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西門驢闖禍啃樹皮

盡管我不甘為驢,但無法擺脫驢的軀體。西門鬧冤屈的靈魂,像熾熱的岩漿,在驢的軀殼內奔突;驢的習性和愛好,也難以壓抑地蓬勃生長;我在驢和人之間搖擺,驢的意識和人的記憶混雜在一起,時時想分裂,但分裂的意圖導致的總是更親密地融合。剛為了人的記憶而痛苦,又為了驢的生活而歡樂。啊噢~~啊噢~~藍臉的兒子藍解放,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的意思是說,譬如我看到你的爹藍臉和你的娘迎春在炕上颠鸾倒鳳時,我,西門鬧,眼見着自己的長工和自己的二姨太搞在一起,痛苦地用腦袋碰撞驢棚的栅門,痛苦地用牙齒啃咬草料笸籮的邊緣,但笸籮裏新炒的黑豆攪拌着鍘碎的谷草進入我的口腔,使我不由自主地咀嚼和吞咽,在咀嚼中,在吞咽中又使我體驗到了一種純驢的歡樂。

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我就長成了一匹半大驢,結束了在西門家大宅院裏自由奔跑的歲月。缰繩拴在我頭上,我被拴在槽頭上。與此同時,已經改姓為藍的金龍和寶鳳各長高兩寸,與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藍解放,你,也學會了走路。你在院裏像一只小鴨子似的搖來擺去。住在東廂房裏的另一戶人家,在這段時間裏的一個狂風暴雨日,生了一對雙胞胎女嬰。可見西門鬧家這塊宅基地力未衰,依然盛産雙胎。這兩個女孩,長名互助,幼名合作。她們姓黃,是黃瞳的種子。她們是黃瞳與西門鬧的三姨太秋香合夥生養的女兒。我的主人、你的爹,土改後分到了西門鬧家的西廂房,這裏原本就是二姨太迎春的住房。黃瞳分到了東廂房,東廂房的主人三姨太秋香,仿佛是房子的附贈,成了黃瞳的妻子。西門家堂皇的五間正房,現在是西門屯的村公所,每天都有人來此開會、辦公。

那天我在院子裏啃那棵大杏樹,粗糙的樹皮磨得我嬌嫩的嘴唇火燒火燎,但我不願放棄,我想知道樹皮遮蓋着什麽東西。村長兼村支部書記洪泰岳,大聲咋呼着,用一塊尖利的石片将我投擲。石片正中我腿,铿然有聲,十分刺激,這就是痛嗎?一種熱辣辣的感覺,血流如注,啊噢~~啊噢~~痛死我了,我是個可憐的驢孤兒。我看到腿上的血,不由得渾身哆嗦。我的腿瘸了,一瘸一拐地逃離院子東側的杏樹,逃到院子西側。我家的門前,迎着朝陽,靠着南牆,有一個用木棍和葦席搭起來的棚子。那是我的窩,為我擋風遮雨,是我受到驚吓後就躲藏進去的地方。

但這時我進不去窩棚,我的主人,正在裏邊,清理我夜裏排洩的糞便。他看到了我腿上流着血一瘸一拐跑過來的情景。我猜想他也看到了洪泰岳飛石擊中我腿的情形。石片在空中飛行,鋒利的邊緣切割着無色的空氣,如同劃破上等的綢緞,發出令驢心悸的聲音。我看到主人站在棚口,龐大的身體像一座鐵塔,陽光如同瀑布,在他身上流淌,藍色的半邊臉,另半邊臉是紅色,紅與藍以鼻為界,好像敵占區與解放區。今天這比喻已經十分陳舊,但那時卻十分新鮮。我的主人痛苦地喊叫着:“我的驢子啊——”我的主人惱怒地吼叫着:“老洪,你憑什麽打傷我的驢?!”我的主人越過我的身體,用豹子般的敏捷動作,攔住了洪泰岳。

洪泰岳是西門屯的最高領導人,由于他過去的光榮歷史,在一般幹部将武器上繳的時候,他還随身佩戴着一支匣子槍。那赭紅的牛皮槍套,牛皮烘烘地挂在他的屁股上,反射着陽光,散發着革命的氣味,警告着所有的壞人:不要輕舉妄動,不要賊心不死,不要試圖反抗!他戴着一頂瓦灰色的長檐軍帽,上身穿一件白布對襟小褂,腰裏紮着一條四指寬的牛皮腰帶,外邊披着一件灰布夾襖,下穿肥大的灰褲,腳蹬千層底青華達呢面布鞋,沒有紮綁腿,使他有幾分像一個戰時的武工隊員。

