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1)

鐵門吱吱地打開,吊橋也緩緩放下,敗兵們一擁而入,混亂中站在城門的幾個士兵都被擠倒在地上,其餘士兵正要喝斥,變故突然發生了。

“殺!”這群自己人忽然拔刃相向,猝不及防的守軍身上綻開一朵朵血花,呆在城上的龐武意識到自己犯了大錯,但已經晚了。

他大吼道:“收起吊橋,關門放箭!”但混亂中已經無人聽他的命令了,彭遠程的部下為了自保紛紛拔刀反抗,而開始接受命令的餘陽軍則忙于與他們搏鬥,一時間,城上城下都戰成一團,敵友難分。一個手執大斧的戰士踏上吊橋後用力一斬,在火星四射中将拉着吊橋的鐵鏈斬斷,緊接着另一邊的鐵鏈也被斬開,城下的守軍試圖将城門關上,将擁進來的戰士趕出去,但在一開始的突襲中,他們已經死傷近半,根本無法進行有效的阻擋與反擊了。龐武左右看了看,發覺自己已經陷入難以挽回的局面之中,便悶不作聲要逃走,正這時,從城下射出一枝箭,正中他後心,他甚至沒有來得及哼上一聲,便仆倒氣絕。

“來了!來了!”流浪兒們看到這血腥的殺戮,但他們似乎已經習慣了,在那兒大笑着。厮殺與白刃,慘號與鮮血,在他們眼中似乎成了典禮上的煙火與鞭炮,他們甚至拾起石塊與其他能扔出去的東西,也來襲擊起節節後退的守軍。

本來守軍人數不少,在北門附近足足布有近千人,但異變徒生,他們在這一刻想到的只是逃命而已。一小隊扮作敗軍的和平軍在将城門附近的控制權交給自己的戰友後,開始沿着石階向城上攻過去,失去統帥同時起了內哄的守軍無法攔住和平軍的攻勢,片刻間,和平軍便攻上了城樓。

緊随着這隊和平軍沖上城樓是一隊旗手,他們上了城後便将朱家與彭遠程的旗幟全部扯下,換上了藏在身上的和平軍的旗幟,一時間,整個北門城樓上,全都是紫色的龍旗。恰恰這個時侯,一陣風起,紫色的龍旗在風中狂舞招展,象連片的紫雲。

其他各門的援軍此時才匆匆趕到,從人數上說,他們還是要超過攻入城中的和平軍,但遠遠看到大片的紫色和平軍戰旗,他們便軍心大亂,此時又沒有一個夠份量的領導者出來收拾殘局,幾乎沒有人還願意沖入這個生死難蔔的戰場。

正遲疑間,城外馬蹄聲滾滾而來,一隊騎兵踏着被血染紅的道路進了城,為首者頭戴紫色龍首頭盔,身将暗紅色的铠甲,大紅色的披風在烈日狂風中象是一團熊熊的火。不用他報名,只要看到他這凝聚如山的氣勢,看到他那雙炯炯有神的眼,衆人就明白,是李均到了。

“降者免死,頑抗者殺無赦!”騎兵們的高呼徹底催垮了守軍殘存的鬥志。大多數人丢下武器投降,其餘的也默默退卻,承認餘陽已經失守這個事實。

攻克餘陽的戰役就這樣結束了,李均這一役中與彭遠程鬥心機占了上風。他先以各種各樣的假動作讓彭遠程起了疑心,彭遠程其實猜得一點也沒錯,李均确實在餘陽城外,而且兵力也不是很多,但“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彭遠程雖然料到了李均,卻沒有料到自己,沒有料到龐武對他的疑心使得餘陽城失守,從這方面來說,李均并沒有在正面戰勝彭遠程,如果彭遠程是真正的餘陽之主,如果餘陽軍民與彭遠程的關系就象和平軍與李均的關系一般,那麽戰争的結果,就會是另外一個樣子了。李均僅有八千軍馬、還留下三千人屯在河邊虛張聲勢,如果彭遠程不是一個足智多謀,而只是個好勇鬥狠的魯莽之夫的話,李均也是必敗無疑了。

“智者多疑,便可用疑兵之計。”李均笑吟吟的對孟遠道。此時二人站在城頭上,正等待彭遠程的到來。

孟遠完全沒有他那麽輕松,他皺眉道:“我有點擔心留在那的蘇晌,如果彭遠程不顧一切向他們進攻,那該如何是好?”

