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1)

當玉骨從天而降,閃電般擊穿水中幻影的時候,圍在井臺邊上的三位長老齊齊一震,不由自主地同時向後踉跄了一步,哇地一聲吐出了一口鮮血!

“糟糕,術被破了嗎?”泉長老顧不得受傷,連忙爬到了井口,望了下去——那一池清澈的古井之水已經渾濁了,變成了血一樣的顏色!

幸好,那個孩子還是胎兒一樣蜷縮在水底,全身劇烈地抽搐,并沒有睜開眼睛。他脖子裏的那個錦囊發出光芒,拘禁他的魂魄,井臺上的符咒一圈一圈地纏繞,将這個孩子繼續困在這個造出來的幻境之中。

“還好……”泉長老松了一口氣,“大夢之術尚未被破。”

另外兩位長老劇烈地咳嗽着,從地上掙紮起身,震驚:“剛才……剛才是怎麽回事?是有人闖入了大夢之術裏,破了我們的術法?”

泉長老咳嗽着:“對,是那個女人。”

“什麽?”清長老和澗長老齊齊失聲,“難道是那個空桑的……”

泉長老迅速豎起了食指,看了一眼井底的孩子。另外兩個長老也立刻噤口,壓低了聲音:“她……她怎麽會闖進來?那個空桑小郡主,應該不知道這個孩子在我們手裏吧?”

“應該是她的地魄太過于活躍,在睡夢中飄游在外,無意穿破了無色的兩界,闖入了我們的幻境。”泉長老低聲,嘆了口氣,“天意啊……或許是因為心切吧,在白日裏還夢魂萦繞着

這件事,想要找到這個孩子。”

其他兩位長老都不說話了,許久,澗長老嘆息了一聲:“唉,她的倒确是非常關心這個孩子。”

“可是要闖入‘大夢之術’需要很強大的靈力,”清長老喃喃,還是不可思議,“她年紀輕輕,不過十幾年的修為,怎麽能……”

泉長老冷笑:“你不知道她是九嶷山大神官的嫡傳弟子?”

“……”清長老和澗長老同時吸了一口冷氣,不再說話。

這些年來,九嶷神廟的大神官時影一直在苦苦追查海皇複生的線索,甚至幾度逼近了真相——這個小郡主和蘇摩的關系如此緊密,如果他通過朱顏得知了蘇摩的存在,只怕海國最大的秘密就要保不住了!

“那些空桑人離我們的最高機密,只有一步之遙了!”泉長老低聲,臉色嚴肅,“我們得趕緊将剩下的步驟結束——若一旦驚動了時影,海皇就會面對極大的危險!”

Advertisement

“是。”另外兩位長老應聲而起,回到了古井旁邊。

“這孩子夢到哪裏了?”泉長老低聲,并指點去,井臺上的符咒瞬地發出耀眼的光,如同流動的閃電,唰地映射入水底,将那個瘦小的孩子包圍了起來——水面正在重新平靜下來,微微蕩漾,映射着月光,交織出了新的幻境。

從井口俯視下去,如同俯視着另一種人生。

在那些流動的波光裏隐約浮現出的、完全是帝都伽藍城裏的景象,栩栩如生

。而那個孩子剛剛從鏡湖裏精疲力盡地浮出,發梢滴着水,赤腳站在車水馬龍的城門口,顯得瘦小孤獨、無所适從。

是的,他還在幻境裏尋找他的姐姐,還不曾放棄。

“要知道,海皇的血統過于強大,即便是用最強的術法、也未必能完全封住這個孩子的記憶,”泉長老嘆了口氣,看着沉在井底蘇摩,低聲,“除非是他心甘情願的遺忘,從內而外的斷絕,才能永絕後患。”

“心甘情願?”清長老苦笑,“這孩子可固執了,怎麽可能心甘情願?”

“總有辦法。”泉長老看着幻影裏的孩子,低聲問:“關于那個空桑赤族郡主,這個孩子現實裏對她的記憶停在哪裏?”

