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少年正是多情時

王子尚眨了一下眼睛, 盯着她,臉頰肉眼可見的紅透了。

葉青微歪頭笑道:“阿行, 你說呢?”

“啊、呃、那個……”李行儀抓耳撓腮,金耳墜都快被他給扯掉了, 仍舊是磕磕絆絆地說不出話來。

葉青微的視線掃過崔灏和崔泫, 兩人都垂下了頭。

“你們考完試了?”

王子尚一個激靈, 忙道:“是啊,是啊, 真是累死了。”

“你的臉頰, ”葉青微用小指蹭了蹭自己的臉頰, “還是早些找郎中看看吧。”

“這就去, 這就去……”王子尚一揚胳膊,夾住了李行儀的腦袋。

“喂!你做什麽!把我的發型都弄亂了!”

“亂了就亂了,快陪你的好兄弟去找郎中。”

李行儀委屈死了:“你需要時就一口一個好兄弟, 不需要時就陷害我, 你快松開,我都好久沒跟阿軟說話了。”

“說什麽,反正你見了她不是發呆就是癡呆,還不如陪我看郎中,順便治治你的癡心症。”

“喂!”

李行儀硬是被王子尚給拖走了。

崔灏與崔泫遙遙對葉青微行了一禮,大崔與小崔的臉上是一模一樣的愧疚。

葉青微捏着團扇,點着兩人道:“你們兩個可非老實人。”

兩人更加尴尬局促, 這兩人到底還是沒有将以後的厚臉皮練出來。

“你們兩個說說看,是不是欠了我一次?”

崔灏揚聲道:“請阿軟吩咐便好。”

葉青微招了招手:“既然無事就進來坐吧。”

崔灏與崔澹對視一眼, 兩人一走進水榭,便見到如雪波似冰沫的李昭,頓時停住了腳步。

“來坐啊。”

兩人只得揀了一處距離李昭甚遠的地方坐下。

“為什麽只見你們幾人?其他人呢?”

崔灏道:“阿澹被陛下招去問話了,太子殿下亦然,魏王殿下的去向我并未注意。”

當今陛下的親疏果然一目了然。

“葉姐……”崔泫嗫嗫開口,“我對不起……”

葉青微團扇抵在他的額頭上,低聲道:“若道歉,要看我的眼。”

崔泫慢慢擡頭,與她那雙足以魅惑江山的雙眸對視,崔泫晃神一瞬,口中道:“對不起。”

“我不接受。”

崔泫一下子睜大了眼,那雙含着脈脈春水的眼眸光華流轉,崔灏猛地挺直腰板,似是要維護崔泫,卻因為相信葉青微才一直沒有開口。

“你為什麽要道歉?”

“因為我欲脫困,便拿你作幌子欺騙王郎。”

“你脫困了嗎?”

崔泫像是磕着松子的松鼠乖乖地點了幾個頭。

“那你是我的友人嗎?”

崔泫眸光似波光,小心翼翼問:“我可以嗎?”

葉青微笑容溫柔:“你說呢?”

她将團扇扇面遞向他,崔泫看看她,又看看扇面,乖巧地将雙手放上去,狠狠點頭。

“那你又為什麽要向我道歉呢?我既然是你的友人,救你脫困豈非我該做的事情?”她柔軟的手指劃過他的手背,将他放在扇面上的手翻開,指尖點在他愈合的傷口上,“這條傷口看來是要永遠留下來了,真是可惜。”

“吧嗒”一聲,一滴晶瑩的淚珠砸到了葉青微的手背上,她擡頭,卻見崔泫眸中的一湖清波早已滿溢。

“不、不可惜。”他死死咬着下唇,還是抑制不住不斷滴落的淚水。

葉青微耐心地看向他。

崔泫輕聲道:“這正是證明了我與阿軟姐的初見。”

“這樣啊……”她的手指劃過那條紅色的傷痕,“那當真是有意義的傷口。”