“不會的,這你盡管放心。”李均眼中閃出狡猾的光,這種光芒看到紀蘇眼中覺得分外可惡。個狡猾的男子,他的心真的難以推測,他這個人,是不是對自己太自信,而絲毫沒有想到別人的存在?這些日子來,自己按陳影所說的去做了,雖然與他的争吵少了許多,但為何他就從來沒有溫柔地待過自己?

“彭遠程見蘇晌他們毫不戒備,擔心其中有詐,便不會冒然進攻,而會緩緩前進。”李均終于沒有繼續隐瞞下去,将自己的分析講了出來,“只要接近了,我軍再向他一招呼,彭遠程必然會親自上前問話,當得知我不在營中時,他的全部心思全在了我身上,哪還會再去想營中毫無威脅的和平軍?此時蘇晌再告知他我已經得餘陽人之助奪取餘陽,你猜他會怎麽樣?”

“你不賣關子不行嗎,有什麽話就直接說出來。”紀蘇忍不住插嘴,雖然話語仍有些不善,但語氣卻是盡可能的平和下來,甚至在她唇邊還擠出一絲笑意。

李均瞪了她一眼,本來是準備與她大吵一架的,近來兩人吵得比較少了,李均反而覺得有些不習慣。但看到她唇邊那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他怔了下,便将到嘴的刺人話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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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若是以為李均就此能說出幾句溫情的話來,那便大錯特錯了。雖然與紀蘇的關系日趨緩和,可李均仍無法象對待墨蓉或陳影那樣對待她,從某種意義上說,紀蘇在他心中仍只不過是個人質,而非一個可靠的朋友或部下。雖然這個人質很漂亮且是個女子,但這正是根結所在,李均根本不知道如何處理和身份如此複雜的女子之間的關系。

“換了是我,我絕不會殺了蘇晌他們,一則于事無補,二則自斷後路,因此,我會假意要降,同時請蘇晌領着部下全力急行,趕回餘陽來見我。對了,彭遠程的家小如何了?”談到這裏,李均忽然問了一句。

“依統領吩咐,有兩個百人隊專門保護彭遠程家人,不準任何人前往打撓。”一個軍官應道。

“彭遠程回來之後,他又會如何?”孟遠緊接着問道,聽李均的口氣,彭遠程的降伏極可能是詐降,等到進了城之後,他的兵力仍占優勢,如果突然發作,那和平軍便會遭遇大敗。

“他會見機行事,如果我沒有準備,他便會诓我們開城放他進來,然後再突然起兵殺了我們。”說到這,李均忍不住笑了一下,開始他們就是用這一計來攻破餘陽的,如果又被彭遠程用同樣的計策所騙,那就會贻笑大方了。“因此,他來之後,我們請他家人與他講話。走,我們去見他家人去。”

衆人來到了彭府,彭家人口并不衆,除了一些仆人外,就是彭遠程的夫人孫氏、小妾及兩個兒子。聞說身為征服者的李均前來求見,彭夫人雖然心中有些惴惴,但仍只是托仆人婉言道:“家無成年男子,不好見外客,請李統領自便。”

李均與孟遠相視愕然,在和平軍轄區內,男女之妨很多都被打破了,遇上彭夫人以這樣的理由婉拒,讓他們頗覺有趣與無奈。

“呵呵。”李均搖了搖頭,再次讓家人回禀道:“請告訴彭夫人,事關彭城主與彭城主家人安危,也關系和平軍與彭城主部下數萬人的性命,她還是見見我們為好。”

