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2)

見,一時間議論紛紛,感慨萬千。

“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看到這一幕!”

“唉……離上一次有人踏上這條路,已經有一百多年了吧?”

“應該是善純帝在位時候的事情了。據說那個神官愛上了一個藩王家的千金,橫下一條心要脫離神職,不顧一切走了這條路。”

“哪個藩王家千金啊,這麽有本事?”

“唔……好像是赤王府的?”

“赤王府?那些大漠來的女人,就是妖精!”

“不過,我覺得我們的大神官這次肯定不會是為了女人——要知道他從五歲開始就在神廟裏修行,只

怕這一輩子都沒怎麽見過女人。”

“那又是為了什麽?吃這麽大的苦頭,抵得上死去活來好幾次了!”

“天知道……”

當走到三萬步的時候,腳下的那些議論聲已經依稀遠去了,再也聽不見。耳邊只有雷電轟鳴,眼前只有刀山火海,妖鬼冷笑、魔物嚎叫。

那一條通往雲中的路,似乎漫長得沒有盡頭。

重明神鳥展翅往南飛,朱顏卻忍不住地翹首北望。

回頭看去,夢華峰上雲霧萦繞,雲間穿梭着無數的閃電,在那麽遠的地方還能聽到驚雷一聲聲落下,密集如雨。她遠遠地聽着,都覺得身上一陣陣地發抖——那些閃電,那些霹靂……是不是都打在了師父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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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他現在怎樣?

她心急如焚,雙手結印,在眉心交錯,瞬地開了天目,唰地将視線穿入了那一片雲霧之中,努力尋找着那一襲白衣的蹤影。

然而,一睜眼,她只看到一襲鮮紅的血衣!

“師父!”只看得一眼,她便心膽俱裂,失聲大喊——那……那是師父?那個在刀山火海之中遍身鮮血、踉跄而行的人,竟是師父!

師父……師父怎麽會變成了這個樣子?!

“四眼鳥……四眼鳥!”她不顧一切地拍打着重明的脖子,厲聲,“回去……快給我回去!去夢華峰!”

重明神鳥在雲中飛行,聽到這句話,翻起了後面兩只眼睛看了看她,并沒有表示——重明乃是上古神鳥,奉了時

影的指令要送她回赤王身邊去的,又怎肯半路聽別人的指令?

然而,當朱顏幾乎急得要掐它的脖子強迫它返回時,重明忽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雪白的巨翅迎風展開,瞬地在雲中來了一個大回轉,朝着夢華峰的方向飛了過去!

一步,又一步。踏過萬刃,時影終于從雲霧之中走出。

模糊的視線裏已經能夠看到夢華峰的頂端,在太陽下發出耀眼的光,如同來自彼岸的召喚。他默數着,知道自己已經走了八萬三千九百六十一步,已經即将穿行出天雷煉體的雲層,進入妄念心魔的區域。

行到此處,他一身的白袍血跡斑斑,全身上下的肌膚已經沒有一處完好。當最後一道天雷落下的時候,他終于支撐不住,倒了下去。

刀刃切入他的身體,刺穿了肋骨,将他卡在了懸崖上。然而,幸虧這麽一阻,他才沒有直接摔入萬仞深淵。

他躺在冰冷的刀刃上,急促地呼吸,默默看着腳下的深淵。

那裏有一具枯骨,被雷電劈開,只剩下了半邊的身體,挂在懸崖上窮奇的巢穴邊,黑洞洞的眼睛朝上看着,似乎在和他對視。

能一路走到八萬多步的,應該也是修為高深的神官了吧?在雲荒歷史上ye是屈指可數——又是什麽讓那個人也走上了這條路,義無反顧?在那個萬丈紅塵裏,又有什麽在召喚着他呢?

說不定,就是那些侍從口裏說的、百年前赤

王府的另一個千金?那些赤之一族的女子,真的是有着火焰一樣、讓飛蛾撲火的力量啊……

時影的臉貼着冰冷的刀鋒,定定地和那具枯骨對視了片刻,神智居然不受控制地渙散了一瞬,分不清過去和未來。幻覺之中,他甚至感到那具枯骨忽然幻化成了熟悉的臉,對着他笑了一笑,無邪明媚,如同夏季初開的玫瑰。

“阿顏……”他忍不住失聲喃喃。

剛說了兩個字,又硬生生咬住牙。停了片刻,時影收斂心神,終于還是緩緩用手臂撐住了刀刃,将被貫穿的身體一分分地從刀上拔了出來。神袍上又多了一個對穿的血洞。

從這裏開始,前面的每一步都間隔巨大。

他提起一口氣,從一道刀刃上躍起,踩住下一道刀刃,人在絕壁之上縱躍,只要一個不小心、便會立刻墜落深淵。頭頂的天雷散去了,化為千百支利劍懸挂在上方,如同密密麻麻的鐘乳石,只要一個輕微的震動就會唰地落下!