“在屠龍村那裏。”另外兩位長老回答,“根據申屠大夫的描述,那個空桑郡主協助他完成了手術,從蘇摩身體裏将寄生胎取出之後,她就奔赴戰場。申屠大夫便将蘇摩帶到了鏡湖大營——那之後,他們再沒見過面。”

“唔。那麽說來,這個孩子關于那個空桑郡主的最後一個記憶,似乎是非常痛苦的?”泉長老喃喃,眼裏居然流露出欣喜的神色,“太好了……我們只要擴大這種痛苦,便能找到一個完美的開始。”

“完美的開始?”另外兩位長老有些不解。

“我們要擊潰這個孩子的內心,把一個念頭植入他的潛意識裏,用來抵消那個空桑女子留在他心裏的依戀。”泉

長老合起手,指尖開始流動淡淡的光華,“我們要讓他深深地記住——那個所謂姐姐,其實是令他痛苦的。”

“來吧……從現在開始,他的記憶,就由我們來編織了。”

“我們一定要把海皇的心、重新拉回到族人身上!”

蘇摩不知道自己游了多久,才從葉城西市的那口古井裏游到了伽藍帝都——這一路恍恍惚惚,全部都在深藍色的水底潛行,甚至都分不清頭頂的晝夜變幻。直到那座湖心的巍峨城市近在咫尺,他才筋疲力盡地浮出水面。

就在離開水面的那一瞬,孩子忽然看到了岸上華麗軒昂的車隊,有金甲的斥候在前面來回馳騁開路,車馬綿延不絕。

“誰啊?竟然在禦道上策馬?”

“是赤王的獨女,今天跟着父親進宮去觐見帝君,商談聯姻的事。帝君為了恩寵,特許她馳馬入禁城——可真是風光啊!”

“了不得,了不得啊……高嫁高娶,王室聯姻!”

聽到岸上圍觀百姓的竊竊私語,孩子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那一瞬間,在葉城行宮裏遭遇的事情又歷歷浮上心頭——

“我們可沒有騙你,你出去問問,全天下都知道白族和赤族要聯姻了!”

“別做夢了……她馬上就要嫁給葉城總督,做未來的白王妃了,哪裏還會把你這個小兔崽子放心上?”

“她早就不要你了!”

那時候,行宮裏的侍女那麽說,連如姨也那麽說。

衆口铄金,言

之鑿鑿。可他只是不信。是的,他對自己說——除非親眼看到,親耳聽到,他才不會相信那些人說的話!

而現在,他終于親眼看到了。

蘇摩從水裏爬上岸來,踉踉跄跄擠入了人群裏——有一輛金色的馬車正從眼前駛過,風微微吹動繡金的垂簾,金鈎搖晃,露出了裏面穿着華貴衣衫的美麗少女。

殘月還懸在天際,黎明前的微光裏,那個明麗爽朗的赤之一族公主從全身都籠罩在繡金霞帔裏,美得宛如不真實。

那是她!真的是她!

“姐姐!”那一刻,孩子再也忍不住失聲大喊起來,“姐姐!我在這裏!”

他竭盡全力大聲呼喚,可畢竟人小力弱,聲音被喧鬧的喜樂聲覆蓋了過去,龐大的車隊并不因為他而有絲毫的停滞,還是照樣飛馳而過。孩子不舍,踉踉跄跄地跟随着車隊奔跑,想要追上她乘坐的那駕華麗的馬車。

侍衛立刻将他從人群裏推搡了出去,厲叱:“小兔崽子,居然敢沖撞車隊?還不快滾?”

“且慢!”很快旁邊的另一個侍衛發現了他的身份,立刻道,“這是個鲛人!他的主人呢,怎麽放奴隸出來亂走?快抓起來!”