家人進去不久又匆匆出來,臉上顯出為難與懼怕之色,顯然彭夫人讓他帶來的話語并不怎麽好聽,在李均盤問之下,他才吞吞吐吐地道:“夫人……夫人說無非一死罷了,李……李統領在戰場上從他丈夫身上得不到的東西,也無法從她這裏得到。”

“什麽!”一個和平軍将領氣得伸手糾住那家人,沒料到在這種情況下這彭遠城的妻子仍如此口硬,如果和平軍不是軍紀森嚴,象她們這樣敗軍的家屬,早就被折磨得不成人樣了。

“住手,什麽時侯和平軍将領會吓唬起百姓了?”李均厲聲喝止他的行為,又對孟遠皺眉道:“有妻如此,其夫英雄可想而知,我們還是離開吧。”

“等一下。”紀蘇忽然道,“讓我來吧,我是女子,她總沒有借口不見我。”

孟遠與李均都吃了一驚,雖然和平軍中關于李均與這戎人公主的關系有種種傳聞,但他們再清楚不過,紀蘇是為了複仇才呆在李均身邊的,可是現在她卻提出為李均解決一個難題,這讓他們比開始聽了彭夫人的拒絕更為吃驚。

“不放心我嗎,我正是要向她說如何對付你!”紀蘇看到李均眼中的錯愕,心中一酸,自己不惜如此助他,他卻仍舊不懂自己的心意,甚至不肯相信自己,這個人的心腸,莫非是鐵石所鑄的?可是為何偏偏是他,摘下了自己的頭盔,為何偏偏是他,戰勝了自己?

“啊?不……不,謝謝。”李均忙不疊地道,他自己也不太清楚自己心中如何想的,他求助一般望身孟遠,孟遠卻走開了兩步,同一個和平軍将領閑聊起來,似乎要将這個難纏的問題完全交給他自己解決。

“一句話,要不要我去同彭夫人說?”紀蘇逼視着李均,李均一直沒有把她當自己人,因此從來不曾交待給她什麽任務,也沒有吩咐她做什麽,這幾個月的形影不離,她已經有些了解李均的性格了,只要他同意請自己幫這個忙,也就意味着他要将自己當自己人。

李均只覺得從來沒有如此狼狽過,在戎人女子利箭一般的目光中,他看出了幾許特別的意思,但他又不明白那意思竟味着什麽。“傷腦筋啊。”他心中想,頗為不甘地垂下自己目光,嘴中道:“嗯,那就拜托你了。”

紀蘇按捺住心中的喜悅,道:“我知道該怎麽說的,你放心。”

她随彭家家人進了後屋之後,孟遠才笑嘻嘻又回到了李均身邊。

“如何,你是怎麽樣對她說的?”他一臉不懷好意的問道。

“什麽?什麽和什麽?”李均故作不知,希望能以此擺脫這個讓他尴尬的問題,但顯然孟遠沒有放過他的意思,在軍帳中他們雖然有着上下之分,但平時,李均與孟遠,包括與姜堂他們相處時,卻沒有絲毫上下級之間的界線,在某種意義上,李均更把他們當作自己共同戰鬥的戰友,自己冒險過程中同甘共苦的夥伴。

“沒有什麽,我只是說拜托她了。”在孟遠打破沙鍋問到底的目光之下,李均再次屈服,不得不說了真話。孟遠報以一聲輕輕的唿哨,似乎覺得意猶未盡。

時間緩緩過去,等待的感覺便如北方來的寒流,一陣陣襲來直至将最後一片忍耐的綠葉也吹下。李均雖然不動聲色,但他的部下卻逐漸有些焦慮不安起來。

終于,紀蘇在一個年長的仆人陪同下走了出來,道:“彭夫人讓這位老人家來聽你的差遣。”

老仆人向李均彎腰施禮,李均慌忙伸手摻住,道:“該是我這後生晚輩給老人家行禮才是,現在要多多有勞老人家,還請老人家見諒。”

老仆滿是皺紋的臉微綻開一絲笑容,開始的局促不安少了許多,道:“不敢,不敢,老奴只不過替夫人傳幾句話,幫不上将軍什麽忙。”

正這時,趙顯匆匆來報:“彭遠程兵臨餘陽城下!”

