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永遠都是這樣。
不管她去了哪裏,所有的是是非非,錯都是她。
就像每次丢了東西,她連見都沒見過,卻被誣陷是她偷的。
緊接着就是掃地出門。
這還不算完,最後常常鬧到學校裏,人人皆知,她不管走到哪兒,都會被嘲諷和鄙視。
林度心裏一片荒涼,幾欲張口,卻一個字都沒有說。
她貪戀任家這一片安寧和祥和,幾乎忘記了,自己是個沒人要的小乞丐。
可她實在舍不得啊。
若一直掙紮于黑暗,從未見過光明,那還能就此昏沉一生。
可她體會過溫暖,還如何能受得了寒冷和孤獨。
林度狠狠咬了咬牙,這輩子,第一次鼓起勇氣為自己辯解:“我、我沒有……沒有偷……”
任熠嗤笑:“就你那小耗子膽,我眼又不瞎。”
林度猛地擡頭,雙眼瞬間迸發出的光芒,叫任熠也無法直視。
任熠不自覺地撇開眼,哼哼道:“用就用吧,剪個頭而已,以後想去直接跟大師兄說,又不是什麽大事。”
林度一顆心高高懸起,又重重落下,整個人驟然放松,才發現手心裏全是汗。
任熠清了清喉嚨,招招手讓她過來:“我看看,我媽都給你買什麽了?”
林度乖乖上前,将懷裏東西放在桌上,一件件獻寶似的拿給他看。
任熠哪管到底買了幾支筆……瞅了眼不由嘀咕:“花裏胡哨的……”
林度連忙開口:“很好看啊。”
任熠撇了下嘴,從兜裏掏出個小盒子,随手丢進那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裏。
“給你了,正好我用不上。”任熠滿不在乎的表情,淡淡道,“也不知道誰買的,剛好收拾屋子翻了出來,拿去玩吧。”
林度愣了下,将盒子打開,裏頭是一塊粉色的手表。
林度悄悄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問:“這是大師兄送我的入學禮物嗎?”
任熠臉色不自然地咳了聲,外強中幹地嘴硬道:“什麽禮物,不存在的。不過是恰好多了這麽個東西,用不着,才給你的……行了,沒事就回屋吧,明天還得上學。”
任熠起身,逃命似的,匆匆忙忙就要走,衣擺卻被一只小手輕輕拉住了。
任熠腳步微頓,頗有些惱羞成怒,猛地回頭:“你幹什麽,都說了不是禮……”
“大師兄……”林度眼神亮亮地看着他,跟一只小心讨好主人的寵物似的,純澈得讓人無法拒絕。
“大師兄,這個要怎麽用,你……”林度不好意思地紅了臉,鼓起勇氣問,“你能教我嗎?”
任熠擰着眉,半晌終于洩了氣,滿臉無奈地坐回去:“好了好了,真是的……我怎麽有你這麽笨的小師妹。”
任熠嘟嘟囔囔,狀似滿懷抱怨,卻輕輕抓起她的手,将手表戴在她腕上,細細調整好。
“這個可以打電話,家裏每個人的號碼都存上頭了,有事就說,別藏着掖着。”任熠不知不覺開始絮叨起來,“這裏是調整時間和日期的,還能定鬧鐘……不過這個鬧鐘聲音太小,震感也弱,你這小豬似的,怕是叫不醒的。”
少年擺弄着她腕上的表,一點點詳細說明,最後擡眼,看過來的目光有着無法掩飾的溫柔:“懂了嗎?”
林度心裏一陣陣的暖意,點點頭,忽然露出了一個笑:“嗯,謝謝大師兄。”
任熠:“……”
滿肚子的話霎時間被清空,任熠怔了一瞬,這還是小丫頭第一次對他笑。
那笑容極清淺,一轉既逝,卻仿佛一抹光芒,耀眼得讓人無法忽視。
任熠忽然結巴了起來:“你……你怎麽……”
林度歪了歪腦袋,露出個疑惑的表情。
任熠沉默片刻,突然燙手似的,一把丢開她的手,霍然起身,惱怒地罵道:“你好端端的沒事,突然笑什麽,你這……你……瘆人!”
