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1)
“日月如梭,光陰似箭”,我在這荒無人煙的沙洲上充當豬王不覺已是第五個年頭。
起初,我試圖在沙洲上推行一夫一妻制,我原想這體現了人類文明的改革會引起一片歡呼,但沒想到卻遭到了強烈的反對。不但母豬們反對,連那些分明占便宜的公豬,竟然也嘟嘟哝哝地表示不滿。為此我困惑不解,去向刁小三問疑,它趴在我們特意為它搭建的能夠遮風擋雨的草棚裏,冷冷地說:“你可以不當王,但當了王就必須按規矩辦事。”
我只好默認這殘酷無情的叢林規矩,閉着眼,想象着小花豬,想象着蝴蝶迷,想象着一匹形象模糊的母驢,甚至想象着幾個更加模糊的女人的影子,與那些母野豬胡亂地交配。能逃脫盡量逃脫,能偷工減料盡量地偷工減料,但就是這樣,幾年下來,沙洲上也多出了幾十只五彩斑斓的雜種,它們有的毛色金黃,有的毛色青黑,有的身上布滿斑點,如同那些經常在你們的電視廣告裏露面的斑點狗。這幫雜種大致還保持着野豬的身體特征,但智慧明顯地比它們的母親高了一個層次。随着這批雜種的長大,我已經無法完成如此繁重的交配。每到母豬的發情期我便與它們玩起蒸發游戲。豬王不在,欲火中燒的母豬們只好降格以求。于是,幾乎所有的公豬都得到了交配的機會。出生的後代更加形形色色:有的如羊,有的似狗,有的像猞猁,最可怕的是,有一頭雜種母豬,竟然生出了一只鼻子長長、仿佛小象的怪物。
1981年4月,正是杏花盛開、母豬發情的時期,我從大河分汊處游到了南岸。河水上層溫暖,下層冰涼。在上層溫水與下層涼水的交彙處,有一群群的洄游魚類溯流而上,它們那種為了返回母河、不怕艱難險阻、不畏流血犧牲、勇往直前的精神讓我深受震動,我伫立淺灘,看着它們努力擺動尾鳍、奮勇前行的灰白色身影,沉思良久。
往年裏玩蒸發,從沒離開過沙洲。沙洲上草木繁茂、在東南部還有一道隆起的沙嶺,沙嶺上生長着數萬株碗口粗的馬尾松樹,松樹下生長着茂密的灌木,要找個藏身之地,實在是易如擡爪。但今年,我突發奇想——其實也不是奇想而是一種迫切的內心需要,我感到我必須回一趟杏園豬場,回一趟西門屯,仿佛是要去赴一個多年前就确定了的、不容更改的約會。
與母豬小花結伴逃離豬場算來已将近四年,但即便是蒙上眼睛我也可以回到杏園豬場,因為暖洋洋的西風裏有杏花的香氣,因為那裏畢竟是我的故鄉。我沿着河堤頂部那條雖然狹窄但十分平坦的道路西行。河堤的南邊是廣闊的原野,河堤的北邊是連綿起伏的紅柳叢。河堤兩邊的斜坡上,生長着枯瘦的紫穗槐,紫穗槐上爬滿瘋狂的瓜蒌藤蔓,藤蔓上白花簇簇,散發着類似丁香的沉悶香氣。
月亮當然很好,但與我對你重墨濃彩地描繪過的那兩個月亮相比,這一晚上的月亮高高在上,顯得有點心不在焉。它不再降低高度、變化顏色陪伴我,追逐我,而像一個坐在高轅的馬車上、頭上戴着插滿羽毛的帽子、臉上罩着潔白的面紗、匆匆趕路的貴婦。