他努力維持着呼吸,不讓神智渙散,一步一步小心地往前。

這最後一段路,不再像前面一樣只是折磨人的身體,卻轉而催生了無數的妄念心魔。每一個走在上面的人都會看到各種幻象,被內心裏最黑暗的東西吸引——精疲力盡之下,只要踏錯一步,便會化為飛灰。

他在這條路上孑孑獨行,所有肉體上的痛苦都已經麻木。

然而眼前一幕一幕展開的,卻是

無窮無盡的幻象。

他看到了自己的幼年:冷宮是黑暗的,飯菜是馊臭的,所有人的臉都是冰冷的。母親是孤獨而絕望的,而父親……父親是空白的。那只是一個高冠長袍遙遙坐在王座上的剪影,從未有記憶,從未靠近。

他看到了自己的少年:那個深谷裏的小小苦修者,和他的母親一樣的孤獨——他一個人成長,一個人思考,和死去的人交談,和星辰日月對視,在無數的古卷密咒裏打發漫長的時光。

有着一雙無欲無求、也沒有亮光的眼睛。

有一日,那個少年看到了碧落海上的那一片歸邪,預示着空桑國運的衰亡和雲荒的動蕩,便竭盡全力奔走,力求斬斷那一縷海皇的血脈。

那,就是他的全部人生。

——是的,他的人生寡淡簡單,生于孤獨,長于寂靜,如同黑白水墨,善乏可陳。這些年來他持身嚴苛,一言一行無懈可擊,即便是在幻境裏也找不到絲毫的心魔暗影,穿過這最後的煉獄、應該是如履平地吧?

然而走着走着,時影卻猛然震了一下。

穿過了那麽多黑白冰冷的記憶,面前的幻象忽然變了,變得豐富而有色彩,仿佛烈焰一樣在眼前燃起!

有一個穿着紅衣的少女站在火海裏,就這樣定定地看着他,眼裏有着跳躍的光芒,如同星辰,如同火焰,呼喚他:“師父,你來了?”

阿顏?他駐足不前,心神動搖了一瞬。

“你、你竟

然把我最喜歡的淵給殺了!”然而,她轉瞬卻變了臉色,對着他大喊,眼裏都是淚水,一把利刃直刺過來,“該死……我要殺了你!”

聽到這種話,他陡然便是一陣恍惚,心痛如絞。

“阿顏……你不是說原諒我了麽?”那一刻,他竟然忘記了自己是在萬劫地獄的幻境之中,喃喃說了一句,“你其實還是恨我的……是不是?那……你來殺了我好了。”

他在幻境之中伸出手,想去觸摸那個浮在虛空裏的虛幻影子,完全不顧刀鋒刺向他的心口,就如同那一日重現。

行至此處,身體已經千瘡百孔,瀕臨崩潰。此刻心魔一起,所有的危險便立刻蜂擁而上!時影身體剛一動,腳下一步踏空,便直墜下去。與此同時,頭頂一把懸挂的利刃應聲而動,朝着他的天靈直插而下!

“師父!”在那個瞬間,有人淩空跳下來,大叫。

誰?他從幻境中愕然擡頭,看到了紅衣少女的影子從天而降——那道從雲中而來、帶着光的身影,在一瞬間和幻境裏那個持劍刺來的影子重合了。

他怔在原地,任憑長劍直插頭頂,一時間腦海竟然是空白的。

“師父!小心!”朱顏顧不得身在高空,便從重明神鳥背上一躍而下,不顧一切地撲過去一把抱住了他,向着石壁的方向側身避讓——只聽唰的一聲,頭頂那把利刃擦着他的臉頰落下,在深淵裏碎裂成千片。

下一瞬

,前面的那個幻影消失了,而身邊的影子卻清晰起來。

“你……”他轉過頭,吃力地看着身邊的人,喃喃,“阿顏?”

那個少女從天而降,在刀山火海之中抱住了他。明麗的臉上布滿了恐懼和關切,就在咫尺的地方看着他,全身正在微微顫抖,呼吸急促。

他陡然又是一陣恍惚,竟然分不清是現實還是虛幻。

“師父……你,你……你怎麽了?剛才你沒看到頭上那把掉下來的劍嗎?那麽大一把劍!”朱顏靠着石壁,只吓得臉色發白,緊緊抓着他的袖子,“你差點就跌下去了知道嗎?你、你這是怎麽了啊……”

她說不下去,看着滿身是血的他,忍不住哭出聲來。

“……”時影撐住身體,深深地呼吸,竭盡全力将自己的神智重新凝聚起來,終于看清楚了身邊的少女,身子驟然晃了一晃。

這是真人!并不是幻覺!

怎麽?阿顏……她竟然去而複返?不是和她說了讓她不要來的麽?為什麽她還要來!她就這麽想看他走入萬劫地獄、萬劫不複的樣子?