“來得正好啊。”李均呵呵笑了起來,大步就向外走,走了幾步又停下道:“趙顯,你那些放風筝小兄弟遇上了沒有?”

“找到了。”趙顯面露笑意,這一戰中,為了不讓彭遠程派出的細作發現,李均與和平軍主力暗暗埋伏在遠處,彭遠程的注意力被河邊的和平軍吸引住,雖然也曾派人四處搜索,但沒有搜索得那麽遠。李均也不敢派人來城附近打探,便提前讓趙顯找到城中的流浪兒,要他們在彭遠程走後便放起那個特大的紅風筝,這樣被和平軍細作看到後再傳報李均,從而讓李均準切地掌握住彭遠程的動向,一舉攻克餘陽。

“好好地招待他們,然後給他們安置一下,可能的話就送到雷鳴城去。”李均叮囑完之後便去了餘陽城北門。

“你果然沒有騙我啊。”彭遠程微笑着對蘇晌道。

“那是自然,李統領用兵向來神出鬼沒,他說拿下餘陽城,便一定是拿下了。”蘇晌也笑了,指着滿城的紫色旗幟,道:“用不了多久,整個餘州都将是這紫旗的天下!”

彭遠程注視他臉上自豪且興奮的神色片刻,若有所思地道:“李統領在城中有多少人馬?”

蘇晌張嘴欲言,但又停住,似笑非笑地道:“彭城主等會兒可以自己去問李統領,象彭城主這樣的人物成為戰友,全和平軍都舉雙手贊成呢。”

彭遠程深深一笑,道:“你現在還不信任我麽,其實我已經知道,李統領兵力不會很多,最多不過七千,加上你們也只不過萬餘人罷了。”

“你如何知道?”蘇晌驚詫地問。

“原因很簡單,如果李統領有重兵在此,無論如何也瞞不住的,不可能讓他做出乘我不在偷襲餘陽之事,而且,若是他兵力雄厚,你也用不着對我保密了。”

蘇晌沉默了會兒,緩緩道:“你果然可怕,難怪李統領總是贊你說是餘州第一将領。”他雖然沒有明說,但實際上已經承認彭遠程猜得不假了。

“那又如何,如今我還不是降了嗎?”彭遠程面無表情地談起自己投降之事,似乎談的并不是自己。

“說來也怪,不知你為何以一萬五千之衆,卻要降給我?”蘇晌忍不住道,他在李均軍中雖然不是最出色的武将,但論及戰術布置也是有一套的,否則也不會被提拔為和平軍獨當一面的大将,但對于李均與彭遠程這類人,他仍覺得有些難以理解。

彭遠程将深幽的目光投向餘陽城頭,道:“我如果下令攻擊,可以輕易殺了你們,但這又如何?餘陽失守,大谷城與雷鳴城必然有重兵把守,我無路可走,非降不可。李統領定然知道我的想法,所以才讓你們大膽地不作戒備。看來自大谷城之戰後,李統領對我研究得很透啊。”

蘇晌一時無語,彭遠程又道:“真正的智将,是不去打無謂的戰争的。李統領深知這一點,所以我只有降了,現在你可信我了嗎?”

蘇晌不自覺地點了點頭,彭遠程又帶着若有若無的笑意望着他,道:“既然相信了我,就請蘇将軍去叫守軍開門吧,看來李統領不在城樓之上啊。”

蘇晌驅馬上前,來到城門之下,大聲呼道:“開門,開門!”