到達藍臉那一畝六分頑固土地時,我立住了追趕着月亮匆匆西行的蹄爪。我向南看,看到藍臉土地兩側西門屯大隊的土地裏,栽滿葉片肥大的桑樹,桑樹下,有幾個借着月亮采桑的女人。這情景讓我心中一動,我知道毛澤東之後的農村,已經發生了變化。藍臉的土地上,種植的依然是麥子,依然是那古老的品種。兩側土地裏的桑樹發達的根系顯然霸去了他土地的營養,起碼有四壟麥子受到了明顯的影響:低矮纖弱,麥穗瘦小如蒼蠅。這很可能又是洪泰岳整治藍臉的陰招,看你單幹戶如何抵擋。我看到,月亮下,桑樹旁,一條人影在晃蕩。
他深挖溝,光脊梁,誓與人民公社争短長。他在自家土地與生産大隊的桑樹間,挖出了一條窄而深的溝,許多黃色的桑根被他用鋒利的鐵鍬斬斷。這件事,似乎非同尋常。在自家土地上挖溝,原本無可厚非,但斬斷生産隊的樹根,又有破壞集體財産之嫌。我遙遠地看着老藍臉黑熊般笨拙的身體和莽撞的動作,心中一時茫然。如果等兩邊的桑樹長成參天大樹,單幹戶藍臉的土地就會成為不毛之地。很快我就知道,我的判斷全是錯誤。此時,生産大隊已經土崩瓦解,人民公社已經名存實亡。農村改革已進入分田到戶階段。藍臉土地兩側的土地,已經分到了個人名下,植桑還是種糧,完全由個人做主。
我的腿把我帶到杏園豬場,杏樹猶在,但豬舍已經蕩然無存。雖然沒有了标志物,但我一眼就看見了那棵歪脖子老杏樹。杏樹的周圍,立起了一圈保護的木栅欄,栅欄上釘着一塊牌子,牌子上寫着“朱絲金杏”。看到這牌子我就想起了刁小三的熱血澆灌這杏樹根的情景。沒有它的血,杏子裏就不會有血絲;沒有它的血,這棵樹上的杏子就不會成為果中珍品,每年都被縣政府高價收購。而且,我後來還知道,這棵樹上的杏子,使代替洪泰岳擔任了大隊黨支部書記的金龍,與縣裏、市裏的領導建立了親密關系,為他後來的發達富貴鋪平了道路。我當然也看到了那棵曾把樹杈垂到我的圈舍裏的老杏樹,盡管我的圈舍已經不存在。當年我趴着睡覺或者想入非非的地方,現在種植着落花生。我猛地站立起來,前爪扶住那兩條我當年幾乎每天都扶的樹杈。這動作,讓我分明地感受到,我的身體比當年龐大了,笨重了,由于長期不做人立狀,這一技巧,也明顯地生疏了。總之,這天晚上,我在杏園裏徘徊游蕩,故地重游,心中不時湧起懷舊情緒,而這種情緒,說明我已經進入了中年。是的,作為一頭豬,可以說我已經飽經滄桑。
我發現,當年的兩排供飼養員工作和居住的房屋,已經改成了養蠶房。我看到養蠶房裏電燈明亮,知道國家的電流通到了西門屯。我看到在那層層疊疊的蠶架前,白發蒼蒼的西門白氏在彎腰工作。她端着用剝了皮的紅柳枝條編成的畚箕,畚箕裏盛着肥厚的桑葉。她将桑葉撒向白花花的蠶床,立刻便有細雨般的聲音響起。我看到你們結婚的洞房也改成了蠶房,這說明,你們此時都已經有了新的住處。
我沿着屯中那條拓寬了一倍并鋪敷了瀝青路面的道路西行。街道兩邊那些低矮的泥牆草屋不見了,一排排同樣高度、同樣寬度、整齊劃一的紅瓦房出現了。在路北邊一座二層小樓前的一片空地上,大約有一百餘人,多半是老婆孩子,圍着一臺二十一英寸的日本産松下牌電視機,觀看一部電視連續劇《大西洋底來的人》。那是一個手指和腳趾間生有蹼膜的英俊青年的神奇故事。他能夠像鯊魚一樣在水中優雅地游泳。我看到西門屯的老婆孩子聚精會神地盯着那小小熒屏,并不時地發出“啧啧”的感嘆聲。電視機安放在一張紫紅色的方凳上。方凳安放在一張方桌上。方桌旁坐着一個頭發花白的老頭,胳膊上套着一個紅色的、寫着“治安”字樣的袖标,雙手拄着一根細長的木棍,面對着觀衆,目光犀利,仿佛一個監考的老教師。我當時不知道他是誰——