那一瞬,他心下忽然有無窮無盡的煩躁和憤怒。

“誰讓你來這裏的?”時影吃力地站起身,往後踉跄退了一步,一把推開了她,“看看你做的好事!”

他的語氣失去了平日的從容氣度,眼神渙散,臉色蒼白,一身白袍早就被血染紅,如同從血池煉獄裏走出的孤魂野鬼,哪有昔日半分的神清骨

秀?

“師父,你怎麽了?”朱顏看到他發怒,心裏自然也是驚恐,然而此時此刻他的樣子更讓她驚懼:“剛剛你中了邪,差一點那把劍就掉下來刺中你了!幸虧我……"

“我不需要你來救我!這是我自己要走的路!”話音未落,時影眼裏全是怒意,手指一并,便擊落了頭頂懸挂的劍林!

朱顏連驚呼都來不及發出,又一把利刃從天而降,如同閃電一般落下。她下意識地想搶身上前推開她,然而那一刻時影卻不閃不避,竟然以身相迎!

唰地一聲、那把劍從右肩刺入,斜向刺穿了他的身體!

“師父!”她心膽俱裂,失聲撲了過去。

“放開手!”時影卻毫不猶豫地甩開了她的手,指着貫穿身體的那一劍,厲聲,“看到了麽?這是補剛才那一劍!——這條路是我走的。凡是我該承受的,沒有人可以替我承擔!”

他回過身,指着看不到頭的來路,聲音冰冷:“否則,我寧可自己再從頭走過一遍!”

“……”朱顏吓得說不出話來,趕緊縮回了手——此刻,師父的眼神是黑的,如同暗的火,有着從未見過的決絕和狠意,毫不容情。如果她真的再敢插手,估計他會說到做到,從頭再把這條路走一遍吧?

“回去。”時影頭也不擡地對她道,語氣冰冷。

“不!”她在一邊,幾乎是帶了哭音,“我不回去。”

“重明!”時影提高連聲音,召喚半

空裏的神鳥,“帶她回去!”

然而雲霧之中白羽一掠而過,重明神鳥發出了一聲含義不明的咕哝,卻是視而不見,徑直飛上了雲端,将兩人扔在了這裏。

“重明!”時影氣極,然而自身此刻已經非常衰弱,也是無可奈何,只能扭頭對她冷笑了一聲,“那好,既然你想看,就看着吧!”

他轉過了頭,再也不看她一眼,獨自踏上刀山而去。

剩下的一萬步,他整整走了一天一夜。

夢華峰上的斜陽沉了又升起,日月交替。他一襲血衣,在看不到頭的地獄裏前行,踉踉跄跄,精疲力盡。到最後,甚至只能憑着模糊的視覺,摸索着刀刃,一寸寸地攀爬,走向日月升起之處。

一直有隐約的哭聲跟在後面,寸步不離。

實在是很煩人啊……明明已經讓她回去父母身邊了,她卻要半途折返。難道,她非要看着他這種血污狼狽的樣子?并不想讓她看到此刻的自己……這個小丫頭,怎麽就不明白呢?

時影恍惚地想着,緩慢地一步步走上了坐忘臺——那幾尺高的臺階,在此刻竟然如同天塹,每一步都如同攀爬絕頂般艱難。

在走完最後一步時,所有的精神氣都瀕臨崩潰,時影一個踉跄,在坐忘臺上單膝跪地,顫抖着擡起手,将身上那一件千瘡百孔的神袍脫了下來。神袍已經完全被血染紅,黏在了肌膚上,刺目驚心。

他用盡全力擡起雙臂,将血袍供奉

在了高臺上,合掌對着神像深深行禮,長長松了一口氣。

是的,在這一刻,他終于可以告別過去!

一禮行畢,時影剛要站起來,卻覺得眼前一黑,整個人再也忍不住朝前倒下,連呼吸都在瞬間中斷。

“師父……師父!”他聽到她從身後撲了過來,哭聲就在耳畔。

為什麽她還跟着上了坐忘臺?快……快趕緊走開!接下來馬上就是五雷之刑了……

他想推開她,然而手腳已經完全不聽使喚,他張了張口,想告訴她必須立刻離開,卻已經說不出話來——在走完萬劫地獄之後,他的元神都幾乎渙散。

“師父!你、你可不要死!”她大概吓壞了,哭得撕心裂肺,拼命搖晃着他的肩膀,大顆大顆的眼淚一滴滴地砸落在他的臉頰上。

那一瞬,頭頂風雲變幻,有無數光芒在聚集,在坐忘臺上旋轉——這是萬劫地獄的最後一擊:用天雷擊碎氣海,毀掉所有的修為,讓九嶷神廟的絕學再也不能随着這個罪人被帶入凡塵!

就在說話之間,五雷轟頂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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