而戰争年代,我不是驢而是西門鬧的年代,我是西門屯首富的年代,我開明紳士西門鬧的年代,我一妻兩妾、良田二百畝、騾馬成群的年代,你洪泰岳,洪泰岳你,是個什麽東西!你那時是标準的下三濫,社會的渣滓,敲着牛胯骨讨飯的乞丐。你那件讨飯的道具,是公牛的胯骨制成,顏色微黃,打磨得異常光滑,邊緣上串着九個銅環,輕輕一抖,便發出嘩嘩啷啷的聲響。你攥着牛胯骨的把柄,在我們西門屯逢五排十的集市上,粉墨了臉,赤裸着背,脖子上懸挂着一個布兜,挺着圓滾滾的肚子,赤足,光頭,瞪着烏溜溜精光四射的大眼,站在迎賓樓飯莊前邊那一片用白石鋪了地面的空場上,賣唱,炫技。能把一柄牛胯骨打出那麽多套花樣的全世界沒有第二人。嘩啷啷,嘩啷啷,嘩嘩啷啷,嘩啷,嘩嘩,啷啷,嘩啷嘩啷嘩嘩啷……牛胯骨在你手裏上下翻飛,一片白光閃爍,成為整個集市的焦點。引人注目,閑人圍攏,很快形成一個場子,打牛胯骨的叫化子洪泰岳頓喉高唱,雖是公鴨嗓,但抑揚頓挫,有板有眼,韻味十足:太陽一出照西牆,東牆西邊有陰涼。

鍋竈裏燒火炕頭上熱,仰着睡覺燙脊梁。

稀粥燙嘴吹吹喝,行善總比為惡強。

俺說這話您若不信,回家去問你的娘……

就是這樣一個寶貨,身份一公開,竟然是高密東北鄉資格最老的地下黨員,他曾經為八路軍送過情報,鐵杆漢奸吳三桂也死在他的手上。就是他在我坦白交出財寶後,一抹臉,目光如刺,面色似鐵,莊嚴宣布:“西門鬧,第一次土改時,你的小恩小惠、假仁假義蒙蔽了群衆,使你得以蒙混過關,這次,你是煮熟的螃蟹難橫行了,你是甕中之鼈難逃脫了,你搜刮民財,剝削有方,搶男霸女,魚肉鄉裏,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不搬掉你這塊擋道的黑石頭,不砍倒你這棵大樹,高密東北鄉的土改就無法繼續,西門屯窮苦的老少爺們兒就不可能徹底翻身。現經區政府批準并報縣政府備案,着即将惡霸地主西門鬧押赴村外小石橋正法!”轟隆一聲巨響,電光閃爍,西門鬧的腦漿塗抹在橋底冬瓜般的亂石上,散發着腥氣,污染了一大片空氣。想到此處,我心酸楚,我百口莫辯,因為他們不允許我争辯,鬥地主,砸狗頭,砍高草,拔大毛,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們會讓你死得心服口服的,洪泰岳這樣說過,但他們沒給我申辯的機會,洪泰岳你出口無信,食言而肥。

他叉腰站在大門內,與藍臉面對面,渾身上下透着威嚴。盡管我剛剛回憶了他敲牛胯骨時在我面前點頭哈腰的形象,但人走時運馬走膘,兔子落運遭老鷹,作為一頭受傷的驢,我對這個人心存畏懼。我的主人,與洪泰岳對視着,中間距離約有八尺。我的主人出身貧苦,根紅苗正,但他與我西門鬧幹爹幹兒地稱呼過,關系暧昧,盡管他後來提高了覺悟,在鬥争我的過程中充當急先鋒,挽回了貧雇農的好名聲,并分得了房屋、土地和老婆,但他和西門家的特殊關系,總讓當權者心存疑慮。

兩個男人目光相持良久,最先說話的是我的主人:“你憑什麽打傷我的驢子?”

“如果你再敢讓它啃樹皮,我就把它槍斃!”洪泰岳拍拍屁股上的牛皮槍套,斬釘截鐵地說。

“它是頭畜生,用不着你下這樣的黑手!”