“伍方,富農伍元的大哥,原國民黨第五十四軍軍部電臺上校臺長,1947年被俘,解放後以歷史反革命罪被判無期徒刑,發配大西北勞改,不久前被釋放回家,因年老失去勞動能力,家中又無親屬照顧,享受‘五保戶’待遇,并每月從縣民政部門領取十五元生活補助……”我插言道。
連續幾天來大頭兒的講述猶如開閘之水滔滔不絕,他敘述中的事件,似真似幻,使我半夢半醒,跟随着他,時而下地獄,時而入水府,暈頭轉向,眼花缭亂,偶有一點自己的想法但立即又被他的語言纏住,猶如被水草纏住手足,我已經成為他的敘述的俘虜,為了不當俘虜,我終于抓住一個機會,講說這伍方的來龍去脈,使故事向現實靠攏。大頭兒憤怒地跳上桌子,用穿着小皮鞋的腳跺着桌面。住嘴!他從開裆褲裏掏出那根好像生來就沒有包皮的、與他的年齡顯然不相稱的粗大而醜陋的雞巴,對着我噴灑。
他的尿裏有一股濃烈的維生素B的香氣,尿液射進我的嘴,嗆得我連連咳嗽,我感到剛剛有些清醒的頭腦又蒙了。你閉嘴,聽我說,還不到你說話的時候,有你說話的時候。他的神情既像童稚又像歷經滄桑的老人。他讓我想到了《西游記》中的小妖紅孩兒——那小子嘴巴一努,便有烈焰噴出——又讓我想起了《封神演義》中大鬧龍宮的少年英雄哪吒——那小子腳踩風火輪,手持點金槍,肩膀一晃,便生出三個頭顱六條胳膊——我還想到了金庸的《天龍八部》中的那個九十多歲了還面如少年的天山童佬,那小老太太的雙腳一跺,就蹦到參天大樹的頂梢上,像鳥一樣地吹口哨。我還想到我的朋友莫言的小說《養豬記》中那頭神通廣大的公豬——
老子就是那頭豬——大頭嬰兒回到他的座位上,氣勢洶洶但又頗為得意地說。我後來當然知道那老頭兒是富農伍元的哥哥伍方,我還知道已經接任了大隊黨支部書記的金龍安排他在大隊辦公室看守電話并負責每天晚上把全屯唯一的那臺彩色電視機搬出來供社員們觀看。我還知道退休的洪泰岳對此事甚為不滿,找到金龍理論。洪泰岳披着褂子,趿着鞋子,有幾分落魄江湖的樣子——據說他自從卸任黨支部書記後就是這模樣。當然不是他自願交班讓賢,是公社黨委以年齡為由逼他卸任。此時的公社黨委書記是誰?是龐虎的女兒龐抗美,全縣最年輕的黨委書記,一顆燦爛的政治新星。我們後邊還有許多講到她的機會。據說洪泰岳沾着八分酒到了大隊部——就是眼前這棟新蓋的二層小樓——負責看門的伍方對着他點頭哈腰,好像僞保長見到了日本軍官。他用鼻子輕蔑地哼了幾聲,昂首挺胸進了樓,據說他指着坐在樓下大門口那個忠于職守的看門人的光禿禿的頭頂,怒斥金龍:“爺們兒,你這是嚴重的政治錯誤!那是個什麽人?國民黨的上校臺長,本該槍斃他二十次,留他一條狗命,就是寬大處理。可是你,竟然讓他享受‘五保’,你的階級立場,站到哪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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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金龍掏出一支相當高級的進口香煙,用一個仿佛純金打造的、燃燒丁烷的打火機點燃,然後,把點燃後的香煙插到洪泰岳嘴巴裏,好像他是一個雙手殘廢不能自己點煙的人。