“姐姐……姐姐!”孩子拼命地反抗,卻被打倒在地上。

仿佛聽到了外面的聲音,馬車停了下來,一只纖細的手伸了出來,将垂落的簾子微微往上挑起了三分之一。簾子下露出了一雙熟悉的眼睛,明亮而美

麗,如同火焰一樣跳躍——那真是赤之一族的朱顏郡主。

她的視線落在了那個被打倒在地的孩子身上,停住。

“姐姐?”蘇摩看到她終于注意到了自己,不由得驚喜萬分,伸出細小的手臂,狂呼,“姐姐!我在這裏!”

然而,朱顏的眉頭微微一揚,忽然低低說了一句:“怎麽又是你?”她沉下臉來,手忽地往回一收,簾子啪的一聲重新垂落了下來,擋住了她的臉,再也看不見。

孩子的身體忽然僵硬,然後開始劇烈地發抖。

剛才……剛才姐姐說什麽?“又是你”?

蘇摩看着那一道垂落的簾子,手指竟然不能動上一動——這一路,他歷經千辛萬苦,橫渡了鏡湖才來到這裏,此刻要找的人已經近在眼前,然而他卻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氣。

馬車裏傳來另一個人的聲音,像是照顧過自己的盛嬷嬷。那個老人語氣比較溫和,似乎還想喚起朱顏的同情心,道:“哎,郡主你聽,那小家夥一直叫你姐姐呢。蠻可憐的。”

朱顏的語氣卻是冰冷:“我是獨女,哪來的弟弟?”

只是短短一句話,便把孩子釘在了原地。如同一把短而利的刀,一把就紮進了心髒,再無餘地。

盛嬷嬷還想替他求情:“那些侍衛,只怕會要把他打死了。”

“打死也是活該!”然而朱顏不為所動,聲音充滿了厭惡和不耐煩,“我不是一早叫人拿了錢打發他走嗎?怎麽這

小兔崽子居然還不識相,不但不走,還非要闖到這裏來?”

“姐姐!”蘇摩猛然一震,不敢相信這些話是從熟悉的人嘴裏說出的,那一刻,他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忽地鋪了過去,一伸手、将那一道簾子扯了下來,失聲問,“你……你真的不要我了?”

“小兔崽子!”馬車裏的朱顏一下子暴露在天光之下,轉過頭,怒容滿面,“還不快把他拉開?萬一被人看到了一個鲛人小奴隸叫我姐姐,我們赤之一族的臉往哪裏擱?”

聽到了郡主的命令,侍衛們立刻沖了上來,抓住了孩子細小的胳膊。

“你說謊!”然而蘇摩卻掙紮着,失聲大喊,聲音發抖,“你……你明明說過不會扔掉我的!你看……這是你派來的紙鶴!”

孩子擡起了手,竭盡全力将細小的胳膊擡起——在他展開的掌心裏,捏着一個稀爛的紙鶴:被血染紅、被水浸泡,早已看不出形狀,被孩子死死地捏在手心,幾乎揉皺成一團。

坐在馬車裏的朱顏一眼瞥見,表情忽然大變!

“這是你的紙鶴!”蘇摩看着她的表情,眼裏有最後一絲期盼,“我……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回去!你不會丢下我的,是不是?姐姐!”

朱顏似乎也怔了一下,陡然沉默,不知如何應對。

她臉色蒼白而呆滞,如同木偶。

那一瞬,不知道是不是幻覺,似乎時間都停止了。隔着霞帔,蘇摩可以看到她眼裏的

表情是凝結的,手指是凝結的,甚至連此刻吹過的風、湧過的浪,身上飛舞的華麗的霞帔,都似乎瞬間靜止了,仿佛鏡像凝結,如此詭異。

“怎麽回事?”耳邊有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來,隐約在極其遙遠的地方傳來,帶着止不住的驚駭,“這紙鶴是從哪裏來的?”

“好像是那孩子一直捏在掌心裏帶進去的——”

“該死,我們忘了好好檢查一下。”

“什麽?這東西居然被他帶進了幻境裏去?這下糟了!”

誰?誰的聲音?好熟悉……好像是複國軍的那幾個長老?他們怎麽會在這裏?難道他們知道自己偷偷逃跑,已經追過來了嗎?