城上士兵認得他,但卻沒有開門,只是道:“李統領有令,如果蘇将軍與彭城主一起來此,請稍等片刻他親自來迎。”

蘇晌回頭向彭遠程一笑,彭遠程也回了一個深深的微笑。他的心中卻充滿着激流,如果和平軍打開城門,他便準備毫不客氣地沖進去奪回餘陽城。雖然妻兒家人在和平軍手中,但對于他來說,妻兒算得了什麽,有什麽比自己的野心與大業更為重要的?只要将李均擊殺在餘陽城中,和平軍看似龐大的勢力便立刻作鳥獸散,那麽餘州便是他彭遠程的了。但看來李均已經有所準備,并沒有被勝利沖暈頭腦啊。

過了一會兒,城樓之上人影晃動,李均在孟遠、紀蘇的陪同下,出現在彭遠程面前。

“彭城主,自月前見了城主風姿,在下無時不想念城主啊。”李均在城頭行了一個禮,微笑着道。

“小将也是無時不刻不想念統領。”彭遠程臉上堆滿了笑容,從馬上躍了下來,行了個大禮,道:“如今彭遠程為敗軍之将,任由統領處置。”

李均哈哈笑了起來,道:“敗的是所謂的監軍龐武,是昏潰無能的朱家,我怎敢以敗将視彭城主?如果彭城主不嫌棄的話,就作我和平軍之将,如何?”

彭遠城又行了個禮,道:“敢不從命?”

李均微微眯起眼,又道:“對了,尊夫人有幾句話托這位老人家帶給你,老人家,請說吧。”

彭府的老家人向前走了幾步,向下望去,彭遠程不動聲色地站在城門之下仰望,似乎無動于衷。

“老爺,夫人要我轉禀老爺,彭府被數百和平軍圍住,和平軍目前為止尚未動彭府一草一木。”老仆言語中并沒有把和平軍當自己人,他緩緩道,“夫人說,老爺依自己性子去做事,無需牽挂她和兩位公子,無論老爺如何做,她絕不令老爺威名受辱。”

沒有想到彭夫人托老仆轉達的竟是這幾句話,這根本是在鼓勵彭遠程拒絕投降。孟遠看了紀蘇一眼,但紀蘇臉上也是驚訝,顯然她也不知彭夫人對老仆交待了些什麽。

和平軍将士都有些發怒了,老仆似乎自知轉告了這樣的話,必然會被殺死一般毫無懼色。只有李均仍舊面露微笑,道:“不僅彭城主,彭城主麾下全軍家屬,和平軍也不敢無禮。彭城主,你看如何?”

彭遠程明白李均此舉是為了安自己之心,也是為了讓自己部下心無鬥志。他回顧四軍,軍中果然傳出竊竊私語聲,看來投降之舉,真的只有假戲真做了。

“小将明白……”彭遠程沉重地道,到目前為止,李均在這一戰中沒有露出絲毫破綻,他似乎敗局已定了,無論是鬥智,還是攻心,他都輸了。現在只有降伏一途,才能保存自己。

“全軍退出十裏安營紮寨!”在與李均目光相撞片刻之後,彭遠程命令。城樓上的年輕統帥,眼睛中閃着機智與堅毅的光芒,在他凝視之下,彭遠程覺得自己似乎是在與太陽對視,讓他不得不垂下眼。這個人身上的霸氣,并不是天生的,而是那種在不斷地鬥智鬥勇中磨練出來的。

“此人真有王者之氣嗎?”彭遠程目送自己的部将退軍紮營,心卻挂在李均身上。從氣質上講,李均的出身與經歷,都決定了他并不具備天生高貴者那種睥睨一切的淩人氣勢與世家望族培養出的雍容潇酒,他有的僅是身經百戰者那種堅忍與一流高手的深沉,雖然年輕讓他還顯得有些稚氣,但在這稚氣之內,彭遠程卻發現了掩飾得更深的東西。

