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缺月17
論劍之事按照慣例,約要持續半個月。
這半個月裏,來自各門各派的弟子都要分出個勝負,争出個魁首。前十日為初試,論劍臺上一刻不得歇,各門絕學迷花亂眼,看得人直呼過瘾。但最後五日則不同,最後五日,每日只比兩場,而而後空兩天,最後一日為決戰。
而直到眼見今日就将決出決戰者,辰霖也不曾再入過禁地。
這讓黎鴻有些焦躁,衡越留下的劍老早就被當成了掌門信物,她根本接觸不到。而辰霖那把普通的弟子劍……得了吧,打打炮灰還行,對上風陽,不過百招肯定要廢。
黎鴻想了很久也沒想出法子,還是天審提醒她一句,“常儀是神樹,她的樹枝絕對比一般武器來的靠譜”,為了這,黎鴻回去後做了好大的心理建設,方才打開了樹心,在那棵流光溢彩的小樹苗上折下了一枝。折下的那一瞬間,她是真心實意感到了仿佛砍斷手指的那種痛。好在這種痛苦一觸即逝,她還沒來得及喊就已經不疼了。而她揪下的小枝見光而舒,不一會熱,便按照她的心意長成了一截手臂長短的劍枝。
她原本想等辰霖來請安便将這截樹枝給他,奈何辰霖竟像是躲她似得,一連數日竟然都沒能見到。黎鴻每日端坐主坐,又不能跳下臺去抓人,神色間難免就帶了些許急躁。
靈珂倒是常在禁地外等着她,見她眉眼隐有焦色,便問她是什麽事。黎鴻總記得靈珂的不對,便不敢細說,直說這些時日總是見不到辰霖,有些擔心。
靈珂眯着眼嘴角下拉了一瞬,然而她很快便開口安慰:“或許是太忙了。”
黎鴻心想,你這話還不如不安慰。辰霖的缺月劍實在太驚人,這些日子敢與他對陣的弟子越來越少,他贏得也越來越輕松。比起先前只會時間更多,哪裏會忙?
但這話她不會對靈珂細說,只是自去找了丹绫。
丹绫忙着主持這次的論劍大會,但好在她并不躲着黎鴻。人雖忙,到底還能撈得着。
黎鴻将樹枝交給了丹绫,托丹绫交給辰霖。
丹绫有些困惑:“您為何不親自去呢,辰霖每日都去禁地的呀?”
黎鴻聽到這話一怔:“他每日都來?”
丹绫輕輕颌首:“昨日他回來的很晚,難道不是您留他考校?”
黎鴻心想,我哪裏有留他考校,我連着好幾天都睡不安穩了!他根本沒來!
但面上黎鴻卻不能這麽說,弟子無故失蹤曠課,這事往小裏說抄兩本書就能過去,往大裏說恐怕要挨好幾下剔骨鞭。黎鴻想了想辰霖那身板,決定閉口不言,只是道:“你且幫我這一次。”
丹绫雖有不解,但她慣來是個好弟子,便滿口應下。黎鴻對丹绫是放一百二十個心,見她應允了,心便也放下了。
既然辰霖躲着她,她便遂了他的心願。
下午她幹脆就沒有出現在論劍臺。
丹绫辭別了黎鴻,同妙清長老座下其他弟子吩咐了幾句,便攜着這根樹枝打算交給辰霖。然而她不過剛走出院子沒多久,便遇上了游景的靈珂。丹绫知道靈珂是逍遙劍派執劍長老的弟子,便停下與她打了招呼。
靈珂見到她手中的樹枝好奇道:“丹绫師姐,那是什麽?”
丹绫笑道:“沒什麽,一截樹枝罷了。”
靈珂聞言別了別嘴角,不滿道:“丹绫師姐當我是海瓊派的那些傻子嘛?這枝葉晶瑩雪透,宛若玉雕,怎麽可能就是截樹枝嘛,師姐不想讓我見見直說便是了,用不着這麽堵我。”
丹绫與人和善慣了,忽見靈珂如此刁蠻,一時間竟也不知如何接話,只能無奈道:“靈珂師妹,你別為難我了。”
靈珂有些委屈:“我就看一眼。”
丹绫有些遲疑,四下思量,也只得将樹枝取出,道:“那師妹便在此一觀吧。”
靈珂得到了滿足,自然甜甜的叫了聲:“謝謝師姐。”
她也正如自己所說,只是看了看。看後,她對丹绫道:“其實這次來,我也是有事想要拜托丹绫師姐。”
丹绫困惑:“逍遙劍派有什麽需要嗎?”