那一瞬,蘇摩顫抖了一下,流露出一絲恐懼。他甚至想下意識地拔腳逃跑,遠離人群,躲藏回鏡湖之下的水裏。

然而,身邊所有的景象都只是停頓了短短一瞬,又驟然開始,恢複了正常。

“小兔崽子!你在做夢呢?這是什麽破紙?”朱顏變了臉色,蹙眉,不耐煩地說了一聲,一道黑影迎面而來,“還不快滾開?”

只聽唰地一聲,竟然是一條鞭子抽了過來,将他手上的紙鶴抽得稀爛!蘇摩來不及縮手,手心裏頓時留下了一道殷紅的血痕。

“姐姐!”孩子震驚地看着她,顫聲:“你……你以前說過的話,難道是在騙我?”

“騙你又怎麽樣?小孩子家家,腦子沒長好,跟你說什麽都當真了?”馬車裏的朱顏

冷笑了一聲,又揚了一下鞭子,嫌棄地嘀咕,“趕你走都不走,真是卑賤……還不快滾?”

“騙子!”蘇摩忽然沖向了馬車,厲聲,“你這個騙子!”

“快拉開他!別讓他碰到郡主!”眼看他快要撲到郡主的身側,侍衛們應聲而至,一把将孩子抓住,粗暴地拖了回來。

孩子出奇的倔強,任憑侍衛們拳打腳踢,死活都不喊出一聲痛。然而馬車裏的朱顏看着這一切,只是皺了皺眉頭,一句話也沒說,她臉上的表情充滿了厭惡不屑,如同看着一只癞皮狗。

孩子愣了一下,胸中的那一口氣忽然洩了,再不掙紮。

“小兔崽子!”侍衛長終于抓住了他,一把拎了起來,氣急敗壞地對下屬大喊,“給我送到西市裏去!”

什麽?孩子吃了一驚,大叫着重新拼命掙紮起來——這些空桑人,難道準備把他送去西市、當做奴隸賣掉嗎?

那一刻,他再也忍不住轉過頭,求助似地看着她。

只要馬車裏那個錦衣玉食的空桑貴族小姐說上一句話,就能扭轉他被販賣為奴的命運——然而,朱顏卻根本沒有用眼角的餘光瞥上他一下,如同完全忘了這個鲛人小奴隸的存在。

那一刻,看到她的表情,蘇摩的心忽然冷了下來,不再掙紮。

“姐姐。”他最後輕輕地叫了一聲,聲音輕得只有自己聽得見。

孩子忽然間不再反抗了,像死了一樣一動不動。蜂擁而上的侍衛

們按住他,将他從地上拖起來,拳腳如雨。額頭被打破了,血從眼睛上流了下來,整個世界在孩子的眼睛裏都變成了一片血紅色——然而這一次,無論怎樣的痛徹心扉,他再也沒有開口喊過她、求過她。

她留給他最後的記憶,是如此的疼痛徹骨,難以忘記。

當小小的手指失去力氣後,那只稀爛的紙鶴從他的掌心裏掉了出來,展開了折斷的翅膀,歪歪扭扭地在地上打着轉,如同一個破爛的玩偶。

如此可笑,如此幼稚。

如同孩童內心一度對溫暖的奢望。

“停!”泉長老忽然間收住了手勢,向着另外兩位長老厲叱,“快停!”

三位長老停住了咒術,放下手臂,瞬地齊齊往後退了一步——陣法一撤,井臺上繁複的咒語上的金光開始暗淡下去,卻依舊圍繞着井中的孩童,如同一道金色的牆将其圍困。

古井無波,上面映照着種種栩栩如生的幻影。水面上最後凝固的影子,是掉頭離去的空桑郡主、以及蜂擁而上毆打孩童的侍從,幾乎像是真的一樣。

而蘇摩沉睡在幻境裏,一動不動。

“進行得很順利,”清長老愕然,“為什麽要停下來?”

