——我母親是白之一族的嫡女、堂堂空桑皇後,他竟然敢這樣在生前死後羞辱于她、一至于斯!”時影看着那些血痕,語氣忽然激烈起來,“他把我在五歲時就從母親身邊趕走。即使在她死後,他也不許我踏出這個山谷、去看上母親最後一眼!”
“……”朱顏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她還記得那一個大雨的日子,獨自走進石窟,遇到了狂怒中的少年——原來,那一天發生了這樣的事情?難怪當時他臉上血淚交錯,有着從未見過的可怕表情。
就是因為這樣,他才一直
那麽憎恨鲛人一族嗎?
“本來我一直以為,只要我用心修煉,等當上了大神官,等父王去世,總是有機會再見到母親一面的。可是……永遠沒有這個機會了。”時影的聲音輕而冷,如同從極遠地方傳來,“噩耗傳來的那一天,我瞬間被擊垮了,完全忘記了多年的修行,心裏滿是惡念——我想要闖出山谷去伽藍帝都,殺了我的父親!”
說到這裏的時候,他雖然竭力克制,可尾音微微上揚,依舊露出了一絲起伏。
朱顏心裏一痛,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
“在那一刻,我幾乎入了魔。我擊打石壁,直到滿手鮮血——如果再有一念之差,我可能真的會回到帝都,弑父篡位、屠殺後宮!”他擡起手按在石壁陳舊的血痕上,聲音忽然變得溫和,“可是,仿佛是天意注定:就在那一刻,阿顏,你走進了這裏——你阻止了我。”
這樣短短的一句話,讓朱顏猛然一震,如醍醐灌頂。
她想起那一天的情景。懵懂無知的孩子撲上去,試圖拉住他自殘得全是鮮血的手,卻被少年在狂怒之下擊飛,奄奄一息。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他抱着她坐在重明神鳥的背上,已經是來回跨越了一次鬼門關。
原來,事情的前因後果、竟是如此。
“阿顏,你在那一刻出現在我生命裏,其實是有原因的。雖然你自己從未意識到這一點。”時影的聲音輕而淡,
如同薄薄的霧氣,“所以,你完全不必覺得內疚:因為你已經救過我好幾次——卻只殺過我一次。”
“……”她一時讷讷,不知說什麽好。
時影在說話的時候一直沒有看她,只是注視着火塘裏跳躍的火,手指忽然輕輕一動,一團火焰唰地飛到了他的手心。
“這一次,我并沒有給自己留退路。我計劃好了所有的事,原本以為一切都會在星海雲庭的那一天結束,所以在赴死之前傾心吐膽,未留餘地。”他看着掌心的那一團火,聲音越來越低,搖了搖頭,苦笑,“可是我錯了……這一切沒有在十年前的那一天結束,也沒有在星海雲庭的那一天結束——每次當我覺得應該結束的時候,宿命卻不顧我的意願、一次次延續了下去!卻完全不管……”
說到這裏,他的聲音停頓了一下,緩緩收攏了手指,将那一團炙熱的火生生熄滅在掌心,低聲喃喃:“卻完全不管延續下去,又該讓人如何面對這殘局……”
“師父!”朱顏失聲,想要阻止他這種近乎自殘的行為,然而這次他只是将手指捏緊到底、直到指縫間的火焰熄滅。
朱顏心裏又痛又亂,隐約知道這些話的意思,卻不知如何回應。
師父是說,他那天是抱着必死之心,所以才豁出去了、對自己說了那些話?可是,沒想到偏偏最後沒死成,現在活回來了?他面對着自己覺得尴尬,不知道如
何收場。他……他是這個意思吧?
可是……可是,她也不知道怎麽收場啊!
她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覺得耳根都熱辣辣起來。
“你說你不恨我了,是真的嗎?”時影将手指松開,那一團火灼傷了他的手,他皺着眉頭看着,,“如果你心裏還有一絲恨意,就在這裏殺掉我吧——星魂血誓達成之後有一個‘隐期’。在這期間将咒術撤除,對施術者毫無損害。而過了這個期限,再要解除我們之間的關聯就非常麻煩了。”
“不……不!”她吓了一跳,結結巴巴,“我……我好容易把你救回來!”