林度瞪大了眼,呆呆地看着他。
任熠頗有些氣急敗壞,自己也不知道在氣什麽,怒火沖沖地走了,留下小丫頭滿頭霧水,心裏惶惑不安。
沒片刻,任熠又氣勢沖天地折了回來,黑着臉一言不發,眼中含義莫名,盯着她一眨不眨。
林度不安地動了動腳趾,想躲又不敢,僵硬地待在原地。
任熠忽然哼了聲,兩手伸出,捏着她腮邊兩塊肉,用力往上揪了起來。
林度一張小臉飽經□□,瞬間淚眼汪汪。
任熠別別扭扭地哼道:“就這樣,別沒事耷拉着嘴角,跟個小苦瓜似的……以後給我笑!多笑!”
任熠說完,松開手又一次落荒而逃。
林度一頭霧水,剛剛不還說她笑得瘆人嗎,怎麽這會兒又讓她多笑?
林度茫然地站了片刻,才慢吞吞地收拾了桌上的東西,抱着回了房間。
屋裏有洗手間,牆上貼了面大鏡子。
林度湊近了看,明亮的燈光下,更讓自己的一切暴露無疑。
林度揉了揉兩邊臉蛋,被掐過的地方依然感覺熱熱的,卻因為膚色太黑,很難看出紅色痕跡。
林度對着鏡子,試探着翹起唇角,卻覺得肌肉僵硬,那笑容硬擠出來的,比哭還難看。
這些年過得太艱苦,她只記得每一個默默流淚舔舐傷口的日子,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開懷大笑的記憶。
甚至後來,連哭都少了。
臉上常常是一片空茫,死氣沉沉,讓人更加不喜。
林度懊惱地嘆了口氣,眼角餘光瞥見一抹粉,擡起手看了看。
大師兄明明是專門為她買的禮物,這手表一看就是女生戴的。
還說她不實誠,他才是真正的大騙子。
林度不自覺,眼神流露出似嗔似喜的欣悅,一點點擴散,柔和了僵硬的面部,嘴角也輕輕翹起個愉快的弧度。
林度愣了愣,怔怔地看着鏡子裏的自己。
剛剛那是……
她笑了嗎?
林度垂下頭,望着腕上的手表,心裏一時說不上是什麽感受。
第二天就要去學校報到,林度早早上床,卻因為激動而久久不能入睡。
直到後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一睜眼,發現天才蒙蒙亮。
然而林度已經沒了睡意,匆匆下床去洗漱,換好衣服,收拾了書包,就迫不及待地出了房門。
任熠照舊在院子裏鍛煉,見她出來便瞥了一眼,微微喘着氣問:“怎麽這麽早?”
林度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任熠了然地笑了起來:“沒見過你這樣的,上學這麽積極……你瞧瞧老二和小三,一個個的,上學跟上墳似的。”
林度小小聲道:“上學很好啊。”
任熠不以為意,他出自懸壺世家,醫館将來總要交到他手中,再加上自幼跟随爺爺和父親學習醫術,年少成才,已經是杏林新秀……應試教育對他來說,其實并沒有那麽重要。
同樣的,景航與賀芊羽,也并不是只有一條路可走。
但是沒辦法,爸媽要求,說是接受系統教育才可以更好地融入社會,将來也能有更多的選擇,非逼着他們按部就班地去學校。
任熠呼出口氣,扯過毛巾随手擦了把汗:“等我會兒。”
林度背着書包乖乖地坐在回廊上,等他回屋洗澡換了衣服,便跟着他一起去了飯廳。
直到他們倆吃完飯,賀芊羽和景航才一臉困頓地起來。
任熠擦了擦嘴角,淡淡地道:“爸,你今天就別去了,我送嘟嘟去報到,順路。”
任回春不放心:“還是我去吧,見見老師,留個好印象,也能讓他們多照顧照顧。”
任熠不耐煩地道:“你去就能留好印象了?”
任回春不客氣地嘲諷:“能不能留好印象不知道,但肯定不會留下壞印象。”
任熠眉頭微動:“你什麽意思?”
任回春哼道:“就你,學校裏頭出了名的渾,別連累我們嘟嘟。”
任熠一哽,說不出話來了。
他成績還算過得去,雖然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難得去上課也是吊兒郎當地睡覺,但自認從不惹是生非。跟那些打架鬥毆玩早戀的學生比,已經很讓人省心了。
任回春轉過臉,溫和地笑道:“嘟嘟吃飽了嗎,那我們走吧?”