金龍将洪泰岳按坐在那張當時還很少見的旋轉皮椅上,而他自己,則一擡屁股坐在辦公桌上。他說,洪大叔,我是您親手培養起來的,是您的接班人。無論什麽事,我都想按您的老路走。但世道變了,或者說時代變了。讓伍方享受“五保戶”待遇,這是縣裏的決定。他不但享受“五保戶”的待遇,他每月還可以從民政部門領取十五元生活補助金。爺們兒,您氣吧?但我告訴您千萬別氣,這是國家政策。您氣也沒用。
據說洪泰岳氣勢洶洶地說:那我們革命幾十年不是白革了嗎?金龍跳下桌子,把那轉椅撥動半圈,讓洪泰岳的臉對着窗戶外邊被燦爛的陽光照亮的一片嶄新的紅瓦房頂,說:爺們兒,這話可千萬別出去說。共産黨鬧革命,其目的并不是為了推翻國民黨,打跑蔣介石,共産黨領導人民鬧革命的根本目的是為了讓老百姓過上豐衣足食的好日子。國民黨蔣介石擋了共産黨的路,所以才被打倒。所以,爺們兒,咱們都是老百姓,別想那麽多,誰能讓咱過得更好咱就擁護誰。據說洪泰岳怒道:你這是胡說,你這是修正主義!我要到省裏去告你!據說金龍嬉笑着說:爺們兒,省裏哪有閑工夫管咱們這一級的破事?依我看,只要缺不了您的酒喝,少不了您的肉吃,缺不了您的錢花,您就不要發牢騷、管閑事了。據說洪泰岳執拗地說:不行,這是路線問題,中央肯定出了修正主義。您就睜大眼睛看着吧,這一切,才是剛剛開了頭,接下來的變化,很可能就像毛主席詩歌裏說的那樣,是“天翻地覆慨而慷”呢!
我在圍觀電視的人群後待了約有十分鐘時間便往西跑去,你知道我要去的地方在哪裏。我沒敢沿着道路前進,我知道咬死許寶的事情早已使我名揚高密東北鄉,如果讓他們看到我的身影必将有一場大亂。不是我鬥不過他們,我是怕萬般無奈的情況下傷害了無辜;不是我怕他們,而是我怕麻煩。我沿着道路南側那排房屋的陰影西行,很快到達西門家大院。
大門敞開,院子裏那棵老杏樹猶在且繁花似錦,花香溢出牆外。我隐身在門側的陰影裏,看到杏樹下擺開了八張蒙着塑料布的方桌,一盞臨時拉出的電燈挂在杏樹杈上,把院子照耀得燦若白晝。桌旁圍坐着十幾個人。我認出了他們,都是當年的壞人。有僞保長餘五福,有叛徒張大壯,有地主田貴,有富農伍元……另外一張桌子邊上,坐着那個頭發已經花白了的原治保主任楊七和孫家的兩個兄弟孫龍和孫虎。他們的桌子上已是杯盤狼藉,酒也都有了八分。後來我知道,楊七此時從事着販賣竹竿的事兒——他原本就不是個正經莊稼人——他把井岡山的毛竹用火車運到高密,再用汽車從高密運到西門屯,然後整批賣給正在籌建新學校的馬良才,這是一筆大生意。一下子就使楊七成了萬元戶。所以,他是以本屯首富的姿态坐在杏樹下喝酒的。他穿着一件灰色的西服,紮着一條大紅的領帶,挽着袖子,露出腕上的電子手表。他原本瘦削的小臉上,腮上有兩坨疙瘩肉垂了下來。他從一個暗金色的進口美國煙盒裏掏出一支煙扔給正在啃醬豬蹄的孫龍,又掏出一支扔給正在用餐巾紙擦嘴的孫虎,然後捏扁空煙盒,對着東廂房喊叫:“老板娘!”