她笑容溫暖,像是冬日裏的陽光,不灼熱,卻驅走了他周身的嚴寒,崔泫就像是埋在雪被下的種子,直到今時今日才終于發芽。

崔灏搖頭,溫聲道:“阿軟你總是這樣溫柔,需知這是一把雙刃劍,有些時候越是渴求溫暖的人,越會抓住這一絲溫暖,死也不會放手。”

葉青微揚聲笑了起來,明明是一張妖豔的皮囊,骨子裏卻像是有一個潇灑放達的靈魂:“這有什麽關系,不放手就不放手好了,為友人做到這般地步不是應該的嗎?”

崔灏嘆息一聲,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道:“傻阿軟。”

葉青微笑而不語。

——也不知究竟誰才是傻的那一個。

崔灏與崔泫坐了一會兒才離開。

葉青微拎着案幾上已經不熱的茶壺倒了一盞茶,慢慢飲下。

“殿下不知道要看到什麽時候?”

李昭一直冷冷淡淡地望着她,那雙能凝霜雪的眼眸中倒映着她的姝色。

葉青微舉起扇子遮住自己整個面容。

突然,無數畫面朝她腦海中的一團深霧沖去,她拼命追逐卻只劫到一個模糊的畫面,畫面中一個藍衣白發的郎君站在一座青冢前,手執匕首刺向了他自己。

十八少年郎,白發青冢旁。

葉青微恍然一驚,卻從畫面中退了出來。這是什麽時候的記憶?為何她完全沒有印象?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這段莫名的記憶影響,她甚至覺得李昭看向她的眼神都有幾分熟悉。

奇怪?

葉青微看向自己沒有古蓮印記的掌心,這個時空的葉青微究竟與她是何關系,雖然書上關于古蓮才女葉青微的記載含混,可是,可以推斷出,她出生的那年正是古蓮才女葉青微去世的那年。

葉青微突然想到一個可笑的猜測:莫非她就是古蓮才女葉青微的轉世?

轉瞬,她又失笑搖頭,她若不是喝醉了,就是太過仰慕古蓮才女葉青微了,否則,怎麽會産生這麽不可理喻的猜測?

想到喝醉,她便扭頭朝窗外看去,卻正見到幾名婢女正各自端着一個紅泥封口的小酒壇行來,這酒壇看上去熟悉的很,正是澄娘與葉明鑒夫妻二人一同釀的澄明酒。

葉青微突然站了起來,按着窗臺揚聲道:“你們這是要将酒送去哪裏?”

領頭的婢女恭恭敬敬道:“回禀小娘子,是陛下要喝這些澄明酒。”

陛下要喝酒?

葉青微一把捏住了窗框,指甲在木框上留下深深的刻痕。

李爽好酒,但是酒量不好,酒品更不好,但是,陛下要酒喝又是誰人能攔得住的?

葉青微已經察覺到葉明鑒和澄娘有些秘密,也許這個秘密涉及全府上下的性命,應是怎麽小心保密都不為過,只是李爽一旦醉酒,那事情就變得不可控了。

葉青微轉身,一道藍影卻比他更快沖了出去。

“殿下?”

李昭回頭看了她一眼,寒聲道:“酒不能喝,否則,非要請皇後娘娘來不可。”說罷,他飛快地朝着花廳的方向沖去。

葉青微也掀起衣擺追了上去。

“小娘子,你的衣服!”

現在哪裏還顧得上什麽禮儀、服飾,要保證那個昏君不鬧幺蛾子才好。

葉青微從上輩子就一直在懷疑皇族恐怕是有什麽祖傳的瘋病,從李爽到李昭,從李珪到李珉,甚至到以後的小皇帝李萌,都有些不正常的樣子,這樣看來,她是承前啓後最正常的一個皇帝了吧?可到頭來還是被人罵作妖帝。啧啧,寧要瘋皇帝不要妖女帝嗎?