知道李均決不會給自己可乘之機,彭遠程不得不令軍隊紮營于城外,自己孤身進了城中。如今之計,他也只有按照李均的意思去做,才能繼續等下去,一直等到那有利時機的來臨。

他一回到家中,李均立刻令撤去包圍他家的和平軍,改由留在城中的彭遠程自己部下守衛。沒多久彭遠程便又來見李均,這次他單膝跪下行了個大禮:“李統領土完整,末将前來聽令。”

“快起,快起。”李均雙手扶住他,兩人還是第一次這樣近的面對面在一起。又相互望了會兒,彭遠程忽然覺得李均神情中有異。

“彭城主,有一件事我想請教你。”李均的熱情忽然完全不見了,他的神色甚至有些森然。

彭遠程心中登地一下,不知李均是不是要就此翻臉。他雖然知道李均愛他才能,一心想收他為己用,但卻不知李均究竟能容忍他到什麽程度,更無法預測李均在大局都定之後會如何待他。

“統領請吩咐,末将知無不言。”

“孫愉與倭奴勾結,是不是彭城主你的主意?”李均的問話重千斤重錘錘在彭遠城心中,與毫無人性無惡不作的倭賊暗通款曲,這是神洲各族的大忌,這一條罪狀公之于衆,象彭遠程這樣世家望族出身的人,立刻會身敗名裂,而只有象孫愉這樣無所顧忌的傭兵,才敢于如此。

“此話怎講?”彭遠程不得不為自己辯白,雖然孫愉去尋找倭賊,确實是彭遠程暗中指使的結果,但他自信沒有留下任何證據,即使有證據,也非要為自己辯護不可。“孫愉雖然曾在大谷城一度投靠末将,但因為大谷城收入有限,無法長久雇請他們,因此末将很早就打發他走了。”

李無緊緊盯着彭遠程的臉,似乎要在他臉上看出點什麽,彭遠程幾乎覺得他那明亮的目光,完全看透了自己內心,他心一動,想要提聚靈力,但很快便感受到旁邊的孟遠與紀蘇身上凝聚的強大靈力,于是他咬牙将靈力散開,作出毫無戒備的樣子。

李均沉重如鉛的臉上慢慢緩和下來,又微微一笑,道:“剛剛接到狂瀾城急報,六千倭賊乘船攻擊狂瀾城,我軍有兩千人陣亡,倭賊全軍盡墨。領倭賊來的,就是孫愉。”

“孫愉竟敢與倭賊勾結!”彭遠程怒形于色,道:“如此奸賊,統領何不殺之?”

李均的目光在他說出話時又閃了一下,然後道:“孫愉已經被和平軍水師都督屠龍子雲當場格殺了。他能想到去勾結倭賊,證明他不是個笨人。”

彭遠程暗暗松口氣,死無對證就好。正當他松口氣時,李均的眼中似乎閃過一絲似笑非笑的神情,彭遠程道:“這樣未免太便宜他了,統領當鞭其屍枭其首,以為後人敢與倭賊勾結者鑒!”

“不必了。”李均微微嘆息了聲,沉默了會兒道:“擺布死人之事,留給那些食腐肉者,我們和平軍要對付的,只有活着的對手。”

彭遠程心中不由得暗暗佩服,雖然恨極孫愉,但李均仍然能在這種沖動的心态之下保有冷靜,不去做作賤屍體的無聊之舉,證明此人氣度心胸,果然是與衆不同。他當然不知道,這一點李均是學自陸翔的。若依着李均自幼成為傭兵的本性,才不會理會那麽多。