老板娘脆快地答應着跑出來。嘿,原來是她!原來是吳秋香,她竟然當了老板娘。我這才看到在大院大門口東側牆上,用石灰刷白了一片,上面用紅漆寫着:秋香酒館。秋香酒館老板娘吳秋香,已經跑到楊七背後。她臉上塗着粉,粉臉上帶着笑,肩膀上搭着毛巾,腰間紮着藍布圍裙,顯得很精明很強幹很熱情很專業也很阿慶嫂。世道真的變了,改革了,開放了,西門屯變樣啦。吳秋香眉開眼笑地問楊七:“楊老板啊,有什麽吩咐?”
“罵誰呀?”楊七瞪着眼說,“俺只是一個販竹竿的小販子,擔不上老板的尊名。”
“別謙虛了,楊老板,一萬多根竹竿,一根賺十元,您就是十萬元戶啦,腰纏十萬元,還不是老板,那咱們高密東北鄉誰還敢稱老板呢?”吳秋香誇張地說着,伸出一個指頭戳戳楊七的肩膀,“看這身行頭,從頭到腳,置辦齊全了,少說也得千元吧?”
“你這老娘們,就咧開血盆大口吹吧,早晚把我吹得像當年杏園豬場那些死豬一樣,‘嘭’一聲爆炸了,你就痛快了。”楊七道。
“好了,楊老板,你一分錢也不趁,你窮得叮當響,行了吧?我還沒開口向你借錢呢,就先把門封上了,”吳秋香噘着嘴,佯嗔道,“說吧,要點什麽?”
“哈,生氣了?你千萬別噘嘴,你一噘嘴我就想撅雞巴!”
“去你娘的!”吳秋香用那條油膩膩的毛巾,在楊七腦袋上抽了一下,“快說,要什麽!”
“給盒煙,良友。”
“就要一盒煙?酒呢?”吳秋香瞅瞅已經面紅耳赤的孫虎和孫龍,道,“這兩個兄弟,好像還沒喝中吧?”
孫龍硬着舌頭道:“楊老板請客,咱還是省着點吧。”
“孫子,你這不是罵哥哥嗎?”楊七一拍桌子,佯怒道,“哥哥雖不趁十萬元,但請二位老弟喝酒的錢,那還是有的!再說了,二位老弟那‘紅’牌辣椒醬已經行銷天下,咱總不能永遠支着兩口大鐵鍋露天炒做吧?下一步啊,二位老弟,我要是你們,就蓋上二十間寬大漂亮的廠房,支上兩百口大鍋,招上二百個工人,上電視臺做上二十秒鐘的廣告,讓‘紅’牌辣椒醬紅出高密,紅出山東,紅遍全中國,那時候,二位老弟就要雇人數錢了。你們這兩個大富翁,老楊俺可是提前巴結上了!”楊七擰了一把吳秋香的屁股,說:“老相好的,再來兩個小黑壇!”
“小黑壇,檔次太低了吧!”吳秋香道,“請這樣的大富翁喝酒,最次也得‘小老虎’吧!”
“奶奶的,吳秋香,真能順着竿兒爬啊,”楊七有幾分無奈地說,“那就‘小老虎’吧!”
孫龍孫虎兄弟交換了眼神,孫虎道:“哥,楊大老板的主意,聽上去可真不賴。”
孫龍有些結巴地說:“我好像看到那些人民幣,樹葉子一樣,從天上嘩啦嘩啦地往下落呢。”
“二位兄弟,”楊七道,“劉玄德為什麽要擡着禮物三顧茅廬請那諸葛亮?他是吃飽了閑着沒事幹嗎?不,他是去請教安邦定國之策。諸葛亮一席話給劉玄德指明了方向,從此天下三分。老楊我這番話,對你們二位,就是一次隆中對!将來發大了,別忘了謝軍師!”
“買大鍋,蓋廠房,雇工人,把買買做大,可是,錢在哪裏?”孫虎道。
“找金龍幫你們貸款呀!”楊七一拍大腿,道,“想當初金龍在這杏樹上搭平臺鬧革命時,你們哥兒四個,可是他的忠實走狗啊。”
“老楊,什麽話一到你嘴裏就變了味了,什麽‘忠實走狗’?那叫‘親密戰友’!”孫虎道。
“好好好,親密戰友,”楊七道,“反正,你們兄弟,在他面前還是有面子的。”
“老楊,”孫龍巴結着問,“這貸款,終歸是要還的吧?賺了,當然好,賠了呢?拿什麽還?”