李昭和葉青微向前奔去,走到半路正遇見坐在欄杆上、低頭望着荷塘的太子李珪。

“太子。”李昭驀然出聲,李珪一抖差點摔進荷塘裏,等他七手八腳好不容易抓住欄杆回頭望來,就見到葉青微的容顏,他頓時一陣心灰意冷,自己剛才那副沒用模樣全都被自己的意中人看了個正着。

“皇叔,你吓了本宮一跳。”李珪倦怠道。

李昭沒有理會他脆弱的小心髒,徑直道:“陛下要飲酒,你速去将皇後娘娘請來。”

“什麽!”李昭一瞪,立刻跳了起來,卻忘記了正坐在欄杆外邊,一只腳就徑直落入水中。

葉青微忙上前扶住他,輕聲道:“實在麻煩你了。”

她一觸碰到他的肌膚,他原本消沉的心立刻快活地跳了起來。

“你放心,本宮定然……”他好不容易擡起來的腳,卻因為沾了水,踏在欄杆橫欄上時,又跐溜一下掉進了湖水中。

“啊!”他狠狠錘了一下欄杆,深深覺得這一回把自己一輩子的臉都丢光了。

葉青微握住他的手,李珪這回卻是死也不肯再擡頭了。

葉青微的手指微微收緊,輕聲道:“我不知道該如何感謝殿下才好。”

她的手指插入他的指縫中,兩人十指緊扣,葉青微用力一拉,李珪也攥着欄杆将自己拉了上來。

李珪想起自己的母後就有些眼痛,可一看到阿軟期盼的目光,心中頓時就升起了無數勇氣,他的手抖着握住了葉青微的手。

“我、本宮可全都是為了你,父皇酒量淺,你要小心,切勿靠的太近,還有……”

“休要耽擱,速去!”

李珪被李昭冷冰冰的字砸了滿頭滿臉。

“本宮……”

“去!”李昭目露寒光,這可是一般人都很難能抵抗的,李珪只能一步三回頭,最後加快腳步離開。

葉青微盯着李珪的後背,低聲道:“太子殿下似乎也有難言之隐。”

李昭冷漠道:“誰人無難?他已比大多人幸福。”

葉青微正仔細品味着他話中的深意,李昭卻一扭頭,低聲道:“走!”

兩人又急急奔去。

在花廳門口,正站着崔澹一人,他雙手負後走來走去,愁眉緊縮,一見葉青微,立刻瞪圓了眼睛,怒道:“你來做什麽?快走,別出來。”

李昭路過崔澹徑直往花廳內進。

崔澹急速回頭,揚聲道:“殿下!”

他又怕被人聽到似的,立刻壓低聲音:“殿下不可冒進,陛下要飲酒作樂。”

“老師可在裏面?”李昭回眸。

崔澹點頭。

李昭再未多話,立刻敲門進入。

葉青微站在門口與崔澹并肩。

崔澹眼睛亂轉,最終伸手按住了她的手背,葉青微朝他望去,想不到他小小年紀、矮矮個子居然如此主動?

“你知曉當今陛下的事跡嗎?”

葉青微低聲道:“你是說好的那一方面,還是不好的那一方面?”

崔澹揚了揚下巴,幹巴巴道:“先跟你說好,我這不是在關心你,只是向你展示一下我廣博的學識。”

葉青微笑容溫柔,用另一只手蓋上他的手背,凝視着他的雙眸,崔澹雙眸在陽光下看來竟深淺不一,有一種奇異而矜貴的美感,就像是異瞳的貓兒。

“我知道崔郎你一向聰慧過人,博覽群書。”

崔澹嗓子一緊,哼了一聲,撇開頭道:“甜言蜜語!就算你不恭維我,我也會都告訴你的。”

葉青微笑容溫柔,崔澹觑了她一眼,又立刻裝作目不斜視的模樣。

“陛下好酒,但是酒量淺,喝多便要發瘋,我只提一件事,這件事出了我的口,就入了你的耳,切莫傳出去。”

“我明白,多謝崔郎你冒着危險告之我。”

“閉嘴啊,你不許再說話了,只能聽我說!”崔澹壓着心口,眼中升起薄怒。

葉青微立刻将手指橫在唇上,紅唇玉指,媚眼笑靥,崔澹變掌為拳,“咚”的一下敲上了自己心口。

葉青微一臉莫名其妙地瞅着他。

崔澹咬牙怒道:“你看什麽看!”