“我看,那些飲水不思源、翻身就忘本的人,還不如一頭畜生!”洪泰岳盯着藍臉說。

“此話怎麽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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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臉你給我好生聽着,一字一句都聽仔細,”洪泰岳往前跨出一步,伸出一根手指,如同槍筒,對着我主人的胸脯,說,“土改勝利後,我就勸你不要和迎春結婚,雖然迎春也是苦出身,委身西門鬧也是被逼無奈,雖然寡婦改嫁是人民政府大力提倡的好事,但你作為赤貧階級,應該娶像村西頭蘇寡婦那樣的女人,她家房無一間,地無一壟,丈夫病死後,便以乞讨為生,她雖然滿臉麻子,但她是無産階級,是我們自己人,她能讓你保持氣節,革命到底,但你不聽我的勸告,非要和迎春結婚,考慮到婚姻自由,我不能違背政府法令,便依了你。不出我之所料,僅僅三年,你的革命意志已經徹底消退,你自私,落後,發家致富,想過上你的東家西門鬧那種糜爛生活,你是一個蛻化變質的典型,如不覺悟,遲早會堕落成人民的敵人!”

我的主人怔怔地望着洪泰岳,半晌不動,猶如僵死,終于緩過氣來,有氣無力地問:“老洪,既然蘇寡婦身上有那麽多好處,你為什麽不與她結婚?”

洪泰岳被這句聽上去軟弱無力的話噎得張口結舌,半晌沒回上話,狀甚狼狽,終于回話,顯然文不對題,但是義正詞嚴:“你不要跟我調皮,藍臉,我代表黨,代表政府,代表西門屯的窮爺們兒,給你最後一個機會,再挽救你一次,希望你懸崖勒馬,希望你迷途知返,回到我們的陣營裏,我們會原諒你的軟弱,原諒你心甘情願地給西門鬧當奴才那段不光彩的歷史,也不會因為你跟迎春結了婚而改變你雇農的階級成分,雇農啊,一塊鑲着金邊的牌子,你不要讓這塊牌子生鏽,不要讓它沾染上灰塵,我正式地告訴你,希望你立即加入合作社,牽着你這頭調皮搗蛋的驢駒子,推着土改時分給你的獨輪車,載着分你的那盤耧,扛着你的鍁镢铙鈎,領着你的老婆孩子,自然也包括西門金龍和西門寶鳳那兩個地主崽子,加入合作社,不要再單幹,不要鬧獨立,常言道:‘螃蟹過河随大溜’,‘識時務者為俊傑’,不要頑固不化,不要充當擋路的石頭,不要充硬漢子,比你本事大的人成千上萬,都被我們修理得服服帖帖。我洪泰岳,可以允許一只貓在我的褲裆裏睡覺,但絕不允許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單幹!我的話,你聽明白了沒有?”

洪泰岳一條好嗓子,是當年打牛胯骨賣膏藥時鍛煉出來的,這樣的好嗓子,這樣的好口才,不當官才是咄咄怪事。我有幾分入迷地聽着他的話,看着他訓斥藍臉時那居高臨下的姿态,盡管他的身材比藍臉矮了半頭,但我覺得他比藍臉要高許多。我聽到他提到了西門金龍和西門寶鳳,心中驚恐無比,隐藏在驢體內的西門鬧對自己遺留在這動蕩不安的人世的兩塊親骨肉放心不下,為他們的命運擔憂,藍臉既可以充當他們的保護傘,也可以成為給他們帶來苦命的大災星。這時,我的女主人迎春——我盡量地忘記她曾與我同床共枕為我生兒育女的往事吧——從西廂房出來,她出來前一定對着那半塊鑲嵌在牆壁上的破鏡片整理過容貌。她上穿陰丹士林藍偏襟褂子,下穿黑時布掃腿褲子,腰系一塊藍布白花圍裙,頭上罩着一方藍布白花帕子,與圍裙同樣布料,很是利索很是和諧。陽光照着她憔悴的臉,那額,那眼,那嘴,那鼻,勾起我綿綿不絕的記憶,真是一個好女人啊,恨不得含在嘴裏親熱着的好寶貝啊,藍臉你這王八蛋真是有眼力啊,你如果娶了屯西那個滿臉麻子的蘇寡婦,即便是當了玉皇大帝,又有什麽意思!她走過來,對着洪泰岳深深地鞠了一躬,說:“洪大哥,你大人不見小人的怪,不要和這個直杠子人一般見識。”