“你們真是豬腦子!”楊七道,“共産黨的錢,不花白不花。賺了,咱想還他們也許不要;賠了,他要咱們沒錢。再說了,這‘紅’牌辣椒醬,注定了是要往死裏發的一個牌子,除非你炒辣椒時不燒柴火燒人民幣,否則,往哪裏賠?”
“那就求金龍幫咱們貸款?”孫虎問。
“貸。”孫龍答。
“貸到款就買大鍋、招工人、蓋房子、做廣告?”
“買、招、蓋、做!”
“這就對了!你們這兩個榆木腦袋終于開了竅了!”楊七拍着大腿說,“二位老板蓋廠房所需的木料,老哥負責供應。井岡山毛竹,堅韌挺直,百年不腐,價錢只有杉木檩條的一半,是真正的價廉物美,你們蓋二十間廠房,用檩條四百根,如果用毛竹,每根少說也便宜三十元,僅這一筆,我就給你們省下一萬二千元!”
“繞了這麽一個大圈子,原來是賣毛竹啊!”孫虎道。
吳秋香提着兩瓶“小老虎”、捏着兩盒“良友”煙走過來,互助右手端着一盤黃瓜蒜泥拌豬耳朵,左手端着一盤油炸花生米随後跟着。吳秋香将酒蹾在桌上,将煙放在楊七面前,嘲諷道:“不必害怕,這兩盤菜,是我送給孫家兄弟下酒的,不算在你賬上。”
“吳老板,瞧不起老楊?”楊七拍拍鼓鼓囊囊的衣兜,說,“老楊大錢不趁,但吃盤黃瓜的錢還是有的。”
“知道你有錢,”秋香道,“但這兩盤菜是我巴結孫家兄弟的,你們這‘紅’牌辣椒醬我看能火。”
互助微笑着,将那兩盤菜放在孫家兄弟面前。他們慌忙站起來,忙不疊地說:“嫂子,還麻煩您親自動手……”
“閑着沒事,過來幫個手……”互助微笑着說。
“老板娘,別光照顧大老板啊,也招呼一下我們啊!”那一桌上,伍元捏着那張用塑料套了膜的簡易菜譜,扇打着一只白色的飛蛾說,“我們點菜。”
“你們自己喝着,一定要喝足,別給他省酒錢,”秋香為孫家兄弟斟滿杯,斜着一眼楊七,說,“我過去招呼一下那些壞蛋。”
“這些壞蛋,吃盡了苦頭,也該着他們過幾年人日子啦。”楊七道。
“地主、富農、僞保長、叛徒、反革命……”吳秋香指點着桌子周圍那些人,半玩笑半認真地說,“西門屯的壞蛋,差不多全齊了,怎麽?你們聚會,想幹什麽?想造反?”
“老板娘,別忘了,你也是惡霸地主的小老婆呢!”
“我跟你們不一樣。”
“什麽一樣不一樣,”伍元道,“你說那些稱號,那些黑帽子,鐵帽子,晦氣帽子,都是過去的事了。我們現在,跟大家一樣,是堂堂正正的人民公社社員呢!”