葉青微面露無辜。

崔澹側身瞅着花廳的門,拉着葉青微走遠了些,低聲道:“昔日,陛下曾在安平侯府喝酒,酒醉後一把火将安平侯府燒了個幹淨,府中從老侯爺到奴仆上下一百三十多口人全都被燒死在安平侯府中,只剩下當時偷跑出去玩耍的小侯爺。”

“這件事你又如何得知?”

崔澹指着自己道:“我姓什麽,我什麽身份,我怎麽會不知道?”

葉青微立刻知曉:崔皇後擔心崔家招惹到了醉酒後的陛下,才會跟崔家未來的家主崔澹說起這件事。這件事葉青微也是知道的,雖然後來無論是史書還是知曉之人都對此事諱莫如深,并敷衍成意外走火,不過,誰讓她是這位唯一存活下來的小侯爺的摯交好友呢?所有人都認為小侯爺對此事一無所知,卻不知陛下殺人放火之時全被他看在了眼裏,只是因為年少力薄無法力挽狂瀾,便只能飲恨忍耐,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繼承侯爵,可他卻無時無刻不在想着報仇雪恨。

說起來,她倒是對他很是想念呢,畢竟他也是城牆上站在她身後的一人。

葉青微微微俯身朝他行禮,崔澹一驚,像是炸了毛的貓一般,一退再退,連聲道:“你這是在做什麽,快起來!”

“感謝崔郎冒着危險據實已告。”

崔澹摸了摸鼻子,低聲道:“其實也沒什麽,這在世家中也不是什麽秘密。”

可這種不足于外人道的事情大概也只會說給選定的未來家主聽,崔澹能毫無保留地告之她,可見對她的信任。

葉青微斂眉一笑:“謝謝你的信任,阿軟定然不負。”

崔澹猛烈地咳嗽起來。

正在這時,端酒的幾名婢女前來,葉青微看着地上的石子正欲踢起打破酒壇,崔澹卻比她更快行動。

“你思前想後,猶猶豫豫,還不是要讓我來!”崔澹一腳踢起地上的石子,狠狠踹出,卻不是對着酒壇,而是正對着端酒婢女的膝蓋。

婢女的膝蓋被打中,“哎呦哎呦”倒了一片,手上的酒壇也砸在了地上,濃厚的酒香在空氣中蔓延開。

崔澹立刻板着臉,指責道:“你們可真是沒用的廢物,就端了些酒也能摔倒,要你們有何用!”

他未及幾位婢女求饒就立刻揮手道:“還不下去領罰!”

葉青微朝幾位婢女搖了搖手,領頭的婢女立刻默不作聲,正欲拉着其他的婢女離開。

“你們都在做什麽?”李爽威嚴的聲音驟然響起。

崔澹立刻回身垂眸垂手,作出老實本分的模樣。

葉青微也後退一步,低下頭。

李昭掃視一眼,插言道:“許是婢女不小心将酒打破了。”

跟在李爽身後的葉明鑒一掃麈尾:“還不快快退下,速去領罰。”

“慢着,”李爽指着其中一個婢女懷中酒,“這不是還有沒打破的,甚好甚好。”

崔澹眯着眼睛,捏緊了拳頭,他本以為将此事做的天衣無縫,沒有想到還有忠心老實的婢女怕将酒壇打破竟然将酒壇護在懷中,真是用錯地方的忠心,比偷奸耍滑還要來的可惡。

葉青微立刻笑道:“陛下,此酒已沾染了污垢,怕是不能入陛下之口了,不如稍待片刻,臣女再去取一壇來。”

李爽朗聲大笑:“何需如此麻煩?朕可不介意,朕聞着這陣沁人心脾的酒香早就被肚子裏的酒蟲勾了魂,今日無論如何,朕都要痛飲一番。”

崔澹立刻道:“聞着這酒香确實醇厚,然而,酒氣這麽久都不散,若是陛下喝了,今晚怕是不能再見皇後娘娘了。”

李爽怒道:“大膽!”