靈珂搖了搖頭。她解下了背上劍匣,從中取出了一把通體玄黑的薄格劍。這柄薄格劍被木質劍鞘包裹,卻隐隐散着寒氣。靈珂将這劍細細端詳了一番,十分滿意,方才伸手握住劍柄,于陽光下反手拔出一寸!這一寸劍刃透出的寒氣有如實質,不消片刻竟使她腳下草葉凝霜!
丹绫一驚,靈珂卻已反手收劍回鞘,笑道:“師姐覺得這劍如何?”
丹绫觀這劍形制,謹慎道:“該是出自貴派執劍長老之手。”
靈珂含笑颌首:“出自第十七代執劍長老,劍名‘寒星’。”
話畢,靈珂将此劍遞上前去,眼角微眯:“贈予貴派辰霖。”
這事完全出乎了丹绫的意料,她一時間竟有些不知所措,寂寂無話。
靈珂笑嘻嘻道:“丹绫姐姐,我師父是覺得辰霖現在用的那把劍,根本扛不住風陽三招。眼看他們就要對上了,要是因為劍而讓風陽師兄勝之不武,莫說風陽師兄會不高興,逍遙劍派也會覺着面上無光的。”
“你快些收下,帶我去找辰霖吧。”
靈珂這話直刺進了丹绫心中。合虛谷內一直沒有出過鑄劍大師,門內弟子的佩劍大多向外定制。大部分弟子,需得拔得了頭籌後,方才能得到一柄大師制作的利刃。即便是丹绫,也是在被确認首徒身份後,方得了紅菱劍,辰霖雖天賦高超,卻畢竟沒贏得過什麽名聲。加上他是黎鴻的徒弟,掌門見拉攏不了,便熄了培養他的心思,更別說為了他越過規矩了。
這次比賽,辰霖已出足了風頭,賽後定能得到一把神兵。
但此時呢?他只有一把弟子劍,卻要面對擁有‘息水劍’的風陽。若是因此輸了,他會甘心嗎?
他又怎能甘心。
丹绫忍不住伸手握住那把“寒星”。
她知道這不合規矩,但有時候,總有些事比規矩更重要。
靈珂見她握住了長劍,眉眼彎地更深。她柔聲道:“丹绫姐姐,我幫您拿這根樹枝吧。”
鬼使神差間,丹绫點了頭。
辰霖在晚間終于回了禁地。
黎鴻叫住了他,将他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問了一句:“為什麽不高興?”
辰霖被問住,他略垂下了頭。
自他與黎鴻相遇起就是這樣,黎鴻無論是何種形貌總能一眼看出他的笑意真假。他若不愉,忙得過這合虛谷上上下下所有人,卻絕瞞不過黎鴻。
辰霖苦笑了下,微微搖頭:“師父看錯了。”
黎鴻面對這樣的不合作,心裏忍不住也有些來氣,她移開視線,冷漠道:“是嗎?那既然很高興,就多笑笑吧。”
辰霖聽到這話,手指微僵。
黎鴻便有些嘲諷道:“怎麽不笑?”
辰霖:“……”
天審見狀有些不忍:“鴻鴻,你是不是太兇啦。他還是個孩子呢。”
黎鴻冷漠:“過了十八就可以入刑了。”
天審:“……”
黎鴻道:“我現在算是想通為什麽他老是不滿足了,你聽過‘欲壑難填’這詞嗎?我就是對他太好了!”
天審:“……”
黎鴻做了結論:“我要教訓熊孩子了,過程有點殘忍,看不了就別看。”
天審:“……”
黎鴻的性格裏天生帶着懶散,對很多東西都不怎麽上心,過日子也大多是得過且過。故而少有這樣費盡心力付出,最後也未能達成想要結果的事。
——還不如游戲呢,只要你夠肝夠氪,就一定能很強。
黎鴻見辰霖不笑,自己笑了笑,柔聲道:“辰霖,是不是我從來沒有對你生過氣,你就真的覺得我非常好脾氣,随便你怎麽樣都會原諒?”