“我有點擔心,”泉長老在井臺上凝視着水面下的孩子,流露出一絲焦慮,“這孩子……為什麽忽然不反抗了?”

“心死了嘛。”澗長老冷冷道,“他終于相信對方是真的不要他了。”

“停在這裏最

合适。”清長老贊許地颔首,“到這裏為止,這個空桑郡主留下的最後印象,和這個孩子的記憶非常吻合。天衣無縫。”

是的,無論是實境還是幻境,在這個孩子日後的記憶裏,關于這個空桑郡主的片段都是極其痛苦的記憶,戛然而止,再無後續。

就這樣斬斷一切糾葛,才算是幹淨利落。

三位長老從井臺上往下看去,這口井如同一只深不見底的瞳孔。而孩子被困在井底,全身蜷縮着,如同回到了母親的子宮裏的胎兒,一動不動。他的手指松開了,掌心裏捏着的那只紙鶴飄浮了起來,在古井水面上浮浮沉沉,拖着折斷的翅膀,漸漸變成了一團爛紙。

“也真是倔強,”泉長老嘆了口氣,“居然一直留着那只紙鶴。”

“是我們的疏忽。”另外兩位長老低聲,“我們已經把他軟禁在這裏有一段日子了,以為切斷了他和外界的聯系,卻沒有發現他居然帶了這東西在身邊!”

“那紙鶴,真的是那個赤之一族的郡主放出來的?”泉長老搖了搖頭,似乎想要說什麽——然而那一刻,水面上忽然起了微微的波瀾!

有一點光從黑暗深處升起,竟然突破了井口符咒的封鎖!

“那是……”泉長老怔住了,失聲,“紙鶴?”

那只被皺巴巴的、支離破碎的紙鶴,在水面上浮沉了片刻,忽然間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力量,唰地振起翅膀、活了過來!

“糟糕

!”泉長老失聲,手指飛快地一彈,一道白光呼嘯而出,追向了空中飛去的紙鶴,想要把它當空焚燒為灰燼。

畢竟還是遲了一步。

那只紙鶴從古井幻境中飛起,歪歪斜斜地消失在了夜空!

“什麽?這、這是……”三位長老不敢相信地回過頭,看着沉在古井底的孩子。蘇摩緊閉着眼睛,消瘦蒼白的小臉上镌刻着絕然的表情,嘴唇微微顫抖——剛才那一刻,他雖然克制着沒有喊出“姐姐”兩個字,心裏的力量卻增強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

在那樣強大的念力之下,那只殘破的紙鶴才會瞬間複活!

——帶着孩子不熄的執念,破空飛起,去尋找最初的緣起。

“現在怎麽辦?”另外兩位長老有一些措手不及,詢問。

“還能怎麽辦?事已至此,只能做到底。”泉長老卻是處變不驚,低下頭看着古井幻境裏沉睡的孩子,“這孩子非常倔強孤僻,心裏只要還有一念未曾熄滅,就永遠不會放下這一切、成為我們的海皇。”

“難道還要再繼續給他施用大夢之術嗎?”清長老有些沒有把握,看着水底七竅流血蜷成一團的孩子,“這麽小的孩子,會不會承受不住?——上次陷入大夢幻境的那個人,最終精神崩潰,再也沒有醒來。”

“不會的。”泉長老冷冷看了一眼水底的孩子,“如果這麽容易就崩潰了,那也就不是我們的海皇了。”

“……”另外

兩位長老無語。

泉長老低聲催促:“快,我們要趁着那些空桑人還沒被驚動,把這個大夢之術完成!我來主導接下來的夢境,你們繼續配合我——”