崔澹咬着牙,還是垂頭跪下。

“朕與皇後又豈是你這等小輩能編排的,先在這裏跪三個時辰。”

“遵旨。”崔澹一身傲骨傲氣都被李爽用權勢壓下,只得雙膝跪地,低頭垂眸。

“不過,崔郎此言也頗有道理,”李爽面露猶豫,“阿音确實不讓朕飲酒。”

葉明鑒勸道:“皇後娘娘是關心陛下,陛下也莫要讓娘娘的一番癡心枉付了。”

“朕怎麽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呢。”李爽連連擺手,可他的視線還留戀在那個婢女手中的澄明酒上。

“這……”李爽猛然擡頭,“那就由愛卿出個兩全其美的方法好了,朕不想讓皇後生氣,又想要喝酒,愛卿以為該如何?”

燙手的山芋又落到了手裏,葉明鑒雖然面色坦然,手中撫弄着麈尾,手下卻已經失了力道,快将麈尾拔禿了。

“嗯?若是愛卿解決不了,朕可就要懲罰愛卿了。”

葉明鑒淡淡道:“那陛下就懲處微臣吧。”

李爽怒道:“好你個葉明鑒,莫非是當老師當久了,就以為能夠駕臨在天子頭上了嗎?”

葉明鑒依舊冷靜道:“臣不敢,只是臣既不想陛下龍體有損,又不希望讓陛下和皇後娘娘産生隔閡,所以,這罪也就只能由微臣一人擔下了。”

李爽臉上原本的怒色驟然消散,點頭道:“愛卿說的确實有幾分道理。”

忽喜忽怒、變化無常的陛下實在像個不知道什麽時候便會被點燃的炮仗,總是令人心驚膽戰。

“只是朕是天下之主,不能言而無信,既然說是懲罰,那便也只有懲罰愛卿你了,”李爽臉上反而露出愉悅的笑容,“愛卿毫無怨言吧?”

怎麽可能毫無怨言?

“陛下。”李昭冷冷開口,卻得來了李爽不留情面地斥責:“閉嘴!今日一直有人在忤逆朕,莫非你也要做其中之一?是在外面的時間太長,忘了自己的身份嗎?”

李昭的臉上蒙上一層冰霜,他的身上透着一股森黑的冰寒之氣。

葉明鑒知道自己今日是必須要受到懲罰了,便低聲道:“不知陛下要如何懲處微臣?”

李爽笑着拍了拍葉明鑒的肩膀,笑道:“莫急,待朕好好想一想。”他的視線逡巡一圈,落在了葉青微的身上。

葉青微心中輕哼一聲,依舊作出一副娴靜的模樣。

“這便是愛卿的愛女吧?”

葉明鑒自己身處為難之時,仍臉色不變;可當觸及自己的女兒,他的神色卻是一變再變,眼底的驚慌也顯露出來。

葉青微擡頭朝與他對視一眼,暫且安撫住了他。

葉青微深吸一口氣,周身氣勢一變,緩緩走出,只見她垂着頭,掩藏起自己過于妖媚的面容,腳步緩慢,背脊挺直,帶着一股驕傲、端莊與矜持,還有深深的怨氣,朝李爽跪了下來。

“等等!”李爽眯起眼睛,盯着葉青微的發旋。

葉明鑒捏住麈尾柄道:“陛下,可是有什麽不妥之處?”