辰霖攥緊了拳頭,低低道:“當然不是。”他低想,若是當真如此,他也不會像如今這般進退維谷。
黎鴻對他特別的好,谷內皆知。不少弟子甚至羨慕他當初的機遇,畢竟除了他外,所有入禁地的人都被老樹的藤蔓抽得非死即殘。即使是丹绫,也不敢再黎鴻不在的時候進入禁地,以免被藤蔓誤傷。
只有辰霖,禁地對于他是開放的。
辰霖本覺得這是黎鴻對自己特別的證明,但他後來聽衡越談起,便明白這禁地并非對他開放,而是對“衡越”開放。意識道這一點,辰霖便越發不安,他甚至有時候會想,黎鴻為什麽會收他為徒呢?是因為一時的心血來潮,還是因為……他是衡越?
這些話他從來不敢問出口,生怕問出口後,便會有不可挽回的後果。
加之他心憂衡越會肆意妄為,便越發克制着自己。
但衡越怎麽會放過他。
再見到丹绫送來的那根樹枝後,衡越露出了奇怪的笑容,他對辰霖微微一笑,道:“這也是她當年送過我的東西,辰霖,你心心念念想要毀了我,卻有沒有想過,她其實在等我回來?”
“你敢不敢學我一次,看她能否認出我?”
辰霖如遭重擊。他知道黎鴻對自己非常好,她對自己的關心程度也遠超過一般的師父。但辰霖又看得非常清楚,黎鴻對自己再好,也只是好,沒有別的心思。
但怎麽會真的有人無所求?黎鴻如此,是不是真如衡越所言,是在等他?
辰霖想到黎鴻為自己找的功法、寶物、乃至為他曾經整理的一隅小屋。一處處全是衡越的痕跡,她保留這些東西千年之久。
千年之久。
若說先前辰霖是怕自己方不敢見黎鴻,他如今是怕黎鴻方才不敢見。
黎鴻道:“那好,我問你,這幾日為何躲着我?我自認不是什麽嚴師,斷也沒到讓徒弟怕到四處躲吧。”
辰霖說不出話。
黎鴻本來想下一句便是,你既然慣來講禮,那就在這兒跪着,跪倒想出答案。
但她想了想,明日辰霖就要對上風陽,又不想他因這個輸了。
最後,她只能板着臉,對他道:“跪下,手伸出來。”
辰霖十分聽話的跪下,同時伸出了手,黎鴻想也不想,接過老樹遞來的一根藤蔓就狠狠抽了一下!
藤蔓上有細細的絨刺,這一鞭下去辰霖的手心即刻留下一道紅痕!
黎鴻看着這道痕跡,心知對于修真者而言,這樣的皮外傷可能過上一時半刻就會好了,卻無論如何也下不了第二鞭。五年時間,養盆多肉都有感情了,更何況她是第一次在活人身上費了那麽多心神。
她嘆了口氣,對天審恹恹道:“慈母多敗兒,算了,我認了。”
天審:“打完了?打完我可以睜眼了嗎?”
黎鴻:“……你倒是阻止我一下啊?”
天審冷漠道:“我阻止有用嗎?倒不如裝看不見,到時候大神也不會因此罰我。”
黎鴻:……說得很有道理。
黎鴻丢了鞭子,嘆息道:“算了起來吧。”
辰霖沒有起來。
黎鴻氣得冷笑:“我的話沒用了是嗎?”
辰霖聽到這句話,知道黎鴻是真的有點氣,不得不起來,重新站好。
黎鴻問:“既然不說為什麽躲我,就說說今天為什麽願意來見了我吧。”
辰霖擡起了眼,目光澄澈。他看了黎鴻好半晌,方才道:“想見。”
黎鴻:這也能算理由?我看起來這麽好糊弄!?
實際上,黎鴻卻是很好糊弄。即使她清楚這大概不是真正的理由,但既然問不出,找個臺階就自己下了吧。
找了臺階自己下的黎鴻問:“我今日托丹绫——”
黎鴻話音未落,注意道了辰霖腰側的新劍。
她遲疑道:“這是——?”