時影看着她,沒有說話,似是在衡量她心裏的真實想法,最終舒了一口氣,喃喃:“也是,我殺了止淵,你殺了我,一報還一報,算是兩清——如今大事已了,既然還能重新回到這個世間,再沉湎于上一世的恩怨也無益處了。”
她用力點了點頭,表示同意,卻還是說不出話來。無論如何,是不可能真的兩清的吧?經此一事,他們之間已經再也不能回到之前。
“睡吧。”沉默了片刻,他淡淡道,“有什麽事明天再說。”
是的,明天再說。那一刻她也是暗自松了一口氣,不敢擡頭看他。
時影在跳躍的火塘旁盤膝而坐,閉目入定。朱顏卻怎麽也睡不着,在火邊翻來覆去,不時擡眼悄悄看着那個背影,心裏思緒翻湧如潮:一會兒想起星海雲庭底下的
生死決裂,一會兒想起大司命的詛咒,一會兒又想起父母和族人……
她心亂如麻,不知不覺睡去。
—
第二日醒來的時候,火塘裏的火已經熄滅,外面天色大亮,竟已經是接近中午。她吃了一驚,迷迷糊糊中一下子跳了起來——該死,自己怎麽會睡死過去了?起得晚了耽誤了修煉、可是要被師父罵的!
然而下一刻,她忽然想起自己早已出師,再也不用早起做功課了。
大夢初醒,竟然瞬間有一種失落。
“醒了?”她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開口,“該走了。”
走?去哪裏?她茫茫然地看着他。然而時影只是負手看着外面,神色平靜,似乎在一夜之間想通了什麽,道:“既然活下來了,總不能永遠呆在這裏……外面的一切,終究還是要走出去面對的。”
外面的一切?朱顏轉瞬想起了大司命、想起了父母,心裏頓時沉重起來。只能草草整理了一下頭發衣衫,跟在他後面,走出了石窟。
外面還是陰雨天,無數細蒙蒙的雨絲在空谷裏如煙聚散。
她看着師父的背影。如雪白衣映襯在洞口射入的天光裏,看上去宛如神仙,不染一絲凡塵——重新回到這個世間的他,似乎又回到了遙遠不可接近的模樣,令她不敢再提起當日他曾經說過的話,甚至連想一想、都覺得刺心。
是啊,到現在,又該如何收拾殘局?
或許并沒有想象的那麽難吧?只要裝作
不曾發生就好了。
她垂着頭,心事重重地跟在他後面,走出了石窟。外面的重明神鳥一見到他們兩人出來,發出了一聲歡天喜地的呼嘯,唰地飛過來,用巨大的翅膀将時影圍住,低下頭、用腦袋撞在了他的胸口,用力頂了一下,又左右摩擦。
“怎麽像只小狗似的?”朱顏不禁失笑。
重明神鳥翻起四只血紅色的眼睛,白了她一眼,翅尖一掃便将她推到了一邊,重新用腦袋頂了一下他的肩膀,還真發出了類似于小狗的咕嚕聲。
“謝謝。”時影擡手撫摸神鳥的腦袋,輕聲,“辛苦你了。”
重明神鳥用頭蹭了蹭他的肩膀,抖擻了一下羽毛,忽地一扭脖子,叼了一物扔在他手裏,卻是一大串鮮紅欲滴的果子,香氣馥郁。
“天,又摘了一串?夢華峰上的朱果都被你采完了吧?”朱顏愕然,不由得心疼,“那些窮奇還不和你拼命?”
重明神鳥傲然仰頭,咕哝了一聲,拍拍翅膀露出傷口上新長出的粉紅色的肉,頭一扭,又扔下來一朵紫色的靈芝。
“謝謝。”時影笑了一笑,将朱果和靈芝放在掌心,走到少時修煉的那塊白石上盤膝坐下。他微微閉上眼睛,将玉簡放在膝蓋上,合掌汲取着靈藥的力量,蒼白的臉色漸漸有些好轉——畢竟是重生之軀,尚自衰弱,需要重新鞏固築基。
直到他閉上眼睛,她才敢擡起頭,偷偷地打量。
可能是從小太
過于畏懼這個人,從不敢正眼看,她竟從沒有注意到師父居然是這樣好看的男子,眉目清俊如水墨畫,矯矯不群,幾乎不像是塵世中的人。
她看着看着,竟然有些發了呆。
一直到過了三個時辰,薄暮初起,眼看又要下雨了,他才睜開了眼睛,雙眸亮如星辰。朱顏心裏一跳,連忙錯開了視線,重新低下頭去。
“差不多恢複了七八成,夠了。剩下的慢慢來。”時影拂了拂前襟,長身站起,“回神廟看看吧,把殘局收拾了——”
兩人從帝王谷走出來,沿着石階拾級而上。
朱顏走在他身後一步之遙,看着前面的一襲白衣,忽然覺得是如此的可望而不可即,心事如麻,腳步不由得慢慢滞重起來,落在了後頭——她是多麽想繼續這樣并肩走下去,永無盡頭。然而,卻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