李爽毫無遮掩道:“你這個女兒倒是與朕的皇後與幾分相似之處。”

在場衆人除了兩位當事人,全都将心提了起來,雖然當今陛下對皇後一心一意,可誰也不保證他會不會另起心思,愛慕更為年輕、美貌的顏色。

葉青微穩穩當當行禮,口中道:“臣女生于市井,長于山野,如何能與出身博陵崔氏的皇後娘娘相比?臣女愧不敢當。”

李爽捏住自己的下巴:“朕的皇後自然是別人比不得的,只是……”他又忍不住将她打量一番,厚重的手掌沒輕沒重地拍打在葉明鑒的肩膀上,“……愛卿的愛女果然非同凡響,哈哈——”李爽仰頭大笑。

當衆人以為這件事要過去的時候,他突然一指酒壇,揚聲道:“拿來!”

事情又繞回到了原點。

那個婢女被陛下這樣一指,吓了一跳,身體顫抖着差點又将這壇酒掉在地上。

“請陛下允許臣女為陛下取來。”

李爽瞟了葉青微一眼,無可無不可地點了點頭。

葉青微保持着與之前相同的姿态行到那婢女身前,接過她手中的酒壇,剛一轉身,李爽低沉的聲音便傳了過來:“若是這壇酒再碰撒,那朕可就要懲罰愛卿的愛女了。”

對待大臣、皇弟的态度都如此輕慢,态度如此反複,見人為難、猶豫、擔憂、害怕,他卻面露愉悅,這怎能不讓人反了他呢?

葉青微端着酒壇慢慢走來,視線滑過李昭。最鋒利的刀明明就在身邊,時時懸在頸項上,李爽卻一無所知。

她一步步踩的踏實,走的不疾不徐,卻讓一旁的人擔憂的要死。

“嗯,愛卿的女兒有大家氣度,愛卿教導的真是不錯。”

葉明鑒死死捏住麈尾,輕聲道:“陛下過獎了。”

“陛下,”李昭神情寡淡,聲音冷漠,“方才臣弟見太子遇到送酒一行人,了解到是您要喝後便匆匆離開,莫不是皇後娘娘囑咐了太子殿下什麽。”

李爽面色一僵,想要去接酒壇的手也縮了回來。

“确有此事?”

李昭正欲開口,葉青微道:“臣女只見太子匆匆離開。”

李爽蹙眉,哀嘆連連,轉身對葉明鑒道:“愛卿懂得朕的苦楚啊,朕貴為天下卻連一壇酒也無法痛飲。”

“不過,既然皇後遠在天邊,稍微嘗一嘗——”李爽又伸出了手,正在所有人都做好要将酒壇撞破的打算時,就聽遠處傳來一陣急呼。

“父皇!”

“檀奴?”李爽嗖的一下将手背在身後。

李珪跑到近前已經是大汗淋漓了,他按着胸口道:“父、父皇。”

“你這是從皇宮回來?”

李珪一愣,瞥了李昭一眼,低頭道:“是。”

李爽忙上前一步:“可是你母後有什麽話要帶來?”

李珪看了一眼正端着酒的葉青微,狠狠一點頭,口中道:“是。”

“嗯?”李爽冷道:“你為何神色有異?”

李珪擦着腦門上的汗,口中道:“實在是母後催的太急了,兒臣急急忙忙趕來。”

“很急?”

李珪垂眸道:“反正母後一臉不開心。”

“哎呀!”李珪一手錘向掌心,“定然是被她知道了今日的事情。”

他拔腳便走,走到一半突然回頭道:“太子?”

李珪立刻道:“兒臣還要留下來抄書。”

李爽微一點頭,視線又落在葉明鑒的身上:“你适才與朕說的事情,朕準了,讀萬卷書行萬裏路,朕還是相信愛卿的。”

“多謝陛下。”

李爽大步而行,急切異常。

李昭驀然出聲:“老師與陛下究竟商量了何事?”

葉明鑒一甩麈尾,笑道:“自然是讀萬卷書,行萬裏路的事情,我觀你們時論頗差,若不觀天下時務,考察民情,又怎能亂發宏論?”