三位長老悄然移動,重新守住了三個古井的方位。

随着祝頌的吐出,井口的金光再一次閃耀,編出了深不見底的幻境。

漫長的噩夢,似乎完全沒有醒來的時候。

被赤王府的侍從們拳打腳踢了一頓,蘇摩覺得自己的身體千瘡百孔,在痛得幾乎碎裂中昏迷了過去,再無知覺。

醒來的時候,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冰冷的鐵籠子禁锢着他瘦小的身體,臉壓在了籠上,不知昏迷了多久,滿臉都是青紫色的壓印。然而,在一睜開眼睛的瞬間,蘇摩就忍不住全身顫抖了一下,瞬間認出了自己身在何處——

那是葉城的西市,最大的鲛人奴隸市場。

他曾經在這裏度過了整個童年,其間的痛苦屈辱,多年過後只要一想就令人全身發抖。盡管後來,他逃出了那個牢籠,但那個噩夢卻還是日日夜夜歸來,在夜裏吞噬着孩子的心,令他從骨髓中發抖。

小小的孩子幾乎窮盡了一生之力,才逃離這個噩夢般的牢籠,可沒想到在五十年後,居然又輾轉回到了這裏!

孩子虛弱地喘息着,睜開眼睛看了一下。

這是一個規模不大的小店,光線暗淡,房間裏層層疊疊堆着大約十六七個鐵籠,每一個籠子裏都關着一個鲛

人:那些同族個個消瘦蒼白,年齡不一,有些看上去甚至比他還小,只有五六歲的模樣。但每個鲛人無一例外都拖着沉重的鐐铐,關在手臂粗的鐵籠裏,身邊放着一盆水、一碗飯,如同成批被出售的畜生。

“你醒了?”看到他睜開眼睛,隔壁籠子有人關切地問。

那是一個比他大一些的鲛人,剛剛分化出性別,看上去如同人類十五六歲的少女,然而卻還不曾在屠龍戶手裏破身,拖着一條魚尾,看上去分外怪異,正攀着鐵籠殷殷地看着隔壁籠子裏奄奄一息的孩童。

蘇摩側開了臉,不想和對方的視線觸碰,飛快地明白了自己目下的處境:是的,那些空桑人、竟然真的把他賣到了葉城的奴隸市場!

而那個曾經被他稱為“姐姐”的人,卻對這一切視而不見。

一念及此,孩子再也忍不住地發起抖來,瘦小的身體劇烈地顫栗,連帶着鎖住手腳和脖子的鐵鏈都不停顫着,敲擊在鐵籠上發出細密的叮叮聲。

“怎麽了?”隔壁籠子的鲛人少女吃了一驚,“你很冷嗎?”

孩子沒有回答,咬着牙壓住了顫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可是,要怎麽不去想呢?他的姐姐,那個曾經發誓過要照顧他的空桑郡主,居然如此無情狠毒。她把他再度扔回到了多年前逃離的那個地獄裏,頭也不回地離開。

不……不!怎麽會是這樣?

那個鲛人少女看着這個孩子,

道:“我叫楚楚,你呢?”

蘇摩還是蜷縮在籠子角落,發着抖,咬着牙不說話,眼神宛如一只重傷垂死的小獸,拼命忍受着內心想要噬咬一切的沖動,壓根沒有想要回答她的問題。

“你都昏過去三天多了,是不是都餓壞了?”那個叫楚楚的鲛人少女并沒有怪他,只是嘆了口氣,“可憐見的,才六十幾歲吧?那麽小就被抓到這裏來了,唉……餓壞了身體可不行,快吃點東西吧!”

蘇摩沒有回答,只是看了一眼那個粗糙的瓷碗:那裏面只有一點渾濁的水,以及一些不新鮮的水草和發臭的貝類,哪裏是可以吃的食物?