林度點了點頭,猶豫地看看他,又看了看滿臉不忿的任熠,小聲問道:“我、我想讓大師兄送我……”
任回春皺了皺眉,和藹可親地道:“嘟嘟,你是不知道,你大師兄在老師眼裏可不是好孩子,你讓他帶你去報到,說不定會給老師們留下不好的印象。”
林度用力搖頭,堅定地道:“不會的,大師兄很好啊。”
任熠繃着臉,卻還是忍不住,露出個洋洋得意的笑來。
任回春摸了摸她的腦袋:“那行,就讓你大師兄送你吧,有事就回家跟師父說。”
林度嗯了聲,見大師兄起身,連忙和大家說再見,匆匆跟了上去。
飯桌上,景航稀裏嘩啦地喝完粥,一邊又盛了一碗,一邊嘿嘿笑道:“嘟嘟可真好騙,就這麽被大師兄拐走了,以後有的她後悔呢。”
賀芊羽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面上露出難過的表情:“她才不是好騙,她是太懂事了。”
任回春嘆了口氣,是啊,小孩子太過懂事,懂事得讓人心疼。
一附中離家不遠,騎車過去要二十多分鐘。第一天去上學,任熠看了眼時間還早,猶豫片刻決定步行。
正好順便帶小丫頭熟悉熟悉路。
街道上車來車往,任熠走在人行道外側,一邊不急不緩地往前,一邊懶懶地介紹着兩邊。
不知不覺就到了學校。
一附中屬于這一塊城區的重點學校,學區附近很多孩子都是從一附小考入一附中,緊接着再繼續進入高中部,彼此相熟,對學校也并不陌生。
大門口十分熱鬧,今天是一年級報到的日子,很多家長過來送孩子,門口停了許多車。
人太多,任熠擠來擠去,一回頭發現小丫頭滿頭細汗,緊張得雙手抓着書包帶子,神色倉惶,跟只小兔子似的,可憐極了。
任熠皺了皺眉,伸出手一把抓住她細細的腕子,緊緊拉着她道:“我先帶你去登記。”
手腕上的溫度一直傳到了心裏,林度一下子安定下來,幾不可查地喊了聲大師兄,緊緊跟了上去。
教導主任恰好是任家的熟人,能把林度安插進來,當初也是多虧了他。
任熠拉着林度剛進門,就被教導主任喊了過去。
“那邊人太多,在這兒填表吧。”主任扔了支筆過來,讓他們坐。
任熠笑着道:“哎,真是太感謝了,章叔,回頭給你從我爸那兒偷兩瓶子藥酒。”
章主任瞪了他一眼,轉頭看向林度:“這就是你爸新收的小徒弟?”
林度立馬緊張地站起來,鞠躬問好。
章主任笑起來,擺擺手讓她坐下:“瞧着比你家三個滑頭都老實多了,任大夫總算能省點心。”
任熠不服氣地哼了哼,唰唰地幫林度填表格。
章主任随口問了林度兩句關于學業的問題,不由皺起了眉頭:“你這基礎太差了啊,初一要軍訓,結束完了就有入學考試,得好好準備準備了,不然差太多,我這邊也不好跟學校說……”
林度小臉漲紅,羞愧地低下頭,整顆心瞬間揪在了一起,充滿了擔憂。
任熠不高興地瞪着他:“章叔,你別吓唬我小師妹啊,她之前有事耽擱了,人又不笨,慢慢總能趕上來。”
章主任笑罵道:“你這小子……你們任家,一個比一個護犢子!我這還沒說什麽呢,你就一堆話等着我。”
任熠哼了聲:“你這叫還沒說什麽?你看你給我小師妹吓的,我爸一堆患者等着,沒空過來,要不然讓他聽見了,以後就是把酒倒了也不給你。”
“好好好,我的錯。”章主任扭過臉笑着道,“林……林度是吧,別給自己太大壓力,我這是教導主任當久了,逮着學生就想訓兩句,習慣改不掉。”
任熠點頭:“聽見了嗎?章叔叔說了,考不好也沒關系,有他在,保你學校裏頭橫着走。”
章主任瞬間瞠目結舌。
他什麽時候說過這種話了?
任熠順杆子往上爬,裝模作樣地教訓道:“別跟章叔叔見外,自家人,有什麽困難就跟章叔叔說,聽見嗎?”