我看到洪泰岳滿臉僵硬的線條頓時和緩起來,他借坡下驢地說:“迎春,你們家的歷史情況,你心中有數,你們倆可以破罐子破摔,但你們的孩子,還要奔遠大的前程,你們要替他們着想,過上十年八年回頭看,藍臉,你就會明白,我老洪今天所講,都是為你好,為你的老婆孩子好,我的話都是金玉良言!”

“洪大哥,我明白您的好意,”她拉着藍臉的胳膊,拽拽,說,“快給洪大哥賠個不是吧,入合作社的事,我們回家商量。”

“沒有什麽好商量的,”藍臉說,“親兄弟都要分家,一群雜姓人,混在一起,一個鍋裏摸勺子,哪裏去找好?”

“你可真是石頭蛋子腌鹹菜,油鹽不進啊,”洪泰岳惱怒地說,“好你藍臉,你能,你就一個人在外邊,等着看吧,看看是我們集體的力量大,還是你藍臉的力量大。現在是我動員你入社,我苦口婆心地求你;總會有一天,你藍臉要跪在地上求我,而且,那一天并不遙遠!”

“我不入社!我也永遠不會跪在地上求你,”藍臉耷拉着眼皮說,“政府章程是‘入社自願,退社自由’,你不能強迫我!”

“你是一塊臭狗屎!”洪泰岳怒吼一聲。

“洪大哥,您千萬……”

“不要大哥長大哥短的,”洪泰岳輕蔑地、仿佛帶着幾分厭惡地對迎春說,“我是書記,我是村長,我還兼任着鄉裏的公安員!”

“書記,村長,公安員,”迎春怯聲道,“我們回家就商量……”然後她搡着藍臉,哭咧咧地,“你這個死頑固,你這個石頭腦子,你給我回家……”

“我不回家,我話還沒說完呢,”藍臉執拗地說,“村長,你打傷了我的驢駒,要賠我藥費!”

“我賠你一顆子彈!”洪泰岳一拍槍套,大笑不止,“藍臉啊藍臉,你可真行啊!”然後猛提嗓門,“這棵杏樹,分到了誰的名下?”

“分到了我的名下!”一直站在東廂房門口看熱鬧的民兵隊長黃瞳,應着,跑到洪泰岳面前,說,“支書,村長,公安員,土地改革時,這棵樹分到我的名下,但這棵樹,自分到我的名下後,就沒結過一顆杏子,我準備立刻殺了它!這棵樹,與西門鬧一樣,與我們貧雇農是有仇的。”

“你這是放屁!”洪泰岳冷冷地說,“你這是信口胡說,想讨我的好就要實事求是,杏樹不結果實,是你不善管理,與西門鬧無關。這棵樹,雖然分在你的名下,但遲早也是集體的財産,走集體化的道路,消滅私有制度,根絕剝削現象,是天下大勢,因此,你要看好這棵樹,如果再讓驢啃了它的皮,我就剝了你的皮!”

黃瞳在洪泰岳面前點頭連連,臉上全是虛笑,兩只細眯的眼睛射出金光,咧着嘴,龇着黃牙,露出紫色的牙龈。這時,他的老婆秋香,西門鬧曾經的三姨太太,用扁擔挑着兩個籮筐,籮筐裏放着兩個嬰兒,黃互助,黃合作。秋香,梳着飛機頭,頭發上抹着悶香的桂花油,臉上塗了一層粉,穿着滾花邊的衣衫,綠緞子鞋上繡着紫紅的花。她真是膽大包天,竟然穿戴着給我當姨太太時的衣衫,塗脂抹粉,眼波流動,一身媚骨,一身浪肉,哪裏像個勞動婦女?我對這個女人,有清醒的認識,她心地不善,嘴怪心壞,只可當做炕上的玩物,不可與她貼心。我知道她心氣很高,如果不是我鎮壓着她,白氏和迎春都要死在她的手裏。在砸我狗頭之前,這個娘們,看清了形勢,反戈一擊,說我強奸了她,霸占了她,說她每天都要遭受白氏的虐待,她甚至當着衆多男人的面,在清算大會上,掀開衣襟,讓人們看她胸膛上的疤痕。這都是被地主婆白氏用燒紅的煙袋鍋子燙的啊,這都是讓西門鬧這個惡霸用錐子紮的,她聲情并茂地哭喊着,果然是學過戲的女人,知道用什麽方子征服人心。