葉明鑒提起葉青微手中的酒壇,轉身離開,葉青微看到他鬓角的汗水,體貼地沒有說。

“多謝太子殿下、雍王殿下和崔郎。”葉青微言謝。

李昭道:“并未助你什麽,不用言謝。”

葉青微欲扶起崔澹,他卻哼了一聲,口中道:“你總算是想起我了。”

“實在抱歉。”

“你以為我這都是為了誰?”

葉青微眸色溫柔,低聲道:“都是為了我,我知道,也念着你的好。”

崔澹耳廓一紅,立刻道:“誰說是為了你,你真臉大。”

“崔郎你說話未免也太難聽了。”太子李珪忍不住訓斥。

崔澹嘟着嘴,轉過頭。

葉青微看向李珪,輕輕搖頭,李珪負氣離開。

“你先起來吧,這裏也沒有外人看到。”

崔澹:“哼——”

李昭冷冰冰地解釋:“陛下知道後反而會罰的更重,好在只是三個時辰。”

“喂!什麽叫好在只是三個時辰!有本事你自己來跪一跪啊!”

李昭毫不留情:“那都要怨你做的太明顯了。”

崔澹氣得臉頰鼓鼓的,可對着冰人一般的李昭,任何挑釁都不起作用,他也不至于要将滿腔氣憤都發洩在葉青微的身上,只能自己忍着,卻越想越氣。

“這些事都是葉府的事,崔郎為我分憂,阿軟理應答謝,”葉青微一掀衣擺,徑直在他身前跪了下來,臉上含着溫柔的笑意,“我來陪你一起跪。”

“你!”李昭只說了一個字,卻又緊緊抿住嘴,面色比冰雪還要冷白上三分,他甚至沒有道聲別就徑直離開了。

“你在說什麽啊!誰要你用陪跪答謝,喂,你是看不起我嗎?”崔澹怒火中燒,一雙眼睛死死瞪向她。

葉青微笑着回視:“該說我是将你看得很重很重,才會陪你一起長跪,難道我會這樣陪任何一個人嗎?”

他所有的話語全都卡在了嗓子裏,崔澹撇開頭,不滿道:“你一向甜言蜜語,誰分得清是真心還是假意。”

“我若是真的,那我說的自然都是真的。”

崔澹将手指縮進袖子裏,輕咳一聲,目光卻掃來掃去:“管你是真是假,快點起來,這石板路冷死人了。”

葉青微笑容溫和,那溫柔妩媚的眼眸在琥珀色的陽光下散發出動人的神采。

“你不用再說了,我決心陪你,自然不會輕易起身。”

崔澹耳廓上的紅漸漸蔓延到臉頰,他死死垂着頭,幹巴巴道:“那就任由你。”

“喂!喂喂!”

“嗯?”

崔澹的手指摳着自己的衣袖,兇巴巴道:“你不要再看了!”

“為何?莫非我能将你看化了不成?”

崔澹“切”了一聲,依舊沒好氣道:“我渴死了餓死了,你快去給我找些吃的喝的。”

葉青微搖頭,目光流轉,柔情百轉,道:“我陪你渴着餓着。”

“你這人真是煩人!我讨厭你身上的香氣,聞着就讓人心煩氣躁,你離遠一些不成嗎?人家讨厭你,你還眼巴巴湊上來,做什麽?找罵嗎?”

崔澹啰裏啰嗦說了一大堆,卻仍舊不敢擡頭去看她,似乎只要看了她一眼,這些好不容易出口的惡言便無法再說下去,然而,直至他說的口幹舌燥,葉青微也沒有行動,沒有說話。

他嗓音嘶啞道:“你到底聽沒聽見我說的?”

葉青微笑道:“都聽到了,可是,你說這麽多難道不渴不累嗎?”