林度心裏又是着急又是忍不住好笑,看了看章主任,在大師兄威脅的眼神下,只得嗫嚅着小聲道:“聽見了,謝、謝謝章叔叔。”
章主任被趕鴨子上架,只能苦笑着認了。
登記完,交了學費,任熠拿着申領單,滿意地帶着林度出去了。
“你剛剛那是幹什麽,不好意思了?”
林度搖搖頭,輕聲道:“我是擔心大師兄讓章叔叔不高興,得罪老師不太好。”
任熠訝異地喲了一聲:“你這還教訓起我來了?”
林度連忙着急地擺手:“沒、沒有,我就是怕……”
“怕什麽?”任熠嗤笑,傲然地道,“有你大師兄在,什麽都不用怕。”
林度心裏一暖,輕輕嗯了聲。
任熠邊走邊教訓她:“別忘了我跟你說過的,咱們任家弟子,古往今來,不管在家還是在外,都得昂首挺胸做人,不要畏畏縮縮膽小怕事!”
林度心裏熱烘烘的,只覺得大師兄少年纖長的骨架是那樣高大,陽光下如同神祗,讓她充滿了安心。
領完軍訓服和書本,任熠又帶着她找到教室,這會兒還沒排座位,大家都是随便坐,剩下的空位不多了,任熠皺着眉打量一圈,才勉強找到一個不錯的位置。
“這裏行嗎?”任熠不放心地讓她坐坐看,“前面同學會不會擋着你?”
林度瞬間想起“小矮子”稱號,紅着臉搖搖頭。
任熠不甚滿意地道:“那就先這麽着吧,回頭再看看。”
林度将書包放進桌洞裏,嶄新的書本整整齊齊擺放在桌角,小聲地道:“大師兄,我自己可以的,你去上課吧。”
時間确實不早了,任熠想了想,點頭道:“你們軍訓結束的可能比我們早點,在大門裏頭等我,別亂跑。”
林度乖乖點頭,催促着道:“大師兄快去吧,別遲到了。”
任熠看着她,忽然很想嘆氣。
就這麽把小小軟軟的師妹扔在陌生的環境裏,實在有太多的不放心。
真是……
難怪有人說“長兄如父”,他這大師兄當得,跟爹也沒區別了。
怎麽學校裏就不能出個陪讀的規則呢?
太不人性化了!
任熠無可奈何地走了。
剛一出去,前後左右的同學就紛紛轉過來,盯着林度好奇地打量。
林度最怕被人家注視,立即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頭也越來越低。
“同學,我是戴雨萱,剛剛那個是你什麽人?”坐在林度隔壁的漂亮女生忍不住問了出來。
前面的男生立即起哄地笑出聲:“戴雨萱,你這是看上人家了?你自報家門,第一個該問的不應該是自己同學的姓名嗎,怎麽反倒先問起別人了?”
戴雨萱俏臉一紅,瞪了他一眼:“要你管!”
林度前面坐着的女孩兒善意地笑了笑:“我叫袁心玥,你呢?”
林度局促地動了動:“林度。”
袁心玥看了眼一邊打鬧的同學,笑着安慰道:“沒關系的,他們都是一附小升上來的,以前就是同學,所以吵吵鬧鬧慣了。”
林度點了點頭,微微放松道:“謝謝。”
袁心玥笑起來:“謝什麽,我又沒幫你什麽……不過剛剛送你過來的那個人是誰,你哥哥嗎,也在我們學校?”
林度猶豫了一下:“算是哥哥吧,他在高中部。”
袁心玥皺眉,好奇地問:“什麽叫算是哥哥,那他高幾了?”
“高三。”林度不想別人打探自己的事,更不願讓人知道她是孤兒,便避重就輕地回答了。
好在大家對任熠更感興趣,沒有繼續追着她的私事不放。
林度不善于應付這些,心裏着急,幸虧老師及時過來,才終于松了口氣。
班主任先是自我介紹,又例行公事地進行了開場白,才讓大家穿上軍訓服去操場集合。
林度手忙腳亂地套上寬大的衣服,更襯得她瘦瘦小小。
袁心玥穿好衣服過來,自來熟地挽着她胳膊:“走,我們一起。”
大操場将初中和高中隔離開,不過兩邊的一年級新生都要軍訓,倒是集中在了一起。
很快大家按照班級站好,校長和軍訓教官分別訓話,一輪又一輪的車轱辘話說完,一上午就這麽忙亂地結束了。
林度回教室收拾了書包,急匆匆地趕去校門口,沒想到還沒放學,任熠居然已經等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