營帳之中陷入了微妙的沉默。大家都不作聲,以詢問的目光望着李均。

“彭城主加入我軍,則餘州定矣。”李均終于打破沉默,緩緩道,“剩餘的朱家勢力,不過是茍延殘喘,不會有多大變故了,但為了以最少損失來奪取最大勝利,彭遠程。”

“在。”彭遠程聽他口氣,知道是要下達任務了,事實上連李均将要下達的任務他也知曉。

“你統領本部一萬五千兵馬,前去攻打餘江城,如能勸降,那是最好不過了。孟遠!”李均給彭遠程下了任務之後,便轉向孟遠。“你統領其餘兵馬,坐鎮餘陽城,為彭遠程後盾。”

“是!”彭遠程與孟遠相視一眼,以彭遠程為将,領餘陽兵與大谷兵攻打餘江城,這樣和平軍本部就無需犧牲,同時又可檢測彭遠程的忠誠與否。李均根本不擔心彭遠程又倒戈去幫助朱文海,即使他自己不将家人放在心中,他部下将士家人卻在餘陽城裏,而且餘陽既破,餘江城便暴露在李均重戟之下,即便是彭遠程加入朱家也于事無補了。更何況李均還讓孟遠坐鎮餘陽,某種意義上行使監視彭遠程的職能。

“你自己呢?”紀蘇頗為懷疑地道,軍中只有她地位超然,敢于如此真接問李均,她心中對李均的打算極為好奇,讓別人為前鋒,而自己躲在後方,這似乎不符合李均的性格。

“我要回狂瀾城。”李均背過身去,道:“狂瀾城與倭賊之戰中戰死的将士,他們将遷入城中墓園,我一定要趕回去參加這個儀式。”

他嘴中如此說,其實心裏還是有話沒有說出的,那就是他在擔心墨蓉,從狂瀾城傳來的消息說,墨蓉雖然未曾參加保衛之戰,但在築城中過于耗費心血,已經病倒了。對于這個亦姐亦友的洞越女子,李均有種難以言狀的情愫,這半年來雖然不是朝夕相處,但不知為何,離她離得久了,便會想念,而且這種想念,随着時間的推移,越來越為強烈。

“我這是為什麽?”李均心中想把這種思念只當作是對親人,對情同姐弟的墨蓉的一種挂記,但他卻無法擺脫在這種自我安慰式的解釋之外的恐懼。他明白常人與越人的差距,也明白兩者結合的困難甚至超過了他打破神洲男尊女卑傳達統的困難。即使是向他這樣的強者,面對感情上的困惑,也不得不低下頭來。他卻沒有感覺到,另一個異族女子,也正在為他而困惑,這困惑,甚至比他與墨蓉間的情感要更為危險。對于豪爽的戎人來說,紀蘇的愛與恨,是同等強烈的。

戀別人者,也為別人所戀。這種剪不斷理還亂的關系,只有他們身處局中之人才能體會。盡管在雷鳴城中的俞升對此憂心忡忡,盡管在狂瀾城中的陳影出于李均與墨蓉差距太大而考慮,暗暗在幫紀蘇。但是,身處亂麻之中的三者本人,卻缺乏那柄傳說中可以斬斷情絲的慧劍。

墨蓉生病,某種程度上也是因為此時。李均與雷魂兩個影子在她腦海中交替出現,一會兒是李均神采飛揚的臉,一會兒是雷魂孤傲冷漠的臉,暈迷中,一會兒她喃喃叫着李均的名字,一會兒又輕輕念着雷魂的名字。但無論是誰出現在她夢中,她看到在他的背後,總有個巨大的陰影,這陰影要将她和他們,都吞噬下去。

“勞累過度加上心火過大。”郎中将診斷的結果告訴了匆匆趕來的李均,“好在她體質強,服下幾劑藥就會沒事,經過這幾日的休養,問題已經不大了。”