收留了這個女人,是我西門鬧一片好心,那時她只是個腦後梳着兩條小辮的十幾歲女孩,跟着她瞎眼的爹,沿街賣唱,不幸爹死街頭,她賣身葬父,成了我家的丫鬟。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女人,如果不是我西門鬧出手相救,你要麽凍死街頭,要麽落入妓院當了婊子。這婊子,哭着訴着,把假的說得比真的還真,土臺子下那些老娘們一片抽泣,擡起襖袖子擦淚,襖袖子明晃晃的。口號喊起來,怒火煽起來了,我的死期到了。我知道死在這個婊子手裏了。她哭着喊着,不時用那兩只細長的眼睛偷偷地看我。

如果不是有兩個身強力壯的民兵反剪着我的胳膊,我會不管三七二十一,沖上去,給她一個耳光,給她兩個耳光,給她三個耳光。我坦白,因為她在家庭裏搬弄是非,我确曾抽過她三個耳光,她跪在我的腳前,抱着我的腿,淚眼婆娑地望着我,那眼神之媚,之可憐,之多情,讓我的心陡地軟了,讓我的屌猛地硬了,這樣的女人,即便是搬弄口舌,即便是好吃懶做,又有何妨,于是三巴掌之後就是如醉如癡的纏綿,這個風情萬種的女人啊,是治我的一帖靈藥。老爺,老爺,我的親哥,你打死我吧,你弄死我吧,你把我斬成八段,我的魂也纏着你……她猛地從懷裏摸出了一把剪刀,對着我的頭刺過來,幾個民兵把她攔住,把她拖下臺去。直到那時,我還認為,她是為了保全自己而演戲,我不能相信一個與我如膠似漆地睡過覺的女人,會真對我恨之入骨……

她挑着互助、合作,看樣子想去趕集。她對着洪泰岳撒嬌,小臉兒黑黑的,仿佛一朵黑牡丹。洪泰岳道:“黃瞳,你要管住她,你要改造她,讓她改掉那些地主少奶奶的習性,你要讓她下地勞動,不要讓她四鄉趕集!”

“聽到了沒有?!”黃瞳攔擋在秋香面前,說,“書記說你呢。”

“說我,我怎麽啦?趕集都不讓,那為什麽不把集市取消?嫌老娘迷人,那你就去弄瓶镪水,給老娘點上一臉麻子!”秋香的小嘴,吧吧地說着,弄得洪泰岳好不尴尬。

“臭娘們,我看你是皮肉發癢了,欠揍!”黃瞳怒沖沖地說。

“你敢打我?你敢動我一指頭,我就拼你個血胸膛!”

黃瞳以極麻利的動作抽了秋香一個耳光。片刻之間,衆人呆若木雞。我等待着秋香撒潑撒癡,滿地打滾,尋死覓活,這都是她的慣用伎倆。但我的期待落了空,秋香沒反,只是扔下扁擔,捂着臉哭起來。互助和合作,受了驚吓,一齊在籮筐裏哭。那兩顆小頭,金燦燦,毛茸茸,遠看活像兩個猴頭。

挑起了戰争的洪泰岳轉臉又成了和事佬,勸和了黃瞳夫婦,他目不斜視地走進原西門家的正房,門旁的磚牆上,挂着木牌,牌上寫着“西門屯村委會”的潦草字樣。

我的主人抱着我的頭,用他粗糙的大手,摩娑着我的耳朵,主人的老婆迎春,用鹽水清洗了我前腿上的傷口,然後用一塊白布包紮起來。在這樣的既感傷又溫馨的時刻,我不是什麽西門鬧,我就是一頭驢,一頭很快就要長大、與主人同甘共苦的驢。就像莫言那厮在他的新編呂劇《黑驢記》中的一段唱詞:身為黑驢魂是人

往事漸遠如浮雲

六道中衆生輪回無量苦

皆因為欲念難斷癡妄心

何不忘卻身前事

做一頭快樂的驢子度晨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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