“你——”

崔澹就像是無精打采的貓兒,傲慢道:“你等着,我不會再理你了。”

“嗯,好,”她依舊溫柔,“你不理我,我理你就好了。”

她的溫柔就像是泛濫的洪水,一下子就淹沒了他,而他也在這樣似水的柔情中漸漸窒息。

“真是讨厭啊……”他無力地閉上雙眼,他讨厭這種感覺,這種心神被別人擾亂的感覺,這種依靠別人幸福快樂的感覺,若是依賴過重,一旦這樣的溫柔與柔情撤離,他便再也無法适應,最終只能一步步淪為被人擺弄的傀儡。

可是,同富貴容易,共患難困難,天下間再有哪一個人能陪着他在這處青石板路上跪上三個時辰,正因為生于高門大戶,他才更知道所謂的骨肉親情也不過是利益與利益的交換而已,若是無利可圖,還有誰能為他做到這個地步嗎?沒有了,恐怕再也沒有了。

少年正是多情時,一朝傾心相交,便是白首如故。

兩人就這樣一起跪了三個時辰,等到時辰到的時候,兩人都已經膝蓋發麻,站起不來了。

崔澹從未如此狼狽,他好不容易從地上掙紮着起身,還要顫巍巍地去扶起葉青微,葉青微腳下一滑,卻又将他壓的半跪了下去。

“你非要陪,這下知道下場了吧?後悔了吧?”

葉青微将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了他的身上,笑眯眯道:“你我現在也算是共患難的好友了吧?與好友一同受苦便不覺為苦了,又怎麽會後悔呢?”

崔澹撇開頭,避開她甜膩的氣息,嘴上不滿道:“誰跟你是好友了,你不要想得太多。”

葉青微腦袋一歪,直接枕上了他的肩頭,誰知道這樣溫存的動作卻直接讓他炸了毛,他搖晃着她:“快起來!快起來!”

“不要,我已經走不動了,好阿澹幫幫忙吧。”她神情柔弱,聲音可憐,簡直恨不得讓人為她抛頭顱灑熱血。

崔澹哼唧了一聲道:“別跟那個人一樣叫我阿澹,難聽死了。”他重新扶起葉青微,兩人顫巍巍地在一旁的臺階上坐下,艱難地将雙腿伸直。

葉青微錘着自己的腿,突然“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崔澹瞥她一眼:“笑無好笑。”

葉青微歪歪頭,柔聲道:“我是在想,剛剛咱們互相攙扶的模樣像極了老太婆和老公公,也不知道當我老時會是什麽一番模樣?”

“紅顏遲暮,難道你還很期待?”

“為什麽不呢?凡是人生必經的過程我都很期待,紅顏遲暮總比橫死來的好。”

“橫死?”崔澹驟然擡頭,“什麽橫死?”

葉青微眯起眼睛,她本準備回憶她從城樓上墜下的情形,腦海中卻莫名插入一個模糊不清的影像——潮濕酸臭的水牢,一個垂着三千青絲的男人額頭抵着水牢裏的栅欄,似乎在痛苦地嘶吼着什麽,驟然,她心口一痛,就像是被人活生生捅了一刀。

“喂,喂!阿軟姐?阿軟姐!你沒事吧?”

葉青微回神卻見崔澹在她的眼前揮手,葉青微擡手握住了他的指尖,笑道:“別晃了,你晃得我眼睛都花了。”

“是不是中暑了?你剛才的臉色可不好。”

葉青微含笑回眸:“大概是被你喚我阿軟姐吓的。”

崔澹一把抽回了手,惡聲惡氣道:“難受死你。”

“你臉上有傷,現在腿上也有傷,還好吧?要不然先休息幾日?我為你請假。”

崔澹遮住臉,嗤笑道:“即便老師允許,我娘也不會允許的,她可是做夢都像讓我超過崔灏,哪裏能由得我自由散漫?”

“那你就暗地裏偷懶好了,”葉青微手指抵在下巴處,勾人堕落,“沒有逃過課,偷過懶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人生。”

“歪理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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