“多謝先生了。”李均用上先生這個尊稱,來表達心中對郎中的感激。墨蓉生病,他覺得有如身受一般難過。他修為日深,加上龍之力轉化的靈力,早就達到寒暑不侵百病難生的地步了,因此病痛對于他來說是很遙遠的往事,但墨蓉的病,卻讓他無法自制。

“墨姐,你……”不顧嫌疑,他來到墨蓉病榻之前,望着墨蓉明顯清瘦的臉,原本準備好了的一肚子話,卻一個字也想不起來了。

“沒事……沒事,你怎麽跑回來了?”墨蓉斜靠着枕頭,神情倒還是那麽爽朗,“可別告訴我是為了來看我的病啊,為這個把前線戰事不管回來,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李均注視着她有些蒼白的臉,直到墨蓉避開他的目光,臉上浮現出紅暈,嗔道:“你怎麽這個樣子看人家的?”李均才将貪婪的目光從她臉上收回,深深吸了口氣,笑道:“你沒事就好,早些養好病,築城的事,你就別再操心了。”

墨蓉莞爾一笑,狂瀾城城牆已經接近竣工,為這個,她倒真不必要再操什麽心了。“城築好了,我也該告辭了,離開越人嶺挺久的,我還真有點想念家鄉。”

李均從她話語中聽到了濃濃的倦意,似乎已經對在外界的生活厭倦一般,他沒有想到,墨蓉實際上是對于在李均與雷魂之間的掙紮厭倦了,想遠遠地躲開,即使不能躲開對這兩個常人的思念,也要躲開與他們的接觸。她的心中有些黯然,這麽久,雷魂再也沒有去找過她,恐怕已經将她給忘懷了吧。

但她的話給李均卻造成了極大的震動,他柔聲道:“墨姐能不能暫且留在這,等我将餘州安定後再送你回去?”

墨蓉心中一陣溫暖,李均對她的挂懷,她可以深深地體會到,這讓她心底覺得一軟,但立刻她又警醒自己,于是道:“到時再說吧,你也不要只顧來看我,回來還有其他事情對不?”

李均以為她同意了,呵呵笑道:“是啊,還有些事要辦,我先去了,事情辦完再來看你,這次在墨姐病好之前,我是再也不會離開了。”

墨蓉臉上又覺發燒,她轉眸看到紀蘇臉色比她這病人還要蒼白,默默站在那裏,唯有女人,才最了解女人,她們兩人四目相對,似乎都将對方看透,都明白了對方想的是什麽。

“紀蘇妹妹……你坐一會兒吧。”墨蓉忽然間覺得與紀蘇之間的距離好遠好遠,只得勉強招呼道。

“不了……墨姐姐你好好養病……我也出去一會兒。”紀蘇無法掩飾住自己內心的感覺,在淚水奪眶而出前一瞬間,大步離開了墨蓉的房間。

房中只剩餘李均與墨蓉兩人,墨蓉因李均緋紅的臉又開始變白了,她道:“兄弟,你也出去吧,我倦了,想睡一會兒。”

李均并不知道就在開始墨蓉與紀蘇短暫的對視之間,兩個女子都在心靈深處受了重重一擊。他依言離開了墨蓉住所,看到紀蘇婀娜的背影對着他,似乎在看着天,又似乎在等着他出來。

聽到李均接近的腳步聲,紀蘇沒有回頭,低低地問道:“你們又說了些什麽?”

這一段時間來,由于紀蘇不再動不動就同李均動手,兩人的關系已經緩和許多,李均也知道她脾氣雖然不太好,但也決不是濫殺無辜之人。但象這樣低低的私語,在兩人間還是很少的。因此,他有些詫然。

“沒有說什麽,墨姐覺得累了,我便出來,還有事要等着我去做。”他平淡地道,雖然無心向紀蘇解釋什麽,但不知為可,他還是老老實實回答了紀蘇的問題。

“哦。”紀蘇低應了聲,兩人緩步走在街頭,樹蔭為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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