辰霖解釋:“是丹绫師姐所贈,說是逍遙派的寒星劍。似乎是風陽托她給我,以免明日不能盡興。”
黎鴻看了看,見這古劍周身寒氣萦繞不散,劍氣傲霜欺雪,按理說于性格溫潤的辰霖半點不合——但黎鴻再論劍臺上,親口聽桃源主人評價過辰霖的劍意——一劍霜寒,勢如凜風。
她當時多問了一句,桃源主人便說辰霖的劍意冷而傲,淩且厲,是天生的劍修。
即使如此,想來這把寒星劍便是再适合他不過的武器了。
他既然有了武器,黎鴻自然不好再問“我的‘胳膊’呢”這種話,只能含糊過去,問了他兩句對明日戰局的看法,為他鼓鼓勁了。
說來也是遺憾,黎鴻本以為他和風陽會在決賽對上,萬萬想不到,他們居然在倒數第二輪對上了,必須決出一人進入決賽。被分去另外一組的弟子直呼好運——不過運氣慣來也是實力的一部分,怨不得誰。
黎鴻道:“你也不要有太大的壓力,合虛谷都輸逍遙劍派那麽多年了,也不差這一年。打得高興就行。”
辰霖笑着稱是。
他看着黎鴻的面容,不知為何便想到了衡越的話。有些話你不能去想,越想便像有一把血淋淋的鈎子勾着你的心髒,你不拔出,這一塊便一直鮮血淋漓。
辰霖也不知自己怎麽了,竟然就這麽直直的盯着黎鴻。
他從未如此放肆過,竟讓黎鴻心中微凜。
黎鴻看了看他,忽然叫了一聲:“衡越?”
衡越聞聲大笑,辰霖卻如墜冰窖。
但面上,他只是露出困惑的神色,黎鴻便擺了擺手,說沒什麽,讓辰霖回去好好休息了。
天審問:“你怎麽突然喊衡越?”
黎鴻托着下巴:“沒什麽只是突然覺得他不來見我可能和衡越有關系。”
天審:“衡越死了那麽多年,能有什麽關系。”
黎鴻幽幽道:“沒聽過奪舍重生嗎,這裏可是能修仙的。”
天審:“……”我居然不能反駁你。
黎鴻道:“不過看辰霖的樣子,應該是我多慮了。也許就和靈珂說的一樣,他就是太忙了。忙着想怎麽對付風陽。”
辰霖在離開禁地後,面上的神色便沉了下來。
他心裏亂糟糟的,便沿着谷內清湖随意散步。卻不想居然遇見了同樣湖畔觀景的桃源主人。
雲松見到他有些意外,但仍然招呼了他。
雲松道:“你看起來不太高興。”
辰霖:“……”
雲松笑道:“我并無他意,只是你這次表現的太明顯了些。”
辰霖并不說話。
雲松便道:“明日是你與風陽一戰的日子,于情于理,你都該以最好的狀态面對他,而不是如今這副滿腹心事的模樣——這是對他的基本尊重。”
辰霖還是沒有開口。
雲松道:“我只道你愁什麽,我在你這個年紀,也愁這個。不知道她喜不喜歡我,不知道我的喜歡會不會給她添了麻煩。”
辰霖終于開了口,輕聲道:“但真人與潮熙前輩,卻是兩情相悅。”
潮熙正是前任桃源主人,也是雲松的師父。
雲松聞言微怔,笑道:“你怎麽會這麽覺得?傳言可不是這麽傳的。”
辰霖道:“若非如此,真人怎麽會不惜奉上天衍劍,也想為少主達一份心願。”
雲松不言語,半晌才道:“辰霖,我從來不曾後悔,這并非什麽會令人後悔的事。我希望你也能明白。”
辰霖啞然半晌,方道:“我和您不一樣。”
雲松的眉間有些困惑。
辰霖看向湖水,湖水裏他的容貌被月光映得清楚。他看見自己平靜道:“您可記得我輩祖師衡越真人?”
雲松颌首:“自然知道。衡越真人之名,便是今時今日也無人能忘。”
辰霖便道:“我師父,也就是常儀真人,與衡越祖師一同創立了合虛谷,被我派尊為‘祖師奶奶’想來您也是清楚的。”
雲松點頭。
辰霖淡淡道:“您覺得,我較之衡越真人如何?”
雲松一怔。
辰霖道:“我自認修行道法、學識氣度,這些都比不上衡越祖師。唯一比衡越祖師強的地方,或許便是師父最後與他翻臉,而我絕不會忤逆師父。”
“但今日,師父卻喚我‘衡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