顯然看出了孩子臉上的厭惡,楚楚嘆了口氣,只聽輕輕一聲響,有一個東西被塞了過來。

“喏,吃這個吧!”楚楚輕聲道,“這個味道挺好的。”

孩子下意識地張開手,發現被塞過來的居然是一根烤得香噴噴的小魚幹,不由得愕然,擡頭看了隔壁籠子的少女一眼。不知道為什麽,那一眼讓孩子吃了一驚:這個鲛人少女,為什麽看上去竟然頗有點像某個人……

對,是像如意……後來去了星海雲庭的那個如姨。

五十年前,當他在囚籠中長大時,她也曾這樣照顧過自己。

那一瞬,孩子的眼神微微變幻,無聲地柔軟了起來。

“這是我偷偷攢下來的私貨,平時都舍不得吃呢!”看到孩子順從地咬住了烤魚吃了下去,鲛人少女

吐了吐舌頭,眼睛亮亮的,“你快吃吧,被主人看到了就糟糕了。他可兇了!你記着千萬別頂撞他。”

孩子沒有理會她好意的叮囑,只是雙手捧着烤魚,埋下臉拼命地啃,很快魚便變成了一根魚骨,而孩子的半張臉上也沾滿了碎屑。

“嘻嘻……花臉小饞貓。”楚楚忍不住笑了。

有什麽柔軟冰涼的手忽然攀上了孩子的臉,溫柔地擦拭。蘇摩吃了一驚,下意識地往後靠了一靠,定睛看去——原來那是魚尾,隔着籠子從縫隙裏伸過來,如同靈活的手指輕撫着他的面容,替他擦去嘴角的碎屑。

“沒見過長魚尾的鲛人嗎?”鲛人少女看到孩子的眼神,忍不住笑了——作為一個被關在籠子裏的鲛人,她笑得也未免太多了一些。

蘇摩沒有回答,側過頭去、不讓她繼續摸。

“我是在碧落海裏長大的……剛剛被抓到雲荒來,”楚楚嘆了口氣,“你沒見過碧落海吧?可美了,有七色的海草、珊瑚做的宮殿,在夜裏,無數的大蚌會浮出海面,迎着星空開合、吐出一粒粒的夜明珠……簡直是陸地上人做夢都夢不見的美景。”

那個少女的聲音飄渺而傳神,幾乎在孩子的眼前勾勒出了一副遙遠的故鄉圖畫。蘇摩聽着聽着,眼裏的陰郁灰暗漸漸消逝,流露出一絲向往,仿佛是有人在他小小的心底埋下了一粒隐約可見的火種。

是的,碧落海。鲛人的故鄉

這一生,他是否還有機會從陸地上回到大海?

“我恨這些空桑人。”楚楚喃喃,聲音絕望而哀愁,“滅亡了我們海國,還把鲛人抓來當奴隸!都已經幾千年了,這種日子何時是個頭……”

何時是個頭?蘇摩怔了一下,心裏竟隐約一痛。

這樣的話,他似乎也從如姨的嘴裏聽說過!

然而,他們兩個人隔着籠子剛說到這裏,橫空就傳來了一聲響亮的哈哈,有人推開門,道:“爺,您的運氣真不錯,這次店裏新到了一批剛剛捕獲的鲛人——您看,都是頂頂新鮮的貨色,足以媲美星海雲庭裏的美人兒呢!”

外面傳來紛沓的腳步聲,有人進來,挨個籠子地看過來。

“星海雲庭?”客人冷笑了一聲,“你這裏的破爛貨,還能和那地方的比?”一邊說着,一邊看着籠子裏關着的各個鲛人,從鼻子裏哼了一聲:“連破身都沒破,甩着一條魚尾就拿出來賣?賈六,你該不是又賭輸了,連找個屠龍戶的錢都沒了吧?”

“嘿,這才是原汁原味的鲛人嘛!都剛從海裏捕回來的。”店主是個矮胖的中年人,笑容帶着幾分猥瑣,點頭哈腰,“爺您看中了哪個,馬上送去破身、劈出兩條腿來,包管又長又直又白嫩!”

客人是個黃褐面皮的空桑商賈,熟練地打量着陳列在面前的貨色,顯然從事奴隸買賣已久,伸出手探入籠子,将一個個垂着頭的鲛人拉起

來看,嘴裏道:“賈老六,你該不是糊弄我吧?怎麽這一批都是歪瓜裂棗?”