餘五福道:“摘帽一年了。”
張大壯道:“不受管制了。”
田貴還是有幾分膽怯地往楊七那邊瞅了一眼,低聲道:“不挨藤條抽啦。”
“今天是我們摘帽、恢複公民身份一周年,對我們這些受了三十多年管制的人來說,是大喜的日子,”伍元道,“我們聚在一起,喝兩盅,不敢說是慶祝,就是喝兩盅……”
餘五福眨巴着發紅的眼睛,說:“做夢也沒有想到的事情,做夢也沒想到……”
田貴眼裏夾着淚說:“……我那孫子,去年冬天竟然當上了解放軍,是解放軍啊……過春節時,金龍書記親手把‘光榮人家’的牌子挂在我家門口……”
“感謝英明領袖華主席啊!”張大壯說。
“老板娘,”伍元道,“我們這些人,都是草包肚子,吃什麽什麽香,你就照量着給我們置辦上點就行了,我們都是吃了晚飯來的,肚子不餓……”
“是該好好慶祝慶祝,”秋香道,“按道理說,我也算是地主婆呢,但幸虧我跟着黃瞳沾了光。另外,說千道萬,咱們老洪書記是個好人,擱在別村,我和迎春都逃脫不了。我們三個,就苦了他們大娘……”
“娘,你唠叨這些幹什麽呀!”端着茶壺茶碗的互助從背後蹭了一下秋香,笑臉對着那些人,道:“各位大叔、大伯,先喝茶!”
“你們信得過我,我就替你們做主啦。”秋香道。
“信得過,信得過。”伍元道,“互助,你是書記夫人,親自給我們端茶倒水,倒回四十年去,做夢也不敢想。”
“哪還用倒回四十年?”張大壯嘟哝着,“倒回兩年去也不敢想……”
我說了這麽久,你要不要說兩句?發幾句牢騷?發幾點感慨?大頭兒道。我搖搖頭,道:解放無言。
藍解放,我對你不厭其煩地描繪那個夜晚西門家大院的情景,向你轉述我作為一頭豬聽到的和看到的,其目标是要引出一個人,一個重要的人,洪泰岳。西門屯大隊新蓋了辦公樓後,原大隊辦公室——西門鬧家的五間正房,就成了金龍和互助的住房。而且,金龍在宣布屯裏的所有壞分子摘帽的同時,也宣布他不再姓藍而改姓西門。這一切,都暗含着意味,讓忠誠的老革命洪泰岳大惑不解。此刻他正在大街上轉悠,電視劇已經播完,嚴守規章的伍方不理那些年輕人的唠叨,堅決地關機,并把機器搬回屋去。一個略有些歷史知識的年輕人低聲恨罵:老國民黨,共産黨怎麽不把你斃了呢?對這些歹毒的話,老伍方充耳不聞,他耳朵并不聾。月光太明亮,氣候太宜人,無所事事的年輕人在街上閑逛,有的打情罵俏,有的蹲在路燈下打撲克。有一個嗓門像公鴨的嚷嚷着:善寶今天進城抓獎,中了一輛摩托車,該不該讓他請我們喝酒?!——該,太該了,發了橫財不散財,必有災禍天上來。
走啊,去秋香酒館,善寶!——幾個人上去把蹲在路燈下打撲克的善寶拉起來。善寶掙紮着,對着那些拉扯他的人像螳螂一樣出拳。他滿臉惱怒地罵道:王八蛋才中了獎,王八蛋才抓了一輛摩托車!——看吓得那樣,你是寧願當王八蛋也不願承認中獎啊!——我要中了獎……善寶咕哝着,突然大聲叫起來:老子中了獎了,老子中了一輛轎車,氣死你們這些雜種!說罷就背靠着電線杆蹲下去,氣沖沖地說:不玩了,回家睡覺,明日一大早還要進城去領獎呢!衆人齊聲笑起來。還是那公鴨嗓子提議:咱們也別為難善寶,他老婆是鐵算盤子。咱們湊份子吧,每人兩塊錢去鬧鬧吳秋香,這樣的好夜晚,有老婆的回家睡覺,沒老婆的回家幹什麽?扳飛機操縱杆?游擊隊拉大栓?——走啊,沒老婆的跟我來啊,找吳秋香啊,秋香好心腸啊,摸摸奶,捏捏腿,扳過臉來親個嘴!——洪泰岳自從退休之後,漸漸地染上了藍臉的症候:白天在家裏悶着,只要月亮一出來就出門。藍臉是借着月光幹活,他是借着月光在屯子裏晃悠。走過大街串小巷,像一個舊時的巡夜人。
——金龍說:老支書,覺悟高,夜夜為咱當保镖——這當然不是他的本意,他看不慣啊,他憂心忡忡啊,他憋屈得慌啊!他總是一邊晃悠一邊喝酒,用一個扁平的、據說是八路軍用過的水壺,身上披着破軍裝,腰間紮着牛皮武裝帶,腳蹬草鞋、腿紮綁腿,完全是一副八路軍武工隊的打扮,只是屁股後邊缺少一支盒子槍。他走兩步,喝一口,喝一口,罵兩聲。一壺酒喝完,月已平西,他也醉得東倒西歪,有時能晃悠回家睡覺,有時,就随便歪在草垛邊上或廢棄不用的碾盤上,直睡到紅日升起。有好幾次,早起趕集的人看到他靠在草垛上睡着,胡須眉毛上都結着冰霜,他臉色紅潤,全無寒冷畏縮之态,呼嚕聲響亮又香甜,使人不忍驚醒他的夢。偶爾的,他也會心血來潮、晃悠到屯東田野裏,去與藍臉磨牙鬥嘴。他當然不敢站在藍臉的地裏,他總是站在別人家的地裏,與藍臉争競。藍臉手中有活忙着,不多接他的話茬,任他一個人,喋喋複喋喋,滔滔複滔滔。但只要藍臉一開口,總有一句像石頭一樣堅硬或像尖刀一樣銳利的狠話扔出來,頂他個張口結舌,氣他個頭暈腦漲。譬如在實行“聯産到勞責任制”階段,洪泰岳對藍臉說:“這不是複辟資本主義嗎?你說,這不是物質刺激嗎?”
藍臉甕聲甕氣地說:“好戲還在後頭呢,走着瞧吧!”
當農村改革到了“包産到戶責任制”階段時,洪泰岳站在藍臉地邊上,跳着腳罵:“他媽的,人民公社,三級所有,隊為基礎,各盡所能,按勞分配,這些,統統不要了嗎?”
藍臉冷冷地說:“早晚要單幹。”
洪泰岳說:“你做夢。”
藍臉道:“走着瞧。”
當改革到“大包幹責任制”時,洪泰岳喝得酩酊大醉,嚎啕大哭着來到藍臉的土地邊。他怒氣沖沖地罵着,好像藍臉是這翻天覆地的重大改革的決策人:“操你活媽藍臉,真讓你這混蛋說中了,什麽‘大包幹責任制’?不就是單幹嗎?‘辛辛苦苦三十年,一覺回到解放前’啊,我不服,我要去北京,去***廣場,去毛主席紀念堂,給毛主席哭靈,向毛主席訴說,我要告他們,我要告你們,鐵打的江山啊,紅色的江山啊,就這樣改變了顏色了啊……”
洪泰岳悲憤交加,神志昏亂,遍地打滾,忘記了界限,滾到了藍臉的土地上。其時藍臉正在割豆,驢打滾一樣的洪泰岳把藍臉的豆莢壓爆,豆粒迸出,發出“噼噼啪啪”的響聲。藍臉用鐮刀壓住洪泰岳的身體,嚴厲地說:“你已經滾到我地上了,按照咱們早年立下的規矩,我應該砍斷你的腳筋!但是老子今天高興,饒過你!”
洪泰岳一個滾兒,滾到旁邊的土地上,扶着一棵瘦弱的小桑樹站起來說:“我不服,老藍,鬧騰了三十多年,反倒是你,成了正确的,而我們,這些忠心耿耿的,這些辛辛苦苦的,這些流血流汗的,反倒成了錯誤的……”
藍臉口氣和緩地說:“分田到戶不是也有你一份嗎?有沒有敢少分給你一分一厘?沒有,沒人敢。你那每年六百元老幹部退休金,不是按月發給你嗎?你那每月三十元榮軍補助,敢有人扣下不發給你嗎?沒有,沒人敢。你沒吃虧,你幹的好事兒,共産黨都折成了錢,一筆一筆,按月發給你呢。”
洪泰岳說:“這是兩碼事,我不服的是,你老藍臉,明明是塊歷史的絆腳