“爺,您是老顧客了,”店主連忙賠笑,“價錢好說。”

“賈老六,看來你真的是賭得當了褲子啊。”客人一邊冷冷說着,一邊挨個仔細地挑選打量,嘴裏道,“價錢便宜也沒用,這次是為葉城城主選幾個自用的鲛人奴隸……嘿,人家什麽眼界?這些貨能看入眼?”

店主愣了一下:“城主?白風麟大人?他……不是要成親了嗎?”

“要置外宅,”客人哼了一聲,“以前城主喜歡去星海雲庭,不過成親以後礙着赤王的面子,以後就不大方便再去了,只能多畜養幾個奴隸在外頭——空桑貴族,誰不養幾個鲛人玩玩?”

“也是,也是。”店主連忙點頭,“那您好好挑!”

客人看了一圈,似乎都沒有特別中意的,最終将眼光投向了角落裏的籠子,忽然眼前一亮:“喲,這裏還有個雛兒?”

孩子竭力想要往後躲閃,然而身體虛弱到連動一下都乏力,只能拖着沉重的鐐铐挪動着,盡可能地将身體蜷縮在籠子的一角。

然而,一只肥胖的手卻飛快地伸進來,一把抓住了他的頭發。

“嘿,這可是一個絕色!”店主用力地揪住蘇摩的頭發,将孩子的臉扯得向上仰起,轉向客人,“爺,看到了沒?多漂亮的孩子!見過這麽美的臉蛋嗎?”

客人的目光盯住了孩子的臉,

也流露出驚豔的表情,然而神色轉瞬恢複了平常,只是淡淡道:“年紀太小了,身體也都是疤。”

店主連忙道:“不小!別看外形只有六十幾歲,可您看一下骨齡,應該有七八十歲了!”

“就算有七八十了,那也要養個五六十年才能成年。”客人不為所動,“我買它過來幹嘛?留給下一代?——我是做生意的,早點脫手早點變現,可不想攢個傳家寶。”

“這……”店主苦着臉,一時想不出說什麽好。

“而且,光臉長得好有什麽用?”客人打量着籠子裏的蘇摩,繼續挑刺,嘴下不留情,“身體那麽瘦小,腹部傷痕累累,背上還全是黑色的胎記,誰買了誰賠錢——賈老六你是怎麽搞的,撿便宜被人蒙了吧?”

店主被這麽劈頭蓋臉一頓說,心寒了一半,氣哼哼地松開了手。蘇摩得了自由,立刻縮回了籠子角落,死死盯着眼前的兩個空桑人,眼神裏充滿了憎恨。

客人心機深沉,暫時先放開了蘇摩,眼睛一轉,落到了隔壁的籠子裏,脫口道:“這個女娃子倒是不錯。”

“嘿,有眼光!”店主連忙點頭,一把抓住了籠子裏的楚楚,拖到了客人的面前,“這是從碧落海深處剛剛抓回來的鲛人,産地最好、血統最純!年紀也合适,剛剛一百五十歲,臉蛋嬌嫩,身體也完美!”

只聽唰的一聲,楚楚身上的衣服被一把撕下,吓得發抖,卻不

敢反抗。少女的身體美麗如玉石,細膩得看不見一絲瑕疵,微微發着抖,腰身以下曲線優美,赫然是連着一條覆蓋着薄薄藍色鱗片的魚尾。

“唔……”客人銳利的眼神上下打量着,片刻才道,“八百金铢。”

“哎,爺,實在是太少了!”店主一聽,連天叫起苦來,“為了把她運回來,光給船家就付了五百個金铢的船費呢!”

“八百。”客人絲毫不讓步,“只是個半成品而已,我找屠龍戶給她破身還得花好幾百。而且萬一腿劈得不正,這錢可就都白費了。”

“一千?養了也有半年了,爺好歹讓我賺一點。”店主試着還價,苦苦哀求,一把抓過隔壁籠子裏的蘇摩,“要不,我把這個孩子當添頭送您?”

“九百。”客人神色微微一動,露出正中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